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晴
青年作家王占黑以短篇小说集《空响炮》,获得了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新京报书评周刊发文报道,现场的获奖辞为:“90后年轻作家努力衔接和延续自契诃夫、沈从文以来的写实主义传统,朴实、自然,方言入文,依靠细节推进小说,写城市平民的现状,但不哀其不幸,也不怒其不争。”①《独家对话王占黑:一个90后不知名作家突然获奖的故事》,新京报书评周刊,网址:https://www.sohu.com/a/255412 595_119350,发表日期:2018年9月22日。
这段获奖辞首先突出了王占黑的90后代际特征。确实,入围的五位青年作家双雪涛、王占黑、阿乙、张悦然和沈大成,年龄以70后、80后为主,王占黑是唯一的90后。尤其是和几位已经获过一些文学奖,并受到知名评论家赞誉的入围者相比,王占黑的夺魁实属黑马。虽说文无第一,但这样的评选结果除了评委会提携新人的良苦用心外,也应该有其内在的道理。从文学研究的严谨性看,用代际来标注一个作家的合理性有待商榷,但从文学的发生学角度讲,在当今的文坛上,各种新老杂志刊物,线上线下的平台,针对90后作家的征文、推荐、专辑活动在近年大量涌现,尤其是一些纯文学刊物的引荐,使得一些区别于迎合市场的类型文学、畅销文学的90后作品终于进入纯文学评论的领域。只是文学越来越不是一个早慧的行业,要得到主流文学界的认可,真正写出有分量的作品,90后的作家,应该还有距离。而王占黑的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揭示了一条青年作家通向成熟的路径。
获奖辞肯定了王占黑小说对文学传统的承接,一是小说最悠久的说故事传统,二是用自然、写实的笔法关注城市平民的生活状态。尤其是把王占黑的作品与契诃夫和沈从文相类比,又改用了鲁迅的一句名言加以形容,耐人寻味。目前,对王占黑小说的研究散见于报刊和网文中,还未成体系。其中孙涛论述了王占黑关注老社区市井人生的题材偏好及其独特价值①孙涛:《社区空间与平民世界的游荡——论王占黑的小说创作》,《写作》2019年第5期。。而本文试图运用空间叙事学理论,从“谁在讲故事”和“讲谁的故事”两个方面,对王占黑小说的文本内空间和具有叙事功能的空间元素进行分析,进一步阐释作品独特的叙事方式和语言形式,以及所包含的地域文化和历史内蕴,梳理小说承接传统,又和而不同的一面。
王占黑选择了第一人称“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一个在老小区长大的女孩,离开小城在外地求学后又回到小区,回忆并重新打量这个童年熟悉的地方和人,从而为整部小说营造了一种非虚构的语境。第一人称叙事者在态度情感、观察范围、可信性等方面都有别于的第三人称叙事者。在第一人称回顾往事的叙事中,往往存在两种不同的叙事角度,一是从叙述者“我”现在的时态追忆往事的角度;一个是被回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角度。按热奈特在《叙述话语》中的说法,前者是“外聚焦”,现在的“我”在被回忆的事件之外;后者是“内聚焦”,被回忆的以前的“我”处于往事之中,正在经历事件。简单概括,也就是所谓的“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这两种“我”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眼光,表明“我”在不同的时期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或不同的看法和态度。也许是成熟与幼稚的分别,或者是了解事情的真相和无知、有误解的区别。
《春光的故事》中,社区里的上海老知青——春光,总是一丝不苟,做一手漂亮的木工活,打理精致的小花园,会修理各种电器。在童年“我”的眼光中,眉毛粗黑得如同起笔过重的毛笔字“一”的春光大伯伯是让小孩子敬畏的。第一人称叙事者的主观眼光既充满稚气,又像个小大人,这种视角会使一些在成年人眼中平常的事情显出喜剧效果和新奇之感。衬衫领子雪雪白,讲一口上海话的春光大伯伯在这样的眼光中还有一种斯文的冷淡,与这个小区的喧闹市井并不相称。读者跟着叙事者的第一人称经验视角,由春光带着见世面,在休息天逛电器二手市场,在运河边欣赏“哪能样子都好看”的树。
第一人称经验视角把读者直接引入“我”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因此具有直接生动、容易激发共情的特点。而第一人称视角的局限在于读者只能了解到聚焦人物视野之内的事物,这就容易产生悬念,并且也要求读者积极投入阐释过程,做出自己的判断和理解。和童年的叙事者一样,读者也许会猜测春光是个对生活有着自己的要求和理解的技术型知识分子。但是在小说的最后部分,悬念得到解答:春光原来是在冷冻厂里杀白猪的,一直站在把猪大卸八块的岗位上,站了三十年。真相大白后,第一人称的叙述自我感叹到:“我仿佛感到那些木工和旧电器是鲜活的了。”②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55页。
确实,由于两种叙述视角所产生的悬念和误解,春光的手艺活儿和对生活的讲究就有了更为丰富的含义。冷冻厂重复无聊的体力劳动与“我”在读者印象中塑造的春光形象构成了极大的张力。当悬念落下,误解澄清后,读者会投入阐释过程,重新打量春光。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因为不愿意回上海和几个阿姊争房子,而在小城扎根,妻子又因病早逝,所以独自一人生活。细密敏感的心思和单调的近乎残酷的体力工作无法匹配,业余的木工和电器修理成为释放的出口,一双平日里杀白猪的手,可以用废弃的装修材料造出精致的小花园,可以用二手集市里淘来的“宝贝”“拆东墙补西墙”的修好邻居的电器。连那条雪白的衬衫领子都是一种对生活的无声对抗与倔强。春光属于普通的劳动阶层,他的生活与富裕沾不上边。穿着棉大衣在冷冻厂里把白猪大卸八块与“工作着是美好的”也沾不上边。然而,话不多的春光,对待生活有着独特的柔软,在吸收转化平庸的重量和来自生活的压力时,所有对残酷人生的抵抗,都融化在了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从叙事者的目光中,我们发现了春光的有趣、创造力和自得其乐。有时,劳动阶层,对日常生活的忍耐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但能够和生活和平相处的人,内心也许并不总是真正宁静。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底下,有时正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某种斗争。这种不平静,会不经意地掀起点水花,让人瞥见一鳞半爪:
春光话锋一转,对我说:小旁友,侬去了上海,就不要回来啦。
人家就笑,春光春光,真不要面孔,叫人家不要回来,为啥侬自家不回上海去。春光不响。①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50、156、255页。
春光希望“我”能留在上海,似乎“我”能留在上海对他是一种寄托和安慰。但是,“我”在上海待了四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又灰溜溜地回来了。在成年的“我”更成熟审慎的眼光中,春光的形象也与小时候的神通广大有了距离。“周日的上半天,我们仍会一道走去那个集市……春光还是会走一圈,蹲下来看看,但很少和人搭话了。我想有些东西,他也许并不能看懂。”②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50、156、255页。小说中一段很有意味的描写:
翻过立交桥,看到老远有很多新造的房子,春光突然指着一栋小高层说,这搭,老早是毛纺厂吗?
几个老人点头,是,是。他们全体停下来,指着眼前所能看到的每一栋高楼:
这里么,是永红丝厂,那边是新嘉丝厂。
喏,看呀,东门市场呢!再过去是白虎新村,饮马河水电站,畜牧站还要再过去点。
哎对的,对的,供销社的谁谁谁就住在那里。
他们看见的是高楼,嘴里说的却是以前的名字。好像我见到的和他们眼里的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
春光和老头们一边走,一边说着那些以前的地名,拼凑出一片一片的街区,一片一片连起来,就成了一幅古老的地图。我问了一句,冷冻厂在哪。
春光不响。好像冷冻厂不在他的地图里一样。③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50、156、255页。
过去,虽然并不一定美好,但当时间在上面刷上一层朦胧的柔光,依稀总比现在更值得留恋。和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相比,春光老了。然而年轻的叙事者也未必和这个新的世界相处融洽。上海是春光的故乡,也是“我”读大学的地方,作为一个叙事中并不在场的隐性空间,它和现实的小城空间、过去的小城空间形成一种潜在的并置和对照。从某种意义上理解,春光和“我”都是时代大潮中被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放逐出来,流落和回到了小城的人。小时候对春光打量、旁观与敬畏、猜测的经验自我转变为长大后的叙述自我对春光的深深理解与“同病相怜”。
王占黑小说的叙述自我有时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切似乎就在眼前发生,第一人称叙述中的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的双重视角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区分。这样的融合产生了很强的直接性和生动性。从小说所制造的效果来看,这种叙事造成了四个结构层次的四重奏。其一,叙事者年幼时体验事件的眼光;其二,叙事者追忆往事时较为成熟的眼光;其三,被叙述的事件本身;其四,读者在阅读时领会到的更深一层意义。四重奏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造成的复合型文本内空间,具有独特的复调效果。当然,这种叙事的聚焦方式是电影式的、戏剧式的,完全放弃了小说在揭示人物内心活动方面的优势。但因此造成的留白,却又多了一层中国传统叙事的韵味。
人物话语的不同表达形式是小说艺术的特质。在小说中,人物的话语需要处于另一时空的叙事者传达给读者。“因此,变换人物话语的表达方式成为小说家用以控制叙述角度和叙述距离,变换感情色彩及语气的有效工具。”①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8页。与传统的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不同,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是王占黑小说叙事的一大特色。去掉引号甚至引导句的自由引语,造成了叙述干预最轻、叙事距离最近的状态,生动地再现了小说中各色人物语言的内涵、语气和风格。或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取消了日常对话中并不常见的“正经感”。可以设想,如果加入引号和引导句,叙述的流畅感就会被打断,人物语言与叙述话语之间的转换就会显得笨拙一点。
王占黑的《街道江湖》还带有元小说的色彩,在第一篇《小官的故事》中,作者解释了自己写作的初衷和过程,甚至用两种不同的字体区别出小说的初稿,穿插在文本中形成一种互补和对照。在小说的叙述中谈论正在进行的叙述本身,这是元小说的特质。然而一般的元小说通过暴露叙事者的身份、把创作手段、动机、过程揭示给读者,是一种揭露小说虚构本质、话语本质的“自我拆台”。元小说因素削弱了“真实效果”,而王占黑的元小说色彩,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增强了小说的非虚构性。
琳达·哈琴在分析“历史元小说”的时候指出:“历史的指涉对象是实在、真实的世界;小说的指涉对象则是虚构的世界。”“而后现代主义正是通过将这类元小说的自我指涉性和纪实材料融为一体来质疑这种将两者分开的做法。历史元小说一直极力申明,它所描写的世界既毫无疑问的具有虚构性,又无可否认的带有历史性。”②[加拿大]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李杨、李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142页。王占黑的创作似乎也是在小说和自传性回忆录之间,通过把虚构性和历史性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伪自传体的小说,从而营造出一个独特的文本间的复合空间。
学者们质疑古希腊光辉的雅典为什么没有留下奴隶和女人的声音。一种文明如果没有发出多元化的声音,那将是可疑的。沈从文用乡土的自然来反观城市的文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另类的反思现代性的作家。他挖掘远离城市主流的边缘文化,浪漫而又抒情地记录了湘西的翠翠、萧萧们的美与哀愁。而王占黑写老小区的美芬、怪脚刀们则是以一种并不浪漫抒情的方式,发出非主流的声音,接续了这一文脉。不过,视角从荒蛮的乡土转到了城市的边缘,让我们看到了“街道江湖”。
奥野健男在《文学中的原风景》一书中提出了“原风景”的概念:“我想是在该作家幼年期和青春期形成的。从出生到七八岁,根据父母的家、游戏场以及亲友们的环境,在无意当中形成,并固定在深层意识之中。多年以后带着不可思议的留恋心情回想起时,小时候不理解的那些风景或形象的意义会逐渐得到理解。换句话说,它就像是灵魂的故乡,是相当于人类历史的神话时代的‘原风景’。”③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4年版,第29页。比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福克纳笔下的“杰弗生镇”,奈保尔笔下的“米格尔街”就是这类特殊的风景。
王占黑笔下的“街道江湖”也是作家心灵深处的“原风景”,对这一特殊空间的追忆或重构,是文学的母体,是作家进行创作的底色和无意识。早年的生活经验与作家独特的天赋秉性使得王占黑的小说拥有一种区别于同龄人的独特视角。王占黑也讲她的个人成长经验,但是从中我们看不到自恋,因为她把个人经验、青春回忆置于一个熟悉而特殊的公共空间——老社区。
《空响炮》和《街道江湖》系列的短篇小说讲述的是作者的故乡,一个三四线小城老社区的市井故事,“一部民间爷叔生活大全”。和很多同龄人不同,王占黑感兴趣的不是女性的内部经验,或是青春成长的伤痛,而是把眼光看向外部世界,一个处于城市缝隙的公共空间,一群几乎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人。刑满释放的看门人大爷、外地人送奶工、丧偶独居的广场舞大妈、无证果蔬摊小贩、敬老院的独居老人、混迹于小区棋牌室的下岗工人。他们集中代表着三种社会角色:老龄化群体、下岗工人群体和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这些群体曾经或正在为城市的发展与现代化的进程付出心力,接受改造,承受淘汰,他们试图以笨拙的脚步追赶时代的变迁,或者追溯往日的荣光而对凋敝的现实心怀不平。这群人的数量其实很庞大,但在整个社会中的话语权和存在感却非常的低,处于社会的边缘。他们聚集在一个既不算都市又不算乡村的半新不旧的空间里,随着城市的扩张,移动到了边缘或缝隙中,这类空间甚至可能有一个很体现时代性的命名:××新村。
看王占黑的小说让人想起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十诫》。拍摄的地点也是设置在一个普通住宅区里,十集剧情的人物都住在其中,不同剧集的主人公有时会碰面,说声:“我可以借一杯糖吗?”他们似乎是真实的普通人,只是偶然地进入了荧幕的画框之中。白衬衫、西装裤、全钢手表,总是一个大招手的徐爹爹;省吃俭用,全年穿着光明奶制服的憨厚送奶工赵光明;喜欢逗小孩的“白相人”阿金大伯伯……好像都见过,甚至小区里那只叫来福的狗都面熟。这些人物大概只是我们眼中一个个熟悉却模糊的影像,现在,王占黑来讲述他们的故事。作者并没有构置寓言、哲学或某种超越者的俯瞰,但也不是仅仅写“故事会”。王占黑的故事,情节性、戏剧性都不强,不猎奇、不煽情,那是一种生活的状态,远离光鲜的外表、义正辞严的道理,甚至是温暖人心的情怀,不卖惨也不美化,不夸张也不冲淡,恰如其分、朴实自然地记录和表达生活本身的鲜活,让读者走近某些人,体验到一些东西。不说教,也没有底牌,真实的生活,自有逻辑。面对笔下这群现代社会的边缘人,王占黑的叙事具有不为世俗所囿的洞察。市井的琐碎、凡俗、残酷和温暖,平淡得有滋有味。在很多青年作家熟练的,甚至是炫技的运用着魔幻、拼贴、游戏等现代、后现代技巧的时候,王占黑的下笔却有着契诃夫式的写实与冷峻,我们能够在其中看到一个个日常琐碎但极具神采的小世界。宏大叙事的消解,使得小叙事中各种各样的差异和复杂性获得展现的可能。
王占黑小说中的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街道的公共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要的场景,更是成为一种安排结构,推动叙事进程的手段。在《街道江湖》的整体结构中,时间的序列性和事件的因果律被舍弃,小说展露的是一种空间化的结构效果,我们可以称之为桔瓣式结构,或“主题—并置叙事”。主题—并置叙事是龙迪勇在《空间叙事研究》中提出的概念,这种叙事“在文本的形式或结构上,往往是多个故事或多条情节线索的并置。”“构成文本的各条情节线索或各个‘子叙事’之间的顺序可以互换”①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4年版,第177页。。
《街道江湖》由十四个小故事,也就是“子叙事”组成。这14个故事分别发生在同一个小区的不同空间,讲述不同人物和动物(小区的狗)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之间,没有特定的因果联系,也没有明显的时间顺序,并不存在哪个故事是中心事件或是整部小说的高潮。但是它们共同拼凑出了一个“街道的江湖”,以及这个“江湖”中喜怒哀乐的众生相。把一系列故事,也就是子叙事,统一在同一个主题中,统一在同一个场所和空间中,使“子叙事”在空间中形成一种并置结构,这其实就是一种空间叙事。空间的叙事功能不仅体现在小说的结构安排中,还成为一种推动叙事进程的要素。
例如《水果摊的故事》中,小贩老黄的水果摊就是这样一类特殊的空间。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水果摊成为小区居民聚众碰头、吵架围观、扯闲话、传小道消息的黄金地盘。从这样特殊的空间入手,小说讲述了发生在水果摊前的三桩小区“经典之战”。老黄和他的水果摊在这三场斗争中,充当了事件发生的空间、见证人、传播者以及当事人的复合功能。尤其是在最后一个大战中,水果摊本身上升成为故事的核心要素,围绕着它的垄断地位从受到新水果摊的挑战,到渐渐丧失优势,乃至于最后被居委会撤销,上演了一场小区水果销售的争霸战。王占黑自述她在写作时是画面先行的,有时一个场景就是一个故事,这种分镜练习式的写作尝试造成了小说独特的空间叙事效果。因此,空间在文本中成为了推动叙事的重要因素。
《空间叙事研究》中提出:“让读者把某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与一种特定的‘空间意象’结合起来,从而对之产生一种具象的、实体般的、风雨不蚀的记忆。而这,也构成了叙事作品塑造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的又一种方法——空间表征法。”①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4年版,第261页。“空间表征法”是通过在作品中书写一个特定的空间,并使之成为人物形象刻画的具体表征的塑造人物的方法。王占黑经常通过营造一个特殊的空间,把某个人物的性格、命运、特质显示出来。几乎可以说,小说里的每个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表征空间,比如老黄的水果摊,怪脚刀的棋牌室,春光的小花园等。
“一楼灶间正对下去,春光养了座小花园,这几乎是全小区头上的一顶皇冠。”②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35、135、145页。人们路过小花园,总会习惯性的多看一眼,觉得好看。每次卫生大检查,社区狠心把大家的自留地端了,却从来不会动春光的小花园,还要专门带领导过来视察。这个花园其实也没啥稀奇,没啥厉害的品种。可是,“自留地好不好看,就好比穿衣服一样,春光的衣服不花哨,但自己晓得讲究。”③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35、135、145页。春光这个小花园养得讲究,一花一木,都细心的伺候呵护。甚至里面的一块砖一块板,都是自己动手做木工泥水工,用废弃的材料加工而成的。齐整好看的小花园就像是春光性格特征的空间表征,沉默、宽厚、一丝不苟,俭素中自有一种讲究与尊严,就像春光的白衬衫领子,斯文中透着冷淡,和这个小区的人都不一样。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有另一处空间与这个小花园形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对照——春光的杂物间,一个被废弃的矮平房。“我从来没想过春光会有一个这么乱的房间。他总是整整齐齐的,连长凳上的工具都是朝一个方向摆开的,这里竟乱得踩不下脚,我看呆了。可是房间里分明藏着无数种我想伸手去碰的东西。三轮车模型,老式台灯,电视机天线,各式各样的饼干盒罐头,玻璃弹珠,串起来的外国国旗,浮着油光的画像。我想着如果能把这个房间搬到集市上去,春光那里肯定是人最多的!可是春光每次只带一两样东西过去,换一两样东西回来,房间里的大冰山,一点都没动过。”④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35、135、145页。春光义务帮小区的邻居修理家电,用杂物间的东西拆东墙补西墙,其实,有的东西修好了,别人也不要了,人们只是想换新的了,所以杂物间越堆越挤,越来越乱。春光去世后,那一房间的宝贝,没人要,它们就被死死地困在里面,等着有一天拆迁大队过来,一锤子下去,几万种东西砸个稀巴烂。
和齐整好看的小花园相比,这个杂物间是混乱的、废弃的。两种空间对照起来形成了主人公人格与命运的象征。一种看似矛盾的东西统一在春光身上,形成了故事的最大悬念。在儿时的“我”眼中斯文冷淡,技术理工男型的春光大伯伯,在“我”成年后才得知原来是冷冻厂杀白猪的,就站在把猪大卸八块的岗位上。读者跟着“我”一起吓了一跳:“春光这只手什么精工细活都会,结果他只是个杀白猪的人!”①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55、254页。海明威的冰山理论认为,作品中被我们看到的部分只占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是沉在海面以下的。读者透过“我”的眼光所看到的春光也是海面上的部分,那么海面下呢?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一个被上山下乡彻底改变了命运的上海知青,是怎样被推离更多机遇的繁华都市,安家在小城,中年丧妻又无儿无女,用一双杀白猪的手造花园、修电器,成为“我”眼中的春光大伯伯的。如果说小花园体现了春光表面的有序、平静、被人接受甚至欣赏的一面,那么杂物间则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混乱和不甘的表征。春光倔强的收藏着这些过时的、破旧的、早已被人嫌弃而蒙尘的物什,就像他倔强的承受着命运的重量,用手工把对日常生活的忍耐变成了一种艺术。
在以往的小说中,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空间,都是一些非常特殊的,带有古典或老派风格,富有个性的建筑物。巴尔扎克相信物质生活环境对人的深刻影响,他的小说以对空间性场景的细致描摹而著称。但在现代社会,难点在于一般的生活空间中,尤其是雷同的单元楼里,很难找到有个性的能够代表人物性格的建筑空间。通常写作者为了克服这一难点,会用私人空间,房间的装潢布置来替换建筑空间以表征人物特质。王占黑却不但充分继承了现实主义大师的传统,而且还有区别于一般的独特发挥。作者写老社区的居民,却很少把笔触深入到房门的里面。也就是说,她放弃了那些可以反映个性特征的私人空间,而把人物的活动场景放在一些社区的公共空间里:小区门口、社区老年人活动中心、自行车车棚、公共通道上的违章水果摊、蔬菜摊、小巷里的馄饨店和流动早点铺。小说不仅刻画了这些空间的外部特征,更花大量笔墨营造人物和空间之间的互动。这些小区的公共空间如此深入地影响和干预着居民们的生活,不仅形成了社区的原生态,也塑造了活动于其中的人。
中国的小说传统中,经常会运用家庭、家族的框架来浓缩一个时代的面貌,即所谓的“家国”,因为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是以“家”为支撑点绵延开去的,家族小说成为社会的一个隐喻。但是,现代社会,传统的家族已经消亡,这是年轻一代作家面临的一个新的局面和困境。面对现代化大城市的所谓“原子化的个体”生存,作者找到一个独特的空间——老社区把原子聚合起来。正如王占黑在《街道江湖》的后记中所说,八九十年代,人们从弄堂平房搬进了单元楼的二室一厅,然而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人们又慢慢地搬出了单元楼,去住更大的户型,更高的公寓。新村变成了旧村,新小区变成了老小区。这样的空间既保存着城市平民阶层所创造的熟人社会,又掺杂着新的异质因素,还因为内部代际的转换而与外部世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用作者的话说:“社区是个持续饱和且不断溢出的容器。”②王占黑:《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年版,第155、254页。在这样的空间中,人与人彼此关联和见证,为当代的城市丛林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样本。这样的公共空间与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光鲜体面的商业区,或者设计独特的艺术文化公共空间相比,似乎是两个世界,然而这些公共空间其实是并存在一个城市中,前者虽处于城市的边缘与缝隙,却不可避免地与中心发生着联系。
王占黑笔下的世界是一群边缘人的公共空间,主要场景虽然都发生在小区,但整个文本却隐含了大城(上海)与小城、外地与本地这两组二元对立的空间。对于生活在小区的本地平民而言,外地的务工者是边缘,本来属于郊区的农转非是边缘,但是所谓的中心只是一个更大的中心的边缘,破落的小区是日益现代化的小城的边缘,而整个小城对于更大的像上海这样的城市而言更是中心之外的边缘。边缘不可避免地与其渴望的中心发生着联系,但又在某种意义上被拒之门外。通过“伪自传”的第一人称和浸润包浆式的写作,王占黑的小说写出了身处这种“中心—边缘”之中的矛盾和复杂、挣扎和认命。然而边缘尽管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萎缩凋敝,却仍然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倔强、皮实、热烘烘的、现实得让人脸红,又义气得毫不做作。后现代的特质之一就是中心之外的边缘受到重视,通过重视局部和边缘来质疑中心。因此王占黑的小说虽然从风格内容上看更接近传统的写作方式,但其精神实质却具有后现代的色彩。通过复合型文本空间与边缘人公共空间的营造,王占黑的小说以其独特的空间叙事,在年轻作家中脱颖而出,并揭示了一种新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