沈从文小说古典和谐美的开放形态

2020-12-03 07:49周思明
写作 2020年4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小说

周思明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座“重镇”,是中国20世纪文坛上的一个现象级人物。他成功创造了一系列描写湘西世界和都市社会复杂人生形式与人性情感命运的小说,建构起一座特异的“希腊人性小庙”。在他整个创作谱系中,从心理上表现出一种明显的倾斜:对“乡下人”的热忱和对“城里人”的讥讽,从而构成他文学世界美与丑的两极。他所倾心建构的以都市文明为反衬的湘西世界,将传统与现代、乡村与都市、文明与野蛮的多重文化冲突,写得淋漓尽致、入心入骨,其独特的文化价值取向和审美艺术理想得以体现。沈从文小说主要有短篇集《蜜柑》《雨后及其他》《八骏图》《月下小景》,以及中篇《边城》、长篇《长河》、《阿丽丝中国游记》等。就审美分析层面说,倘用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来界定其美学风貌,未免失之简单。沈从文小说除包含上述美学特质之外,也带有现代主义和古典主义色彩,呈现一种颇具古典和谐美的现代开放形态。沈从文小说不能当牧歌来唱,其中也掺杂着某种程度的痛感,兼具悲剧和崇高的因素。然而,在沈从文那里,悲剧的概念并不仅仅局限于“英雄史诗”,在他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中,也有一种悲剧因素,而且要比伟大的冒险事业的悲剧因素真实得多,也深刻得多,因此更能引起人们的共鸣。沈从文小说以迥异于其他现代文学大家的美学特质和艺术风范,在中国现代文坛占有重要位置。

一、叙事风格论

(一)迂徐舒缓的叙事速度

如果说“新小说”是借倒装叙述更有效地讲述故事的话,沈从文则用拉长心理时间的长度来更真切地表现人物的情绪,突出作品的整体氛围。这种对小说叙事时间的处理,既不同于中国近代政治小说那种致力于宣传作家所从属的政党社团统一的政治理想,也不同于中国“五四”作家那种虽然对政治理想做了某些艺术的加工,但仍是以积极入世面目出现在读者眼前。沈从文更注重艺术化,他有意将现实的残酷性淡化,但由此又不难体会到人间的苦难、撕裂、残酷、悲催,这种二律背反式的书写,正体现了沈从文小说的独特和辨识度。

从叙事时间而论,沈从文小说节奏是迂徐舒缓的。他的小说,没有那种大波大澜、大悲大喜之态,如山涧溪流款款流动,予人以“竹荫满地清于水,兰气当风静若人”的静虚美感,其优美韵致在一个整体和谐的自洽体系中得以体现。沈从文小说与中国自唐代以来的小说不同,与中国近现代的多数小说也殊异,他的小说既考究故事的营构,又蕴含故事以外的质素。透过他那卷帙浩繁的小说体系,笔者获致的一个最突出印象就是,一位诚挚的叙事人正游走于时间与空间之中,向读者娓娓叙说着他所建构的湘西世界,让读者同他一起去领略和感受其中的“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与怨”。在纷繁驳杂的写作资源中,作家自如地差遣多种创作技巧,尽情地驰骋文思,实践着他的生命文学理论——“写我自己的心与梦的历史。”①沈从文:《烛虚.生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页。他怀着对湘西故乡的拳拳爱心,用心平气和的语调,悠悠道出那一个个凄美动人的故事。故事的背后,则潜藏着一位对人生远景凝目,试图把人性的自然呼唤归来的作家的崇高审美追求。这种既与古典美合拍、又与近代美相近的行文风格,正是对沈从文小说古典和谐美的开放形态的最佳诠释。

读过沈从文小说的人,都会感受到他的小说所发散的醇美气息,它不是瞬间扑入读者嗅觉器官,而是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徐徐漫漶出来。用西方叙事学阐释,沈从文小说时限特征常呈现为叙事时间>故事时间的范式。这对爱“吃”压缩饼干式故事的读者来说,也许会有些失望。但是,艺术从来都不会是一种固定模式;“压缩饼干”固然好吃,但自带余味的“橄榄”更有嚼头。沈从文小说,其实就是一颗颗咀嚼不尽、韵味绵长的文学“橄榄”。

(二)变动自如的叙事视角

实话实说,沈从文小说故事性不强。甚至他的小说不太像小说,是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的间性文体。故事性太强的小说固然吸引眼球,但也往往给人以矫揉造作之感。沈从文小说与散文难分彼此,或者毋宁说他打通了小说、散文和诗的壁垒,行文略显散漫。这种淡化情节的散文诗式的小说写作,透露出作家对古典主义艺术的浓厚兴趣和有意追寻,亦可说是对传统封闭自足结构的小说一个反动。它妥妥地活在一种古典和谐氛围里,并致力于人的主观情绪和个性气质的铸造。沈从文小说情节的淡化,常常表现在他通过对民俗风情、地方特色的渲染上,显示着时代风云变化与作家自我内心的波动。这种淡化情节的小说,将散文之美与诗歌之美进行无缝焊接,阴柔中有阳刚,优美中含崇高,从而呈现出黑格尔所谓“古典的美的崇高”之美学风貌。

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托多罗夫认为:“视角的重要性应属小说创作技巧的首位。”②[法]托多罗夫:《文学作品的分析》,王泰来等编:《叙事美学》,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页。从视角的构成看,一种是外在客观性的全知视角,另一种是内在的,带有主观性的有限视角。不管是何种视角,作家都不仅仅为了叙述故事,而是经由人的际遇、感受,表现人与环境共同参与建构的生存氛围。沈从文小说视角变换是自由灵动的。比如,《雪》《雪晴》等采取的是有限视角,而《长河》《边城》《夫妇》《神巫之爱》等作品,又采取了全知视角。这是由湘西世界特定社会生活的纷繁驳杂与作品内涵的丰富别致所决定的。作家站在文化的制高点上,对湘西世界特定社会场景进行远眺和俯视,向读者讲述作家的历史经验与主观感受,这种全知视角的采用,使得作品的场面开阔而壮观,叙述节奏也相对舒缓而凝重。这是作家自觉运用现代现实主义对传统现实主义过于客观书写的主观介入与反拨。在许多颇具代表性的作品中,沈从文常常以内外视角的转换,推进故事情节。如《八骏图》的开头采取的全知视角介绍主人公达士到达青岛后的情状,最后小说又以达士给瑗瑗的电报(内视角)作出突转,含蓄表现达士的情感变化,结尾再由全知视角给出事件结果。《在别一个国度里》又以书信形式结构全篇,但其中则交叉混合使用内外视角,遂使小说显得变化多端,但又不失层次的清晰,结构的严整,统一中有变化,变化中求统一,体现了沈从文小说既和谐统一又现代开放的审美特征。

沈从文善于将叙事人言语和叙事体中的人物言语进行有机交融,因此更加强了作品的和谐感。这种从叙事人到叙事对象的转换过程,是在秘而不宣的状态下得以完成。从叙事学理论视角看,这归因于“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自由间接引语”是一种在整体上保留叙事者的语气,但在表达人物话语和语气时却置身于人物的话语中,而且时间和位置均接受人物的视角,这是一种视角的悄然转换、焦点在暗中移位的语言活动。用沃克的话说,就是“作者把自己想象为人物,是一种经验语言”。这种经验语言运用得当,可使读者自觉不自觉地被导入特定人物的存在境界,进而于浑然不觉之中融入一种人我同构的审美境界。

(三)丰腴的“非线型”情节建构

细读可知,沈从文小说在情节发展上,具有“非线型”特点。依据叙事学理论,所谓“非线型”,就是线型情节的退却,小说情节以反故事形态出现。在西方,萨特曾提出“反小说”命题,后来就有了反情节、反人物,萨特打破了小说的常规做法,主张淡化人物,淡化故事等开放式小说创作方法。读沈从文的小说,除了其中所蕴含的并不复杂的故事和人物之外,总使人感到还含有氤氲在故事与人物之上的更丰富的存在。事实上,沈从文小说人物个性既不够典型,也不够复杂,故事线索被细致的交代和浓郁的诗意所裹挟。

沈从文小说具有鲜明的民间性,作品在乡土文化氛围的渲染中,活跃着底层百姓的生活日常,于古朴淳厚的民俗民风描述中,向读者展示着一个古朴和谐的湘西世界。沈从文不太看重故事,他有意将小说、散文、诗歌间的界限抹平,致力于写印象,写情绪,写感觉,写意境,写故事以外的愁思,写裸露于冰山之上的“八分之一”,却使你不由联想到隐藏在美丽文字深处,令你牵肠挂肚的“八分之七”——正是从这个层面上,沈从文在古典和谐美与现代开放美这两者看似截然不同的美学形态之间,系牢一条柔韧结实的审美纽带。沈从文小说的“非线型”情节特征,相当程度上取决他对“催化”因素的引入。所谓“催化”因素,说白了就是闲笔。法国当代文艺理论家和符号学家罗兰·巴特认为,那些“用来‘填实’铰链功能之间的叙述空隙”,具有“补充性质”的叙述成分就是“催化”,“它是对核心的扩展”①[法]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张寅德编:《叙事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6页。。沈从文小说中的“催化”现象是比较普遍的,这大概是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一大共性。在《凤子》等篇什中,小说的情节线被细致的抒情描景文字所冲淡,从而形成一种草蛇灰线、若隐若现的审美妙境。作品中有不少对地域风物世俗民情的介绍文字,构成一种特定少数民族地域文化氛围,使得小说缥缈着一种祥和曼妙的气氛,它从不同的方位走向作家精心构筑的美善统一的审美理想境界。

(四)鲜活单纯的人物性格塑造

现代小说理论认为,人物性格的刻画无非两种类型,这就是如福斯特所说的“平面的”和“圆形的”的人物性格,韦勒克·沃伦称之为“静止的”和“发展的”人物性格。在沈从文小说中,人物的本质与现象是表里一致的,人物性格倾向于静止平面的刻画。尽管人物有种种的遭际,但作者却很少写人物性格的变化,也不表现性格链的发展特征,这显然与古典主义的典型理论有一定的联系。当然,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并不仅仅具有共性、理性和本质必然,他们也拥有各自不同的鲜明个性、感性和现象个别,翠翠不同于阿黑,也不同于夭夭或潇潇,每个人物都有其区别于他人的生动的个性。然总体看,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单纯的。单纯不等于单调,更不等于类型化,而主要是区别于那些拥有较多矛盾侧面、呈发展型的人物性格。

布斯有言:“所有小说都试图成为诗。”①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页。沈从文本人也讲过类似的话。事实上,他力求在小说世界中酝酿出一种浓酽的诗的氛围。而人物则是服从那诗的意旨。写美善,则人物是美善的化身;状虚伪,则人物是虚伪的象征。然而却全无类型化之虞。说沈从文小说是一种情绪小说、氛围小说、抒情小说,似乎更能切中腠理。倘就小说总体古典和谐美的追求而言,沈从文笔下的人物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他们不过是某个艺术意境里的一个个小黑点而已②[新加坡]王润华:《从司空图到沈从文》,北京:学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49页。。此论可能有点极端,但确有其合理之处。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性格,自然是鲜明活泼的,但与抒情成分比较,可谓小巫见大巫也。比如,在小说《三个女性》中,人物与景致融为一体,凸显和谐,文本中没有曲折故事,只有人物与景色合力造成的既古典和谐又浪漫现代的情调。它与其说是一篇叙述人事的小说,毋宁说是一篇清新优美的抒情散文诗。沈从文深得诗家之机妙,他的小说之所以能体现多义性——双关义、象征义、情韵义、深层义、言外义等,与他采取含蓄曲折、抒情写意的古典主义策略方法是分不开的。在处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上,沈从文注重情绪的渲染和诗化意境的构造,在貌似朴讷的叙述中,浑然不觉地推动意象的流动,这正好与中外古典美学的要求相吻合。

的确,沈从文小说的人物形象,翠翠也好,阿黑也好,三三也好,夭夭也好,大多是鲜活又单纯的。在她们身上,积淀着几千年中华民族优秀传统美德,又有着现代人清新活泼、健康向上的新质,完美地体现了作家的总体审美追求。在强调和谐、单纯、均衡、齐整诸方面,沈从文小说与古典美学有着精神上的契合,但由于在揭示共性的同时,并不忽视对个性的精心刻画,特别是在动态中刻画各种人物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遂使小说人物在共性与个性的统一状态下,很好地体现了作家的创作意旨,因而又带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的鲜明色彩,这就与古典美学有了区别。由此可见,在中国现代文学殿堂里,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典型形象,以自己迥异于同时代作家们笔下的人物个性脱颖而出,并放射出既古典和谐又现代开放的艺术光芒。

(五)诗化意境的静虚之美

从审美艺术角度而论,兼具散文与诗美特质的小说,长于传达人的内心世界、情绪律动。沈从文把自己的创作视为“情绪的体操”“抽象的抒情”。他所说的抽象,其实就是理想。他习惯于强化创作主体内在的感情色彩,以增添作品的诗情画意。他能让小说中的人物活在在一种沉稳和谐状态中,既含蓄隽永,又自然天成。

中国古代表现艺术偏重意境的创造。何谓意境?它是一个意蕴丰富的美学范畴,是人与自然、物与自我、情与景等范畴的和谐自由的统一。在我国古典美学发展史上,明确提出意境这一概念是比较晚的,但意境作为表现艺术创造的核心概念,则是我国艺术理论中很早就触及到了的。意境,乃是意与境的统一。意,是艺术家情感理想的创造方面,它是情与理的统一;境,则是生活形象的客观反映方面,是形与神的统一。

沈从文小说的意境描写呈静态特征,是静中有动。沈从文可谓是一位美文家。他写景,与抒情结合得颇为紧密。篇幅长短勿论,尽皆清丽悦目,读之令人心旷神怡。他笔下的湘西世界,人美,景美,情也美;静静的,却又充满灵动之气,是那种“空山不见人”“莲动下渔舟”的静。沈从文小说意境幽美,情真意挚,他吸取中国传统写意国画之长,深得中国古典主义艺术之三昧。读沈从文小说中的写景文字,分明可感受到作品如风行水上,一片涣涣然,既有自然之美,也有人文之美。此者,清末文学评论家刘熙载谓之为“飞”:“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①刘熙载:《艺概·文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6页。沈从文小说的意境描写给人的感觉是,有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从字里行间飘然而出,如丝如缕,若气若雾,令人既满心欢喜,又说不清欢喜者何,所谓“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是也。细细琢磨,这种有滋有味却无影无踪的存在,大约便是古人所说的“文气”了。此处的“文气”,乃是行文的气势,它由语言创造,却难用语言传达,乃属于“不可道”之道,私以为,这也许正是沈从文小说卓尔不群的魅力所在。

沈从文小说中的环境描写,有一种阴柔朦胧之美,这是为广大读者所共认的。中国宋代著名山水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有一段高妙的画论,用以概括沈从文的写景文字是颇为适合的:“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沈从文的小说,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必然与自由,乃是一种和谐的关系。席勒说美是活的形象,这个活的形象,在沈从文笔下得到了独特别致的传达。它看似一种纯客观的叙述,然却灌注着创作主体对湘西山水的一片款款深情。阳光、深潭、游鱼、青山、翠竹、人家、桃花、酒幅,那种“烟村四五家”的古典和谐气息氤氲漫漶,历久不散,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体现着作家真善美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这种寓主观情感于客观叙事之中的环境描写艺术,在叙事学理论看来,呈“中立型环境”特征,但不得不说,也蕴藏着作家的主观情绪。它使作品显得真实而自然,美好而和谐,是一种能让人感受到人性温暖的美。

(六)冷静客观的叙事语调

根据现代叙事学理论判断,沈从文小说的文体类型,属于陈述文本。所谓陈述文本,是一种内含权威性话语的文本,通过各种手段将确实的信息以及自我认知传递给读者受众。这种文本往往存在一种证明故事真实的信息,它把叙事的话语当作最高层的话语。在叙事学中,这种现象被称为“赞许”。除叙事人话语之外,还有各种的人物话语,它通过最权威的特许话语,使读者判断文本的价值观、是非观。沈从文小说不具备鲁迅小说的晦涩深邃,也不具备茅盾小说分析理性,更没有巴金小说“我控诉”的情感峻急。甚至与他的“邻居”废名、孙犁相比,也有自己的特异之处,他不“佛系”,也不“革命”,而始终深潜民间,保持着自我对人性、对善美、对汉语言艺术的孜孜不倦的追求,用一种看似冷静客观的口吻讲述他的湘西故事。

沈从文缺少理性分析能力吗?否也。在他的一些散文杂谈中,不时会有作家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和分析的表达。但他的思想倾向,不会显露在作品的表层,而是如盐之溶于水,与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水乳交融。含铁的补药看不到铁末子,这是沈从文小说的妙处,也是区别于其他作家作品的个性和辨识度所在。

沈从文缺少内心激情吗?也不是。他是将内心激情、心理世界的挣扎冲突,经过理性处理后,以冷静客观的形式出之。沈从文早期创作里,主观情绪的直接抒发,还是一种常见的方式。但艺术审美成熟后的沈从文,是不会直接站出来抒情的,而是贴紧或融入,让自己的主观情感随着作品中的人物情绪走。沈从文这种将激情冷却,把矛盾运动适当节制,以冷静客观和谐统一面目示人的小说做法,深得中外古典美学之妙,又与现代小说叙事技巧相通,具有一种柔韧而坚实的审美艺术张力。

在《丈夫》《边城》《阿黑小史》等作品中,这种“贴紧”达到了十分理想的境界。在他的作品中,“卒章显其志”是没有的,你根本看不到那些蹩脚的言志“文眼”。澹泊如水,来去无踪,无技巧痕迹,也不妄加议论。沈从文说:“好的小说在一切俨然如真,不在有头有尾。就效果言,也用不着那种大团圆或角色死亡的悲惨作结束。”①沈从文:《答辞八》,天津《大公报·文艺》1936年1月15日第78期。熟知沈从文的人皆知,他性格温和为人忠厚,处世澹泊冷静。巴金说,沈从文是个老实人,但也很有个性,有的地方他还挺倔。也就是说,沈先生性格中有湘西人温和憨厚的一面,也有湘西人霸蛮强悍的一面。文如其人,他的小说也是如此,既客观冷静,淡泊如水,但也不失强悍坚韧;既细腻也强悍,既有对善美人性的温婉歌吟,也有对原始朴野生命活力的大笔勾勒。

但从总体性角度看来,沈从文爱用冷静客观的陈述语气写小说,这比慷慨激昂语调的小说更具可信度和感化力,更趋近于审美艺术本体论价值取向。古典主义艺术要求作家节制和淡化人间痛苦,有着高度文化自觉、自信、自强的沈从文,有意识地汲取了这个原则,同时也融进近代崇高因素,因此他的小说就显得既和谐优美而又不失力度、深度和广度。沈从文主张“应当极力避去文学表面的热情,”“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滩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微笑表现的。”②沈从文:《答辞八》,天津《大公报·文艺》1936年1月15日第78期。研究可知,沈从文小说创作明显受到俄国短篇小说圣手契诃夫的影响,而叙述的冷峻客观恰是契诃夫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

二、文艺民俗论

在民俗“活化石”中呈现现代人的梦,是沈从文带典型意义的一种致思方式。在沈从文小说世界里,作家往往倒转历史,用追叙人类童年的口吻讲述故事,在时间坐标上带有一种叙述的逆向性。这可谓是调整心理距离的一种独特思路。它沟通着过往与今日、古代和现代、城市和乡村,因而其艺术步履徘徊于入世与出世之间,在“心灵下乡”中隐含着精神开放。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民俗,包括今常德、沅陵、桃源、慈利、溆浦、辰溪、麻阳以及湘西土家族自治州各县以苗族为主的湘南西部山区人民的生活式样和风土人情。他怀揣对家乡的一片爱心,以一个亲见、亲知、亲历的土著人身份,用漫叙的笔调,从容落墨,娓娓道来。其间融入了他童年生活的情思与经验,这使得他笔下的文艺民俗描写神奇又丰厚,优美又和谐,震响着艺术的强音:对中国,是一种独特的乡野之音;对世界,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民族之音。

(一)良俗:湘西世界古典和谐美历史渊源

沈从文小说的民俗描写,原是复杂丰富的。为了便于分析,我姑且将其分为良俗与陋俗两大部分。呈现在沈先生小说中大量的良俗描写,深刻又明朗地显示着沈先生美善统一的审美追求。与沈从文都市小说比较,他的“边城小说”美不胜收,它们像清清溪水,令读者流连忘返。自然的风光、善良的山民、纯洁的爱情、古朴的风习,构成一个浑然整体,令人神往。在澹泊而充满人情美的乡下人眼中,善、美乃是他们衡量一切的价值尺度。翠翠祖父为人摆渡,从不收费;即使过渡者硬给,也不要。在当地,茶叶水给过路人随意解渴,报酬是不要的。即使妓女,也自有她们重义轻利、感情深沉的一面。年轻人择偶方式有“走马路”与“走车路”的选择自由,较少封建色彩。(《边城》)

甘美的橘子不作商品卖给路人,却可以任人“尽管就手摘来吃好了,橘子园主人不会干涉的”(《长河》)。湘西人的慷慨、仗义、乐善好施,于此可见一斑。爱美、崇美,追求美,是湘西苗民尤其是妇女的共同性格特征。这在苗族妇女的装束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她们身上穿的多采用几道彩色杂驳美丽的边缘,别出心裁的刺绣,普通印花零料剪裁拼凑的衣衫,加个绣花围裙、手织花腰带,配上飘乡银匠打造的首饰,显得秀美又和谐。这不仅仅是个人的爱美情操的体现,它更应理解为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神韵(《湘西苗族的艺术》)。湘西山民是乐观而幽默的。他们想出计策,使玉皇落雨。那方法分软求与反激两种。软求为设坛打醮,反激为用水去浇孩子同一只公狗。玉皇见状,“以为地下有革命行为”,必“动怒落雨”。人与自然在乐观幽默的气氛中显得十分和谐(《一个母亲》)。湘西人是爱憎分明的。不论你是谁,即便有一大把年纪,做人有德行的,乡亲们自会对他尊重。如果缺德现眼,尽管他“头发已全白,胡子起了纽纽”,连娘女家小伢子也敢“不客气地直呼‘老杨唉’云云。”可见湘西人心目中都有一面明镜,对“名器不可滥假于人”是心领神会的(《更夫阿韩》)。

湘西山民是热情而豪放的。那热情与豪放多表现在歌声中。湘西地方,凡有人处,不论早晚都可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神歌、庆贺歌、悼慰歌、劳作歌、情歌,就连问路攀谈,也用歌。唱歌不拘男女,本领都高明在行(《湘西苗族的艺术》)。湘西人是以助人为乐的。地方的人去世了,人们会自发地来到死者家中,扛上米、酒、火腿猪肉等物,安慰死者家属,帮忙料理后事,张罗着做道场。如果死者只剩下一个无靠的后人,便会有一个忠厚慈祥老人卷了铺盖来陪着过日子,直到他(她)自立(《边城》)。沈从文笔下的良俗描写,本质上是湘西地方文化中的一个层次能动的反映。它同样可视为中华民族追求美善统一的文化心理的沉淀积累,这种沉淀积累一旦形成一种“定势”,便会反过来强制地渗透在现代人的潜意识中,无论现实怎样变动,都将作为一种不是法律的法律对现代人的言行产生强大的制约力。这种劳动人民之间的友善纯情关系,在湘西地方尚未被破坏。良俗的描写,是形成沈从文小说古典和谐美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由,从中可以窥见“湘西世界”所包含的美质的历史渊源。

(二)陋俗:“湘西世界”客观存在的陪衬性元素

随着近代形而上学思维代替了古代素朴的辩证思维,近代美学也逐步冲破古典的和谐美,打破了古代均衡、稳定、和谐、有序的美的理想,提出和运用对立、冲突、动荡、无序的原则,来结构和处理构成美和艺术的各种元素之间的关系。美是和谐,丑是不和谐或反和谐。由此论之,不和谐的因素的渗入和参与,也就是丑的因素的渗入和参与。从排斥丑到吸收、重视丑,从丑服从美到丑逐步取得主导地位,便成为了近代美学否定古典美学的转折点,也成为近代美学发展到极端的主要标志。与此相呼应,沈从文小说中也有了对陋俗的表现。如同地球上没有一条蒸馏水般纯净的河流,湘西世界也并非尽“善”尽“美”,它不是人们所评价的那种田园牧歌充斥其中的“桃花源”,它有妓女的眼泪,有“沈潭”的威胁,有“落洞”的惨酷,也有势利者的媚眼,也不乏阿Q的子孙……对湘西世界,沈从文不想,也从未全盘肯定。他肯定的只是其中善与美的东西。就民俗内容的反映而论,他所奉献给他的读者的,不仅仅是边城式的一潭清水,他也向人们展示那张开黑洞洞大口,曾经而且还在吞噬掉无数湘西女人只有一次生命的“斤丝潭”!①相关研究资料显示,沈从文该小说中所述的潭水,深不可测,须放重达一斤的丝线,方可触及河底,故谓之“斤丝潭。”

湘西的民俗,也确有丑陋的一面。这种陋俗,是异化现象的积淀。将这种丑陋的文化现象引入小说,适当地给平静的湖面上不时丢下几颗石子,并不破坏它大体上的平静与和谐,倒给它增添了一道道美丽的涟漪。换句话说,也就使“优美”显出了几分悲壮或崇高。这样的实例在沈先生小说中不少。

一对青年夫妇,在山上被捉了“奸”,前来猎奇者甚众。山民们一面斥责其伤风败俗,一面也就在被捉女人极尴尬的情状上“俨然有一种满足”。满足者何?无非是他们所不齿的。老年人忘记自己年轻时的荒唐而力倡风俗,呈现了讽刺的色彩。主张剥下衣服笞打后送乡的那个满脸疙瘩再加上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也没忘了事先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妇女和小孩也来推波助澜。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也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人吃牛粪。但结果那样的悲剧却没有出现,这就由悲剧转入喜剧,冲突仍是以和谐为主导的(《夫妇》)。有了小丈夫的萧萧,因耐不住性的压抑,与一男青年有了关系且怀了孕。婆家发现后,准备将其沉潭或发卖,但因生下了儿子,便安然无恙地留在了夫家。悲剧耶?喜剧耶?二者兼而有之,和谐共处(《萧萧》)。由于经济破产,湘西地方上丈夫送妻子到城里船上“做生意”,已沦为寻常。这种为求生存而使人沦为非人的状况,给湘西和谐美的意境凭添了几分不和谐,这种不和谐因素的描写,使得湘西民俗显出其固有的复杂与丰厚,因而收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审美效果(《丈夫》)。美国民俗学家森纳尔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俗就越发专横,谁若是违反了它,轻则受到群起而攻之,重则会招致灭顶之灾。事实的确如此。在湘西某地,女人因被诱出丑,腹中有孕,无处交代,就照土方抓一副草药胡乱吞咽,以期打胎。若体力不支,受不住药力,积忧成疾,想不开,孩子一俟落地,就或喝下生冷水,躲在床上任腹中绞痛却不作声,直到死去;或择日梳装打扮一番,趁大清早人鬼不知投身潭中。至于被迫沉潭,更是惨不忍睹:小船摇到潭中时,荡桨的把桨抽出,船停了,大家一句话不说,就把那女的掀下水去。这期间自然不免有一番小小的挣扎,把船弄得摇摇晃晃,然人一下水,随即也就平静下来。

如此骇人的残酷封建习俗,作家用平淡叙述口气道出,更令人灵魂震颤!这种将人生的悲剧、人性的扭曲、命运的悲惨用零度艺术进行传达,使得小说的悲剧性更加强烈(《长河》)。一个名叫三翠的女人,婚后丈夫随人外出当兵不归。她一人又当慈母又当孝女,伺候幼儿和瘫在床上的干妈。旧社会女人,命运线攥在丈夫手心,若丈夫不在了,则攥在儿子手心。儿子长大了,瘫妈长老了,三翠却不敢有丝毫去寻觅爱之梦的“非分之想”。她“在众人口中的完美并不消失”,于是在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人性的坟墓。悲惨的命运用赞美的语言表述,更见出可怜女人的悲哀(《一个女人》)。河街的风景不啻是一幅现代“清明上河图”:卖糕的、卖糖的、器具铺、新理发馆、玩耍的孩子......但也有不如人意处。面临金钱与道德的两难选择,湘西人也不全是翠翠祖父式的舍利取义(《建设》)。

沈从文小说中良俗的描写,彰显了一种极为独特的古典和谐美;而陋俗描写则从另一面,揭橥了湘西世界并不纯粹的污秽丑恶历史亚文化基因。经由对“湘西世界”的陋俗描绘,沈从文告诉人们:湘西世界也和中国其它地方一样,同样有着美丽之畔的悲哀,和谐之外的苦痛。沈从文一再提醒人们,不要只顾欣赏他的“故事的清新”“文字的朴实”,而忽略了“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隐伏的悲哀”①沈从文:《沈从文选集》卷5,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2页。。此乃颇具艺术辩证意味之论,令人深长思之。

结 论

整体性意义上说,沈从文小说呈现了一种古典和谐美,但他不是一个民粹主义者,他从不闭关自守,而是睁开眼睛去看世界,因而他的小说呈现着一种现代开放形态。在沈从文小说世界里,内容与内容之间是和谐的,大多表现湘西世界那些善与美统一的生活和人物。即使是表现恶与丑的生活和人物,也不使其与善美力量展开直接对抗、剧烈冲突。在矛盾的处理上,他总是把丑恶的东西隐去或者淡化,而让美与善的力量始终占据小说的主导地位。在他的小说世界里,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也是和谐的。优美清澈的小说内容,与优美和谐的小说形式,是相互映照、彼此兼容的。沈从文小说在情节设计上,没有惊险离奇,行文自然流畅,语言运用上也不粗犷苍雄,散文诗一样的美丽蕴藉,散发着艺术的芬芳。沈从文秉承中国古代伦理型、审美型文化即中和文化之精神,同时注意汲取西方古典文化精髓,特别是希腊文化精髓。他的小说饱含丰富文化意蕴,而且始终注重创新。他的作品,在形式与内容上庶几从不重复,一篇有一篇的不同。沈从文从现实政治纷争中挣脱出来,从自身文化个性出发,选择了一条与鲁迅、茅盾、巴金等人不同的小说写作美学路径,他不拒绝西方现代文化的影响,更偏爱中国古典美学艺术风格,在幽淡和谐的文学画面描摹上,传达出独特优美的艺术境界。与中国现代为数不多的几位文学大师一样,沈从文的文学创造,也是一座值得反复勘探的文学“重镇”,虽星移斗转,却不减其恒久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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