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渡礼仪看汪曾祺《受戒》中的双重世界

2020-12-03 07:49汪云霞
写作 2020年4期
关键词:荸荠汪曾祺礼仪

汪云霞 耿 叶

汪曾祺被视为京派文学的最后一位传承者,他的作品注重民风民俗的描画,并由风俗而及人,在呈现“世外桃源”般的乡土风情的同时,深入生活,直面人性①汪曾祺:《谈谈风俗画》,《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9-66页。。《受戒》是汪曾祺经历“文革”复出后的作品,小说诗意的文化色彩始终吸引着学者们的研究兴趣,已有学者从小说的诗性文化②王本朝:《渎神的诗性:〈受戒〉作为1980年代的文化寓言》,《当代文坛》2012年第2期。、文学意蕴③张红翠:《重审〈受戒〉的多重内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2期。以及叙事特色④王晓薇:《平远小景简雅拙淡——试论汪曾祺的小说〈受戒〉》,《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5期。等角度对其进行解读,成果较为丰富。不过,与1980年代主流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不同,小说围绕着题名“受戒”仪式展开,描绘了诸多宗教礼仪与民风民俗。而各种礼仪的刻画,为小说增添了丰富的文化气息,与文化人类学的“过渡礼仪”观念颇为契合。

过渡礼仪也称“通过仪式”,是重要的人类学概念。阿诺尔德·范热内普在《过渡礼仪》一书中提出:“在任何社会中,个体生活都是从一年龄到另一年龄、从一种职业到另一种职业之过渡。凡对年龄或职业群体有明确分隔的社会,群体间过渡都伴有特别行为。”⑤[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页。特纳在《象征之林》一书中进一步解释了范热内普的观点,过渡礼仪即“伴随着地点、状态、社会位置和年龄的每一次变化而举行的仪式”⑥[英]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24页。。小说《受戒》,如题名所示,主人公的“受戒仪式”即为最重要的过渡礼仪。明海经历了从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的阈限过渡,也在受戒仪式中通过了自己的成长考验,获得了直面自我的勇气与权利。阈限过渡处于模糊不定的时空,小说《受戒》在三个层面体现着双重世界的模糊性。首先,受戒作为一种宗教礼仪,体现着主人公在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的过渡。其次,主人公在阈限期学习着宗教和社会礼仪,在社会化的过程中走向文明,在自然世界与文明世界之间过渡。再次,主人公在经历了成长考验,完成了受戒仪式后,爱情也从现实世界走向理想世界。

一、神圣与世俗的双重变奏

人类学家将个体的成长过渡划分为三个阶段:分离、阈限和融合。阿诺尔德·范热内普在《过渡礼仪》一书中提出:“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不存在兼容,以致一个个体从一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世界时,非经过一中间阶段不可。”①[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26页。这一中间阶段即为阈限时期。它是最重要的阶段,由特定的成长仪式组成,实现对阈限主体的考验。受戒作为一种宗教仪式,象征着主人公由世俗世界向神圣世界转变。通过成长阈限的考验,主人公会在身份和社会地位上发生转变,进而获得从前不曾拥有的权利。

首先,“分离仪式”是阈限过渡的前提,个体远离常规的生活环境,通过既定的仪式完成与亲缘主体的分离,为自我的独立成长创造空间。在小说《受戒》中,主人公明海的家乡代表着世俗世界,而荸荠庵则代表着宗教的神圣世界。在动身前往荸荠庵之前,明海经历了一场特殊的分离仪式。“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跟舅舅走了。”②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和尚短衫是这一仪式中具有象征性意义的符号。明海上身换上了和尚短衫,下身穿的还是在家穿的衣服,通过非僧非俗的状态,将主人公置于阈限过渡的中间状态。此时的明海已经与宗教建立起初步的联系,不再隶属世俗世界;而他尚未受戒,也不属于真正的和尚,处于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这一中间状态也标志着明海成长考验的开始。服饰在器物层面上见证了主人公的转变,为阈限主体的精神转变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

在经历与父母亲缘的阈限分离后,小说中又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意象——“渡船”。按照范热内普的观念,“过河”被视为一项重要的过渡仪式③[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26页。,启程的“渡船”就具有分离仪式的象征含义。从换装、扣头再到渡船离开,明海逐渐远离原本的生活空间,物理空间的拉长也暗示着主人公心理距离的延展。在渡河的过程中,他与以家乡为代表的世俗世界渐远,与寺庙为代表的神圣世界渐近。“渡河”结束昭示着分离仪式的完成,明海来到了阈限过渡的荸荠庵,也正式走入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

其次,阈限是“过渡礼仪”最重要的阶段。阈限过渡的界域由一种模糊不定的时空构成,象征着平等、不确定性和无限可能性。小说中的荸荠庵虽然属于宗教场所,但这里的和尚不大受清规戒律的束缚,主人公的活动具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性。在这个僧俗融合的空间里,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没有泾渭分明地对立,两者之间的界限被模糊化处理。

明海在荸荠庵学习了基本的宗教礼仪,初步具备合格的宗教身份,为最终的受戒仪式做准备。明海来到荸荠庵学习的第一个仪式是“唱经”。唱经仪式有着一整套完善的动作和唱词,参与者只需按照范式严格执行。它虽程式化,却被视为俗家子弟加入和尚群体的例行仪式。这种广泛存在于和尚日常生活中的唱经仪式,在这里却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教给明海唱经的是他舅舅,也是带他进入荸荠庵的“当家的”。明海在师父的引导下习得了唱经,也标志着他成功跨过“和尚行业”的第一道门槛,成为荸荠庵和尚群体的一员。这种身份的转变,使明海在接下来的活动中具有了合法的主体资格。紧接着,小说介绍了放焰口仪式。放焰口是一种常见的法事,也是僧俗之间发生直接联系的仪式。“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①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7、20、20、22 页。小说以放焰口仪式为跳板,引出荸荠庵三个和尚的情况,一个有老婆,一个“拐媳妇”,充分展现了他们“世俗性”的一面。荸荠庵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佛教世界,和尚们抽烟打牌、杀猪吃肉、耍“飞铙”、唱小调,无奇不有,毫无清规戒律。这个充满无限自由的空间,为明海的活动提供了更大的可行性界域。

亦僧亦俗的地域,契合阈限过渡的中间状态,是主人公接受成长考验的最佳场所。在这里,明海一边学习宗教礼仪,一边体验世俗生活的美好。他在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度过了四年的阈限时期,不断修习基本的宗教礼仪,也在不断地成长。荸荠庵的经历赋予主人公合格的主体身份,也具备了融入宗教世界的权利。

再次,融合是“阈限过渡”的最后一个阶段,主人公通过了“过渡礼仪”的考验,获得融入新世界的权利。受戒是阈限过渡的高潮点,也是明海与神圣世界融合的标志。受戒完成标志着主人公通过了从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的考验,“领到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②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7、20、20、22 页。。和尚想取得合格的主体身份,需要到善因寺受戒,否则就只是“野和尚”。与荸荠庵相比,庄严气派的善因寺代表着权威,也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佛教寺庙,那是理想的神圣世界。“庙门的门槛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③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7、20、20、22 页。小说没有正面描写明海跨过门槛的情形,而是以小英子的见闻感受来展现善因寺的神圣气象。跨过善因寺的门槛,是受戒仪式的起点。在人类学理论中,门槛作为一种象征性符号,跨过去就意味着进入了一个新的界域④[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4页。。明海跨过这高大的门槛,开始成长考验的最后一场仪式,也正式开启融入新世界的历程。小英子陪伴着明海阈限过渡的每一场仪式,自然不会缺席最重要的受戒仪式。她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待这场受戒礼仪。“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⑤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7、20、20、22 页。,小说遵循了这一隐蔽性的风俗,没有正面描写明海受戒的场面,而是从小英子的视角,以她从明海那里听得的传闻,介绍了受戒仪式,牵引出“剃头—烧戒疤—散戒”的整个过程。汪曾祺作为一位注重宗教民俗写作的作家,整个受戒仪式没有直接展露在读者眼前,保持了受戒仪式的神秘感和庄重性,也体现出作家对宗教习俗的尊重。

受戒仪式的完成,标志着主人公的阈限考验正式结束,也标志着主人公在身份上完成了从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的转变。不过小说并没有过多地直接描述善因寺这个神圣世界,这意味着主人公即便是脱俗入教、进入了新世界,依然面临着某种不确定。而这种不确定同时意味着一种自由,意味着一切可能性。这种写作策略除了体现汪曾祺对于宗教和习俗的尊重,也使文本自身具有一定的开放性,让人对主人公的未来充满想象。

二、文明与自然的交相辉映

受戒之路也是一场别样的成长之旅,明海在荸荠庵的经历构成他不断社会化的过程。受戒之时明海17岁,刚好是身体和心理成熟的年纪。人类学鼻祖爱德华·泰勒在《原始文化》一书中给文化的定义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⑥[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掌握和接受”体现出文化是习得的特性。无论是荸荠庵的学习,还是庵赵庄的往来经历,都使明海不断成长。受戒完成时主人公也就长大成人,获得了独立的人格,自我意识也开始觉醒。在家乡时,明海处于自然世界,本性纯真不受拘束。受戒使他进入了文明世界,成长为具有独立意识的成年人。庵赵庄的学习生活经历就成为明海由自然世界走入文明世界的阈限过渡,这一时期明海在寺庙修习宗教礼仪,也在与小英子一家的交往中习得社会礼仪,为他步入文明世界奠定了基础。

首先,修习宗教礼仪实现成长是一个不断走向文明的社会化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宗教是文化的载体。明海的家乡远离荸荠庵,象征着蛮荒的自然世界。明海从小学习读书写字,但那只是发蒙,是为当和尚做准备的。只有到了荸荠庵,系统地学习宗教礼仪,他才算真正接受了文明的洗礼。学习带来了成长,推动主人公自我意识的觉醒,接受教育的过程也是不断向文明靠拢的过程。按照人类学的观点,人们在阈限过渡时期,主人公即将加入的群体会派出熟悉其规则和事物的人员对新成员进行引导,这一角色被称为“精神训导者”①[英]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31页。。精神训导者带领新成员了解群体规范,也为阈限主人公提供了一定的通过保障。从小说的叙事来看,舅舅“仁山”在明海的阈限考验中充当着“训导者”和“精神导师”的角色。明海7岁那年,“当和尚”的舅舅就和他父母共同商定了明海未来的职业——当和尚,也在六年后如期归来带走了明海。舅舅帮助明海进入“和尚行业”,教会明海念经,引导他学习基本的佛教礼仪,使他在宗教世界的活动具有了合格的主体身份。经过四年的宗教修习,伴随着身心的茁壮成长,明海也就从乡野少年成长为有文化的成年人,受戒完成标志着明海由自然世界走入文明世界,通过教化实现了成长。

其次,婚俗学习使主人公在参与的过程逐渐向社会文明靠拢。“庵”是佛教场所,“赵”是俗家姓氏,“庵赵庄”因庵得名。这一命名意味着庵赵庄靠近文明世界的中心,处于神圣世界的边缘,是自然与文明交汇的地方。这使明海在阈限过渡时期得以体验亦僧亦俗两种生活状态。当然,庵赵庄毕竟是村而不是庵,这为明海的成长和社会化提供了世俗生活空间,为他学习社会礼仪提供了契机。婚俗是社会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明海在参与婚嫁筹备的过程中学习社会礼仪,也通过自身的成长推动婚俗文明的进程。小说用较多的笔墨描绘大英子筹备嫁妆、绣花的场景。“大裁大剪”“挑花绣花”,是赶制嫁妆的重要步骤。有了好的画样才能绣出好的花样,大英子母女绣法高超,碍于样式老旧,无法做出精致的绣鞋。明海会画画,他经常翻看《芥子园》,照着描。在小英子的保举下,明海参与到大英子筹备嫁妆的仪式中。“石榴花、栀子花、凤仙花……”小英子把花掐来,明海就能画得惟妙惟肖。好的画样也催生出新的绣法——“乱孱”。大英子的绣鞋传遍四方,方圆三十里的姑娘慕名而来,央求明海画样。在婚俗的仪式化展演中,明海进行着由学习到成长的社会化过程,同时,明海又是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出现在庵赵庄的,他的参与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地婚俗文明的进步。

绘画作为一种文化艺术,是文明的表现形式。明海在庵赵庄参与婚嫁仪式,获得学习婚俗的契机,学习推动他的创作意识觉醒,使他从自然世界走向文明世界。参与婚嫁筹备前,明海的绘画属于自然世界的无意识描摹,庵赵庄的经历使他具备独立自主的创作意识。明海在实践中学习绘画技巧,提高创作水平。他的绘画催生出新的绣法,促进了婚俗文化的发展。他在庵赵庄学习文化艺术,与当地人民合力构建社会文明。在婚俗的学习过程中,明海与小英子一起见证婚姻,两人的爱情也由自然世界的纯真懵懂走向文明世界的责任与担当。

再次,由爱情到婚姻也是一个从自然到文明、不断成长的社会化过程。明海与小英子一起学习婚俗,在自由自在的田间劳作。“薅草”“打汪”“唱山歌”,宛如天作之合。一开始,两人处于无意识的自然状态,一起玩耍只是孩童的友伴心理,两小无猜,属于人的本能。在参与婚俗筹备的过程中,两人的心智也在不断成熟。在他们亲密无间的配合中出现了汪曾祺后期经常使用的 “性暗示”意象——脚。“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①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9、26、2页。“脚”作为身体的一部分是自然状态的表现,而小英子“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这里的“故意”就象征着意识的主动性。小英子那美丽的脚印扰乱了小和尚的心,也体现出青春少年性爱意识的朦胧觉醒。接受了社会礼仪的洗礼,两人的身体和心理都得到了成长。隐晦的性暗示推动了明海和小英子懵懂爱情的进程。

明海始终是“做和尚”,而不是“出家”。他在自然世界与文明世界之间游走,不断学习宗教和社会礼仪,由学习实现成长。受戒之后,明海的阈限过渡也完全结束。他顺利通过成长的考验,从世俗世界步入神圣世界,也从自然世界步入文明世界。“过渡礼仪”被人类学家认为是一种地位变化的社会机制②[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xii页。。受戒之后,明海具有了全新的身份和社会地位,也拥有了直面自我、选择人生的权利。在这时,小英子适时地抛出两人心中发酵许久的问题: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③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9、26、2页。

受戒之路成为别样的定情之旅,明海在受戒后做出愿意娶小英子的决定,既体现出主人公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暗示两人的爱情由本能的自然状态走向文明的自主选择。如果爱情是人性的展现,那么肯定爱情也就是肯定人性。无论是宗教还是文化,都是成全人性,而不是否定人性。小说的标题叫《受戒》,汪曾祺却始终没有将宗教追求放在首位。明海虽然是为了受戒而来,要做和尚,但他却在受戒后选择了成全爱情。小说的这种矛盾性恰恰体现出汪曾祺的价值诉求。无论是明海,还是荸荠庵的和尚,他们的人性追求都远高于宗教追求。即便是善因寺的方丈,据说都是有小老婆的。小说在开头就明确表示了和尚是一种谋生手段,“做和尚”不是“出家”“可以吃现成饭,可以攒钱”④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9、26、2页。,与“劁猪的”“织席子的”无异。小说虽没有明显的反宗教情绪,却在人性追求的讴歌中消解了宗教的神圣性。在神性与人性之间,汪曾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将宗教的神圣性还原到人性的基础之上。无论是在荸荠庵里的修习,庵赵庄里的行走,还是爱情的觉醒,明海彰显的都是人性的光辉。庵赵庄这一僧俗融合的世界淡化了宗教追求与人性追求的矛盾,竭力营造着人情美、人性美的氛围。

三、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汪曾祺在《关于〈受戒〉》一文中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⑤汪曾祺:《关于〈受戒〉》,《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28页。现实层面的荸荠庵,是一个亦僧亦俗的存在。即便是善因寺,看起来金碧辉煌,底子里却也并不是完全的超凡脱俗,老方丈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所以,小说虽然借用了宗教概念和场景,展现了从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的过渡,但宗教的神圣性最终消解到人性之中。相比之下,庵赵庄才是理想世界的缩影。那里景色优美,民风淳朴,晨钟暮鼓与打场号子相得益彰,自然和文明交相辉映。理想世界的爱情也是理想的。在庵赵庄和谐美好的氛围里,主人公的爱情也是纯真而烂漫的,成为彰显人性、成全自我的必由之路。小说对纯真爱情进行了“虚化”表现,在虚实之间淡化宗教追求与人性追求的矛盾,维系人情美、人性美的牧歌。

一方面,明海与小英子的爱情被虚化处理,在理想世界开出了圣洁的花。汪曾祺在小说后写道:“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①汪曾祺:《受戒》,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无论是作家创作的1980年代,还是文本指向的1930年代,庵赵庄这样的理想世界在现实中都很难存在。小说极力淡化现实世界的痕迹,将庵赵庄塑造成世外桃源般美好的理想世界。

明海与小英子的爱情滋长过程中,很少有其他人参与。小说竭力为主人公营造着自由美好的二人世界,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两人从恋爱到定情,从懵懂到觉醒,双方父母都没有参与。明海的父母远在故乡,小英子的父母也并未干涉,连荸荠庵的师父也不曾出现。爱情种子拥有最理想的生长空间,自然会开出最美好的情花。两人的爱情成为纯粹自我的行为,非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是理想世界的产物。庵赵庄是理想世界的象征,小英子的父母和荸荠庵的师父自然不会干涉两人的爱情。但庵赵庄以外的世界,如明海的家乡与善因寺,则是现实世界的象征。纯真爱情走入现实世界会怎样,小说似乎在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对明海的家乡与父母所言甚少。汪曾祺致力于刻画人性美的世界,将纯真爱情置于理想世界,回避了现实世界的矛盾与冲突。

明海是家里的老幺,家道清寒,无田产可分,从小就被决定要当和尚,受戒之路是家人为明海选择的道路。受戒后的明海,不但拿到了“和尚的合格文凭”,还被定为“沙弥尾”的候选人,将来可以当方丈,和尚之路前途光明。宗教追求是符合家人期望的人生道路。而在小说中,明海与小英子却在受戒完成后确立了爱情,互许终身。明海在宗教追求与人性追求之间选择了后者,也在一定程度上忤逆了家人的期许。阈限过渡时期,主人公的行为完全自由,处于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模糊的状态。脱离阈限过渡的纯粹空间,主人公需要复归社会,重回现实世界。理想固然可以照亮现实,但终归不能替代现实。两人回去后将面对什么,该如何面对,我们不可得知。庵赵庄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但爱情结局的走向,我们却不能不考虑现实的因素——以善因寺为代表的宗教权威和以明海家乡为代表的现实世界。汪曾祺希望表达美,给人以美的憧憬和希望。他不去触碰现实的阴霾,不愿让纯真的爱情遭遇现实的障碍,努力塑造着乌托邦的美好。

另一方面,主人公的爱情结局在虚实之间。明海与小英子在定情仪式后划船驶入了芦花荡,小说在浪漫美好的氛围中戛然而止。芦花荡是乌托邦的象征,也代表着阈限空间的无限可能性。它是庵赵庄通往外界的渠道,如同陶渊明笔下那片神秘的桃林,隔绝出和谐美好的理想空间。芦花荡是连接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通道,明海与小英子曾多次驶过这里,也在定情后驶入这片充满未知的芦花荡。小说没有对之后的事情做交代,进一步回避了现实的冲突,将爱情的走向悬置起来。

理想爱情遭遇现实会如何,爱情是否可以超越时代和社会的约束,这历来是作家热衷探讨的话题。汪曾祺曾提到对他影响较深的作家,“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沈从文和废名”②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3页。。鲁迅的《伤逝》表达了理想爱情在现实中幻灭的主题。涓生和子君敢于打破家人与世俗的桎梏,毅然选择理想的爱情,却在现实的鸡毛蒜皮中分崩离析。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现实与理想的张力让爱情始终面临着意想不到的困境。爱之初的美好,也只能被生活的琐屑所耗尽。鲁迅冷峻地揭示了爱情的虚无,传递的是无法调和的悲剧感。沈从文的《边城》也描写了一个美丽而悲伤的爱情故事。翠翠与傩送真心相爱,却不断遭受着现实的变故,主人公只能在感伤中无望地等待。这里也包含着作家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的悲剧性体验。《受戒》与《边城》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主人公的天真烂漫,人们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与追求等,但两个小说的内在张力不同,结局也迥然有别。汪曾祺曾说过:“《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①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128、229页。在“悲剧感”这一点上,《伤逝》与《边城》是相似的。鲁迅和沈从文的作品中,主人公的爱情都在现实世界里碰壁受伤,呈现出难以弥合的悲剧感,引发人们无尽的思考。而在《受戒》中,“作品的内在情绪是欢乐的”②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128、229页。。汪曾祺将乐观情绪注入纯真爱情,以活泼轻快的笔调处理各种矛盾和冲突。尽管主人公的人生道路和爱情追求都处于神圣与世俗、文明与自然、理想与现实的张力之中,但人性的自由似乎全然无视这种张力,始终保持着积极前进的姿态。

结 语

人类学家指出:“在仪式的阈限阶段,社会的等级关系和矛盾得以化解。”③[英]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xiii、128页。阈限空间得以打破社会等级和界限的制约,为人性发展提供超乎寻常的理想环境。事实上,无论是荸荠庵,还是庵赵庄,作为主人公阈限过渡的场所和追求无限可能性的地方,均具有双重世界的象征意义。“(阈限)可以看作一个纯粹可能性的领域。”④[英]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xiii、128页。这里不同的价值观念并存,世俗与神圣、自然与文明、现实与理想之间并非泾渭分明的对立,而是呈现出交融共生的状态。这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界域,人的本性不受拘束,性情发展拥有最广阔的自由空间。

汪曾祺在谈《受戒》时说:“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们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⑤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128、229页。为了给人们希望和信心,汪曾祺塑造了庵赵庄这一僧俗融合、雅俗共赏、“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世界。庵赵庄作为阈限过渡的界域,正是作家所渴望的混溶状态。在此,矛盾被弱化和消解,和谐共融观念得以凸显,爱情也得到最大限度的舒展,人性得以摆脱各种有形无形的束缚,最终实现突围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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