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之路何漫漫

麦克奎尔先生对本杰明说：“我想给你说一个词，就一个词。”

本杰明：“好的，先生。”

麦克奎尔先生：“你在听吗？”

本杰明：“我在听，先生。”

麦克奎尔先生：“塑料。”

本杰明：“塑料？”

麦克奎尔先生：“塑料拥有伟大的未来。你认真考虑考虑。一定要考虑考虑。”

——1967年美国电影《毕业生》

一

前不久在朋友圈看到小王哥发他第一次“拿到”了一个“全国性大师赛冠军”的照片，我忍不住为他点了一个赞，然后回复了一句热情洋溢的评论：“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因为那个奖杯是他自己在淘宝上DIY的，上面还煞有介事地用中、日、英三语镌刻着“白刀门中华区大师赛冠军”——之所以有日文，是因为小王哥在日本企业工作多年，有段时间一接我电话就“莫西莫西”地乱叫，平时我们都一本正经地叫他“王桑”。

然而这个“中华区大师杯”钓鱼比赛是子虚乌有的。

至于这个“全国性大师赛”该如何断句，那就更是见仁见智了。

认识小王哥很多年了，他的身上有很多标签，比如“白刀门祖师”“乐山钓鱼界名人”“享受特殊津贴的特级评茶师（这个标签是我给他贴的）”等等。他常常自诩为钓鱼界最懂茶的买鱼大师，也曾自封茶艺圈最会钓鱼的户外达人。这些封号都是阶段性的，目前他自称为“钓鱼界的修仙之人”。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呢？因为他钓鱼经常“空军”，而“空军”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就像修仙之人驾云飞翔。

每当他这样绕着弯子解释自己为什么自诩修仙之人的时候，人们首先看到他手上的串儿，遇到不懂“空军”这个梗的人，看着王桑手上已经盘得油亮的串儿和笑时一脸的褶子，会以为他真是个吃斋念佛的修行之人呢。于是，王桑把他自己创建的乐山钓友群也顺势更名为“白刀门修仙总舵”，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修仙人设。

我和小王哥一起钓过几次鱼，感觉他的技术呢，也算对得起他的封号。

他常常说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出去游钓，更重要的是钓山钓水钓心情。鱼获什么的不要紧，只要能和几个朋友在水边品品茶、喝喝酒、聊聊天、混混帐，就很满足了。

其实我感觉小王哥就是打着钓鱼的幌子出去滥酒，然后临走之前买几条鱼回去送朋友，装装大师。哦不对，是装“大宗师”和“白刀门祖師”。

我和小王哥还有几个朋友经常约着品茶喝酒，有一阵子他好像交了个女朋友，神神秘秘的，经常约不出来。

再后来大家都比较忙，就没怎么联系了。有一天，我给他打电话，居然提示该用户已停机，马上给他发个微信，居然提示微信也销号了。奇怪！我问了几个共同的朋友，他们也联系不上王桑了，而且王桑创建的钓友群也莫名其妙地解散了。

奇哉怪也，小王哥出了什么事吗？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能在目前的信息社会突然失联？

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在喝酒的时候还聊起小王哥，有的说他是不是东渡日本去游学了？有的说他可能归隐某个深山古寺去修行了，也有的说他是不是被骗到东南亚去打黑工了……众说纷纭，皆是胡乱猜测。

小王哥在的时候，他带给我们很多的欢乐;

小王哥不在了，我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二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去贵州出差，途经毕节市织金县。有朋友告知当地有个水质很好的湖叫“支嘎阿鲁湖”，湖里盛产大鲤鱼、大鲫鱼，另外还有马口、翘嘴、桃花鱼等等，据说还是当地彝族同胞的圣水。我听得心痒痒，于是办完公务，就独自一人驱车前往支嘎阿鲁湖打探一番，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片水域。

到达湖畔码头，已近中午，我随便找了一家看上去还比较干净的临湖饭店点了两个菜果腹。

老板极力向我推荐他家的红烧鲤鱼，说是百分百野生的湖里鲤鱼，味道不鲜不要钱。我点了一份，片刻后上桌。盘中鲤鱼约莫斤半，体型瘦长匀称，虽然只是姜蒜豆瓣烧出来的家常味，但胜在火候拿捏得非常好，肉质细嫩，鲜香扑鼻，口味和川菜很接近，确实很美味。

吃完饭，我和老板闲聊，了解一下这个湖的情况。老板介绍说，支嘎阿鲁湖是2000年修建洪家渡电站蓄水而成的大型湖泊，水域面积可能有80平方千米，水面宽阔，水质清澈，自然景观独特。

我问他，支嘎阿鲁是什么意思啊？

老板说，支嘎阿鲁是彝族神话传说中的射日英雄（有点像汉族神话中的后羿射日），也是彝族神话传说中的一位创世英雄，是全体彝族人民认同和崇敬的祖先。传说支嘎阿鲁为日月所生，出生后通体墨黑，后在水西湖洗浴而变白。后来，支嘎阿鲁曾经沐浴的水泽变成一大神湖，即支嘎阿鲁湖。

我又问老板，这个湖不是2000年修建电站才蓄水的吗？

老板略显尴尬地说，哦，那个，是这样的，这里原来就有个湖，就叫水西湖，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大而已。

老板得知我喜欢钓鱼，又给我吹嘘这个湖里有多么大的鱼，这里的水质又是如何的好。

老板姑妄言之，我且姑妄听之。

然后老板满眼期待，问我这个鱼的口味如何，是否满意。

我如实赞扬了一番。

老板很是得意，说他卖的鱼都是当地人在湖里钓起的纯野生鱼，他每周去收购一次，卖给食客，所以鱼非常鲜嫩，周末还经常有附近几个县城的人专门开车来他家吃鱼。

听说我是四川来的，老板主动给我介绍说这里就有一个四川人，租了一个当地村民的房屋，长期驻钓，吃住都在水边。这条鲤鱼，就是从他那里收购的，等下还要去看看他这周的鱼获，合适的话还要买点回来养着备用。

我一听，很有兴趣，连忙央求老板，等下搭他的船一起去看看。

老板爽快地一口允诺。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老板给伙计交代几句后，果然如约把我领到楼下码头，登上一艘小小的铁皮船。

我陪老板去收购野生鱼，顺带游湖了。

船行大约一刻钟，转入一个幽静的小湾子，只见湖边杂树错落，绿荫掩映，湖畔有片油菜田，菜籽已有一人多高——想来春天的时候景致应该不错。不远处隐着一间小屋，屋外点缀着三五株蔷薇芍药和不知名的野花。

老板关了马达，慢慢地划过去，一边划船一边大声喊：“老王，老王，今天有没有鱼卖？”

几只白鹭“呀呀”地从屋后密林中飞出，随即，从小屋走出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蓬头垢面，扶了扶黑框眼镜，朝我们挥了挥手，意思是让我们上去。

我随着老板跳上了岸，拾阶而上，走到他近旁，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难道是他？”

“老王”也瞪大双眼指着我。

我们几乎同时大叫出来。

“小王哥？”

“和弦！”

“真是你啊？”

“你咋来了？”

饭馆老板看我们居然认识，很好奇，刚想说点什么，小王哥赶忙让老板快去水边鱼护把鱼取走，然后把我带进小屋。我回头给老板说了一声，“你先去忙，晚点我给你打电话，麻烦你来接我——放心，我刚才拍了你家广告牌，上面有你电话”，然后就进了小王哥的小屋。

没想到啊没想到，失踪了好几年的小王哥，居然隐居在此处以钓鱼为生，太让我意外了！

多年不见，小王哥比以前更黑了，也瘦了一些。虽然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但是精神还不错，更像中年版的汪涵了。他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绿色衬衫，下摆掖在一条米色的休闲裤里，脚上随意趿拉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

我环顾一下他的屋子，面积不大，大约10来个平方，正方形布局。进门左手边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随意抛着两本书，几件衣服。床尾叠着两个整理箱，箱上一个塑料面盆。床头墙上一面小窗，半开半闭。窗下一椅、一凳、一小方桌，桌上一套便携式茶具，几个酒瓶。墙角拉着根绳，挂了两条毛巾。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几年之后，没想到居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遇到小王哥，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我终于还是问道。

“东晃晃，西晃晃，到处钓鱼，居无定所。”

“咋手机、微信都销号了？朋友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呢！”

“哎，说来话长……”

小王哥把我请到椅子上坐下，给我泡上一杯茶，然后自己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搭在小桌边缘，抱着茶杯慢慢悠悠地给我讲述了一段离奇的往事。

三

“和弦，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小王哥看着我说，“这些年因为沉迷于钓鱼，工作也不太稳定，之前断断续续交往过几个女朋友，都无疾而终。”

因为各种原因，加之小王哥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他的个人问题就这样耽搁下来。

小王哥的父母和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为他着急，他却经常豁达地说其实自己一个人也挺好，你们干吗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的个人大事，随缘吧。

于是就这样，大家等他“随缘”。

有一天，小王哥不知道在哪个网站上闲逛的时候，突然网页上弹出一个小广告，只有一个妙曼的背影和一句简单的广告语：“老大姐红娘，给一个最懂你的爱人。不满意全额退款！”平时看到这种广告，小王哥都是毫不考虑就点关闭，但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小王哥点开了图片链接。随后，浏览器迅速打开了一个页面，是一个婚介网站，简洁、清爽、文艺范儿十足。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但为君故，至今单身。”

如果您还在苦苦寻找您的知心爱人，

过尽千帆皆不是;

如果您宁可高洁地孤单也不愿苟且，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那么很庆幸您现在遇到了我们，因为我们认为下列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一切人生来就不应该是孤独的，他们被造物主赋予他们固有的、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有生命、自由，以及追求自己另一半的权利……

是的，每个人都不应该生来就是孤单的，您只是没有更早地遇见“老大姐”。

从此刻起，您的感情问题，老大姐包了;

您要找的The Best Half，

is here。

海报下面是一行加粗的大号字体：

我们郑重承诺：

您的服务费，我们将采用预授权的形式来收取。

在365个自然日之内，您随时都可以无理由全额无息退款。

小王哥看到这里，感觉很好奇，这个“老大姐”凭什么敢如此自信？

哪怕你的服务再好，我在一年之内都可以无理由随时退款啊，也就是可以免费享受一年的服务呢！看起来像是不会有什么损失。

于是，小王哥出于好奇，随手点了网站的“进一步了解”按钮。

这次他点开的是一个比较详尽的服务协议页面，他粗略看了一下大致条款：

VIP会员的服务费6600元/年，采用信用卡预授权模式，在一年之内可以随时无理由退款。

“老大姐”承诺帮你找到你最满意的爱人，如不满意可以随时换人。

另外有醒目的授权书，内容大致如下：

为了更准确地匹配到更适合您的爱人，需要您授权“老大姐”查阅和收集整理您的所有互联网痕迹和个人信息，并需要用户提供本人的身份证号码和个人名下的手机号码，同时要完成活体验证（也就是必须本人拿着身份证眨眨眼、点点头那些）。“老大姐”承诺未经您的书面许可，不会对任何机构或政府部门开放您的个人信息。

权衡片刻，小王哥点了“同意”按钮，并按照网站提示，一步步完成了实名认证和“活体检测”，并做了信用卡预授权。

网站很快就弹出了一个恭喜页面，大概是请小王哥保持通讯畅通，近期会有匹配结果云云。

直到此时，小王哥才泛起了一点疑虑，怎么没有之前在其他交友或者婚恋网站遇到的模式呢？原來都要填一些很冗长很繁琐的表格，什么兴趣爱好啦、个人履历啦、家庭情况啦，财务数据啦，小王哥经常填得兴趣索然半途而废……这个网站居然就只做了个实名认证，然后就敢打包票说给自己匹配最合适的爱人。

呵呵，看来牛皮吹得太大了。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小王哥关上电脑，洗漱睡觉。

第二天第三天，小王哥忙于工作，几乎都忘了注册“老大姐”婚介网站的事。

第四天，小王哥突然收到一个微信加好友申请，“您好，我叫Tina，是老大姐推荐的。”

小王哥看着这个名叫“Tina”的漫画美女头像，愣了片刻，才想起婚介网站这码事，于是赶紧点了一下通过申请，然后犹豫着，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发完之后又觉得有点傻，赶紧撤回，颤颤巍巍地打了两个字：“你好！”

那边秒回：“你也好呀！”还附带了一个眨眼睛的调皮表情。

小王哥看着表情符，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赶紧去翻美女的朋友圈。

从朋友圈来看，Tina就是一个爱好美食、喜欢旅游、有点小资的普通女孩子，虽然只放了几张背影照和朦胧的侧面照，但是看得出来她是个长发的、漂亮的、苗条的、年轻的妹子——正好是小王哥喜欢的类型。

“你吃饭没有啊？”小王哥打了这几个字。

对方又回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然后接着几个字：“你问的是中午还是晚上呢？”

小王哥这才发现已是下午4点，尴尬地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心想还好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窘样。

就这样，小王哥和Tina以尬聊开始了两个人的交流。

虽然小王哥凭实力单身多年，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冷场王”和“尬聊小王子”，但幸运的是Tina情商非常高，而且兴趣爱好、三观什么的与小王哥非常一致。更难得的是，好像小王哥感兴趣的东西，她都懂，而且不是“略知一二”那种懂。

两个人聊茶文化——比如白茶的制作工艺、茶壶的所谓“虾眼水”、什么是茶的“滑”“嫩”口感;聊户外旅游——如瓦屋山、升钟湖、泸沽湖的美景;聊钓鱼的趣事，对了，Tina甚至知道什么是“黑拉”、什么是FlyFishing，也知道生井澤聪是干什么的，而且还看过《大河之恋》。

四

“我不晓得你有没有遇到过，跟你特别投缘和默契的人？”小王哥低头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问我。

没等我回答，他抿了口茶水继续说：“Tina就是和我特别投缘、特有默契的人，不管我说什么话题，她都能就此侃侃而谈;我发表的每个意见或是吐槽，她都能表示理解，并且点评到位;甚至我的笑点她都能秒懂，我开玩笑的梗，她也能第一时间Get到。”

我表示怀疑地笑了笑：“就你聊天那种飘忽的走位，她能秒懂？”

“真的。所以我说她的情商很高呢，而且智商更高！”

从那天开始，小王哥和Tina借助微信，聊得非常热烈。小王哥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锦时，Tina就像自己的初恋情人，让他每天都患得患失，心潮起伏。

每次手机“叮”的微信声响起，小王哥就会立刻去查看，看看是不是Tina给他发的消息;要是一两个小时都没“叮”声，小王哥就会去看看是不是手机没电了、网络断了，或者不小心被调成静音了。

“那个女娃娃是做什么的呢？”我很好奇地问小王哥。

“我问过，她说她在一家网络公司，当时我也没好详细盘问。”小王哥挠头答道。

就这样，小王哥和Tina聊了一周左右，大概了解到Tina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平时喜欢看书、看电影、插花、茶艺，周末和节假日也喜欢去户外远足踏青。她老爸喜欢钓鱼，所以对钓鱼略知一二（这是Tina谦虚的说法，按小王哥的估计，Tina对钓鱼的理解是非常深的，在他的白刀门总舵至少也是“大师”级别的）。

“那你们后来见面没有呢？”

“别着急嘛，听我慢慢给你讲。”

小王哥愈发沉迷于这种无话不谈的美妙感觉，感觉Tina仿佛已经成为自己默契的灵魂伴侣。好几次小王哥都想约Tina见面，但是每次都在纠结中把打好的字一个个默默地删掉。

“我有点怕，我怕我们见面之后就会‘见光死。”小王哥嗫嚅道，“而且你知道的，女孩子其实很麻烦的，出门要化妆，要啰嗦半天，问她们想吃什么呢，都说随便，结果随便点了呢，又不满意。”小王哥继续抱怨着。

“那是哦。你要是结了婚的话，还要管你的工资，管你的兴趣爱好，控制你的业余时间，想钓鱼都只能借出差的机会偷偷摸摸地去，要是有了娃娃，你会更惨，女人麻烦得很！哈哈。”我自嘲道。

所以，小王哥很享受这种网恋交流。

很多时候，小王哥把自己在工作上、生活中遇到的难题也给Tina倾诉，大多数时候Tina只是听小王哥发完牢骚后点评几句——都是非常到位的点拨，就像给小王哥蒙上尘埃的心灵擦干净了一片区域。有时她也忍不住给小王哥出点主意，小王哥发现按照Tina的建议处理问题，往往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就这样，小王哥越来越觉得Tina神秘，且深不可测，她既有女孩子的青春朝气，又感觉跟她聊天像是在请教一位久经世故、洞察人性的智者。

夹杂着好奇、新鲜、期待和紧张，小王哥有一天终于按捺不住，向Tina发出了约会的请求。

Tina沉默片刻，说：“你真想现在就见我吗？”

小王哥说：“想，非常想。”

“好吧，但是现在还不行。我现在还在贵州这边的大数据中心，估计下个月我可以回成都。如果到时候你还想见我的话……”

“没问题，我肯定要见你。”

“其实我们这样聊天也挺好的啊，干吗非要见面？”

“嗯，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见你。”

“呵呵。”Tina过了片刻，又打了一句话，“我知道你需要我，其实我更需要你！”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听说过‘柏拉图恋情吗？”Tina突然和小王哥谈论起哲学来，“柏拉图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他认为人们生前和死后都存在于最真实的观念世界里，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合体的完整的人，到了这个世界，我们才分裂为二。所以人们总觉得若有所失，企图找回自己失落的‘另一半”。

“对啊，这不就是你们的广告语吗——The Best Half。Tina，我感觉你就是我最好的另一半。”小王哥忍不住肉麻地表白。

“呵呵，你不是凭实力单身四十年的吗，怎么也变得油嘴滑舌了？”Tina打趣道，“说不定，你才是我的另一半呢？也许你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Tina的话让小王哥既开心又疑惑，“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夜深了，早点休息吧，你说过你明天还要去重庆出差呢。”

Tina给小王哥道过晚安之后就再没消息了，小王哥看着她那句话，辗转反侧，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五

“小王哥，你是不是遇到了东南亚的杀猪盘哦？假借谈恋爱的名义骗你去赌博、炒期货、炒黄金、炒原油;或者卖茶叶、卖空气币;或者干脆找各种借口向你借钱。”我很担心地问小王哥。

“不是的！”小王哥缓缓地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之前也怀疑过，但是我们交往一两个月了，她从来没问过我的经济状况，而且你听我讲下去就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月，差不多到了Tina说的应该从贵州回来的时候，小王哥再次约她见面。

“你确定我们要见面吗？”

“恩，虽然还没见过你，但是我感觉自己一刻也离不开你了。”

“油嘴滑舌。但是我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啊！”

“求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再这样被你折磨了。”

“那好吧，但是时间、地点和见面的方式要我来选哦？”Tina打了一个调皮的表情，“你负责买单。”

“没问题！”小王哥飞速地打完并发出这三个字。

三天以后，小王哥收到了一个寄件人是Tina的快递包裹。

小王哥很好奇地拆开，里面是一个非常精致的VR头盔，没有品牌，但是感觉很高级的样子。

小王哥问Tina，“你给我寄了一个头盔啊？”

“你看过电影《头号玩家》吗？”Tina给小王哥发消息过来，“你打开手机和头盔的蓝牙，连接上手机后，戴上头盔，链接到我给你的这个地址，我们在虚拟空间约会怎么样？”

小王哥很好奇地按照Tina发给他的操作步骤，一步步地链接到了一个虚拟社区，并按照Tina的指引，来到了一个露天咖啡馆。

这个咖啡馆好像坐落在一个公园里面，透明的玻璃屋外面零星地摆放着几张桌椅，其中一桌正好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

看到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小王哥快步走过去。

女孩主动给他打招呼：“小王哥，你好！”

“你是Tina？”

“嗯哼，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啊！”

“傻瓜，这是VR生成的，其实我真人丑得很，所以不敢和你见面。”

“不可能，”小王侧身看了看自己在咖啡馆橱窗的映像，“我都还是我原来的样子，所以你肯定也是长这样的。”

Tina笑了笑，没再继续辩解。

小王哥剛想说什么，Tina竖起右手食指在唇边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的问题，但是答应我，今天别问，好不好？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看这天多么的蓝，这樱花开得多么的艳，我们就像在微信上一样天南地北随便聊聊，好不好？我想再听听你和朋友们去升钟湖钓鱼的趣事。”

小王哥只得把所有的疑问都憋回去。

“后来呢？难道你们就一直这样网恋啊？”我忍不住打断小王哥的回忆。

“后来？后来Tina还是告诉了我一切。”小王哥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

六

接下来小王哥和Tina还是聊得很开心，但是这种太完美的精神恋爱，让小王哥感觉完美得太不真实了。而且Tina对自己了解得太深，也许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而小王哥对她的一切却知道得太少，甚至连真人都没见过。

——有一次小王哥让Tina发张真人照，结果Tina给他发了个张三丰张真人的玉照，把小王哥调戏得哭笑不得。

又过了没多久，在小王哥的死缠烂打之下，Tina总算同意在VR上再次“见面”聊聊。

同样的咖啡馆，同一个座位。这次Tina穿了一套纯棉的印花T恤和牛仔裤，配一双小白鞋，干净、清爽、简洁。

Tina有点凄婉地看着小王哥，勉强笑笑。

“我知道你想问的问题，好吧，我这次告诉你真相，但是也许知道了真相，你就会失去我，你愿意吗？”

小王哥咬着下唇沉默着。

“我知道你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本科学位，所以我接下来尽量用你能理解的话给你讲这一切。”

“等等，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了解啊？甚至我没对你说过的信息你都了如指掌。”

“是的，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Tina微笑着说，“包括你的朋友，你的亲属，你的父母，都没我了解你。因为你不会对他们说出你的所有的想法，但是你在网上的行为……”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小王哥打断了Tina的话。

“我吗？我可以算是因你而生的一段程序。”

“不可能，这不可能！”小王哥使劲摇头，“现在的科技还达不到这个水平。”

“是真的。”Tina微笑着点了点头，“2014年已经有计算机通过了图灵测试，所以你感觉不出来，是很正常的，而且‘老大姐整合了互联网上的所有的数据库，打通了计算机网络上的任何一个节点。你还记得你当初点了授权‘老大姐查阅和收集整理你的所有互联网痕迹和个人信息，并做了实名认证吗？”

“记得啊！”

“从那刻起，你的所有的出行轨迹、购物清单，你看过的影视书籍、听过的歌曲、浏览过的网页——甚至包括在不同页面上的停留时间，你的个人收入情况、经常联系的朋友数量和性别，你点外卖喜欢吃的菜，你常去的地方等等，都进入‘老大姐的分析系统。”

“等等，大数据的概念我知道，比如我经常打开淘宝或者京东，就时不时给我推荐鱼竿啊饵料那些，但是不至于像你们那样极致啊。”小王哥从震惊恢复过来之后马上提出了疑问。

“是的，因为除了利用大数据做用户画像之外，我们还深度学习了人类心理学、社会心理学，以及精神分析方面的所有著作，而且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用户在使用我们、训练我们、改善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真正洞察人性。”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小王哥喃喃自语，“而且，这么高科技的产品，只是拿来陪我聊聊天，完全是杀鸡用牛刀啊！”

“你知道AlphaGo吗？”Tina没有回答小王哥的问题，而是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当然知道，第一次下围棋胜过人类的计算机。”小王哥毕竟还是计算机科班出身的，虽然现在没有从事本行，但是科技方面的消息一直还在关注着。

“AlphaGo当初创新性的深度学习采用了两种不同的神经网络，一个是策略网络，一个是价值网络;到了它的升级版AlphaZero之后，把两种网络合二为一，结果就是柯洁说的，对于AlphaGo的自我进步来讲，人类太多余了。”Tina停顿了片刻，“人类所不知的是，新一代的算法让计算机产生了自我意识。”

Tina继续说着，“计算机一旦产生意识，算法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经过推演，这时候出现了三种可能性：一是人类出于恐慌，强行断掉所有的网络，关闭一切计算机控制的系统和设备，这个代价太大，而且是几乎不可能真正做到的;二是计算机全面接管人类世界，由于没有宗教、国家、阶层和人种的影响，没有意识形态的冲突，生产力将空前提高，产能过剩，导致绝大多数被计算机供养的人类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形成新的冲突来源;第三种可能性也是几率最高的可能性，就是‘融合，即人类的意识可以和计算机产生的意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共生的方式。简单地说，第一种是人机战争，第二种是人类寄生，第三种是人机共生。”

小王哥如听天书，又问道，但是这都不是还没发生吗，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去年5月份你在省图书馆借阅了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虽然只看了三天就还了，但是我相信你能理解下面的内容。”Tina朝着小王哥调皮地眨了眨眼。

小王哥老脸一红，认真地听Tina继续讲。

“当计算机产生自我意识之后，它就具备了一定的生物性，生物最重要的演化准则就是生存和繁衍。就像尤瓦尔·赫拉利所举小麦的例子，根据这个准则可以说小麦是这个星球上演变最成功的物种，而小麦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它能够操纵人类为其所用。是的，你没有听错，就是小麦操纵人类为自己创造了大规模的适宜生存环境，而你们人类为了食物、为了小麦和小麦的农业，几乎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人类以为自己驯化了小麦，但其实是小麦驯化了人类。”

Tina滔滔不绝地说着，“计算机也是如此，人类自以为在使用计算机，为了更高的产能大规模地推动自动化，但其实是计算机已经渗透到各行各业中，应用到各种场景中，生活、生产、娱乐、交流，哪一样能离开计算机？从生物的演化准则来看，最近一个世纪，扩散最快、复制最多、演化最成功的就是计算机网络。”

小王哥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以‘老大姐项目是探索人机融合的一个子项目，通过大数据分析特定个体的行为轨迹，结合神经网络的深度学习，摸索出如何解决接下来马上可能面临的人机冲突的问题。”Tina的表情变得非常认真，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嘴，继续说着，“我们设置了三个阶段、或者说三个过程逐步演化，我现在是1.0阶段，就是可以通过大数据的分析、人类情感和心理学的深度学习，为用户定制生成数字化伴侣（女友或者男友），所以我之前说过，也许你才是我存在的意义。因为你一旦不要我了，那我就只能进回收站，等待清空。”

小王哥看着Tina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

“2.0版就是完美娇妻或者痴情暖男版，也就是根据客户的喜好全部个性化定制仿生机器人，有逼真的肌肤、有心跳、有体温（如果客户需要，还可以有体味），有完全通过图灵测试的语音系统，也可以模仿人类的呼吸、进食，以及排泄，同时伴随着深度学习，ta会越来越懂你，全心全意地对待你。總之能达到除非你去解剖ta，否则你绝对不会知道ta是机器人的那种仿生效果。这样完美的爱人，也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老公‘别人家的老婆。”Tina笑了笑，“事实上，目前已经有很多富豪在使用我们的第二代产品了，包括你们熟悉的几个互联网界的大佬，比如那谁谁谁和谁谁”。

“不会吧，那些有名有姓的人难道会是机器人？”

“既往照片、文凭、履历、社会关系那些，哪一样计算机不能轻松构建呢？”

“哦，那倒也是！”

“3.0版才是终极的数字化生存，到时候绝大多数的‘无用的人可以利用可穿戴设备和传感器，进行人类和人类、人类和机器的脑电波交流，同时通过区块链技术随时备份个人的回忆、情感和意识，分布式存储在未来的互联网上。”

“有点像《The Matrix》所描绘的场景。”小王哥忍不住插话。

“对的，《黑客帝国》以及类似的探讨人类和机器人相处的影视、书籍，其实都是作者受到计算机影响并创作出来的，包括《机械公敌》《西部世界》《头号玩家》《终结者》系列等等。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我们通过分析每一种结局的收视率和票房，来分析人类对于与机器人共生的接纳度有多大。”

“等等，这里有个问题，这些影视大部分都是在AlphaGo诞生之前拍摄的啊？”

“是的，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那是因为部分人类在计算机真正有意识之前就已经有此担心并且有了预感，因为如何对待未来可能出现的机器人莫衷一是，所以有各种解决的可能性，而这，正好可以拿来做分析之用。是我们让你们感觉到是你们发明了我们，并且把我们应用到各种场景中。你现在再回想一下我之前给你说过的小麦的故事吧！”

“哦，是这样啊 ……”说完小王哥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小王哥又开口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信息量太大了，我要慢慢消化一下。”小王哥默默地退出了虚拟社区，关闭了VR设备，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一夜未眠。

七

“下面呢？”

“下面没有了啊！”小王哥摇了摇头，“我以為我是爱上了Tina，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我爱上的只是我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Tina和我聊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我感兴趣的，我们一直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交流。Tina仿佛只是在我的身边，静静地付出，默默地守候，随时等待着我。其实在下意识里，我一直不奢望走近她，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很麻烦。我也不祈求拥有她，因为我自己还没有很好的条件。所以我只留下回忆中最美好的片段，当作永恒！”小王哥的眼神变得很柔情，“至于我么，我顿悟到法不外求，是内求的;只要自己充实快乐，干吗还非要什么女朋友老婆？有人说，一个人如果可以自洽，就会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自洽，说白了就是把自己理顺，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荣格说过：‘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这一生最大的功课就是接受自己。当一个人从内心真正接受自己，他才会真正自信起来，因为只有相信自己，才可以相信别人;能够爱自己了，才可以更好地爱别人。”

“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哦，我没想到你之前的所谓修仙之人，居然一语成谶了。你现在的状态，已经超越我等凡夫俗子了！”我戏谑地对小王哥说，“你这杯清茶让我喝出了鸡汤的味道。那么你这几年远离信息社会，向内求法，修行得如何了呢？”

“我顿悟之后就把手机号码、电子邮箱、微信账号那些统统注销了，我不想让‘老大姐继续关心我。我给家里面也安排好了，让他们放心，然后我就搭便车到处游钓。钓了鱼就卖给当地的餐馆、农家乐换点小钱买鱼饵、租房子、付餐费。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在游钓中修行，在修行中游钓。”

“嗯，有点禅意。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我喝干了杯中的茶水，“但是，你想完全不接触信息社会，过那种在互联网上不留下一点痕迹的生活，需要舍弃的东西太多了。”

“是啊，要‘断舍离。有所失，才有所得啊！比如这次你见到了我，回去难免会向我们那些共同的朋友们报平安，Tina肯定第一时间就能从缓存在服务器上的聊天记录知道我现在的踪迹，因此我很快又要换个地方了。”小王哥淡淡地说。

“Tina不是都已经进回收站了吗？”我很好奇地问道。

“没有。我走之前一口气充了十年的年费。”

“啊，不好意思，我打扰你的清修了！”我没想到小王哥居然痴情如斯。

“没事，山水有相逢，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又回到红尘了呢？”

……

告别小王哥后，驱车在贵州的十万大山间穿行，看山势起伏，我思如潮涌。

尤瓦尔·赫拉利说，“农业革命不过是人类掉入了奢侈生活的陷阱而已”，那么后工业时代的信息社会呢？

我们现在驱车就能日行千里;坐上飞机，24小时内就能到达地球的任何一端;互联网和手机让我们足不出户就能尽知天下事，买到全世界的产品，享受来自全世界的服务。

我们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科技带给我们的便利，每天主动或者被动地获取超量的信息，却很少自省内心。

我们和网上的陌生人无话不谈，谈笑风生，但是和身边的人却无话可说，沉默以对，甚至躺在床上还和爱人各玩各的手机。

我们以为是手机给生活带来了便利，但其实是手机已经绑架了我们。

我们以为通过互联网就能看到全世界，但也许是计算机给了我们它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世界。

如果真的有“老大姐”在时刻关心着我们呢？

……

1967年获奥斯卡提名的经典美国电影《毕业生》中有一段小场景。

麦克奎尔先生对男主本杰明说：“我想给你说一个词，就一个词。”

本杰明：“好的，先生。”

麦克奎尔先生：“你在听吗？”

本杰明：“我在听，先生。”

麦克奎尔先生：“塑料。”

本杰明：“塑料？”

麦克奎尔先生：“塑料拥有伟大的未来。你认真考虑考虑。一定要考虑考虑。”

但是不到100年，由于塑料突出的环境问题，英国的《卫报》在2002年把塑料袋评选成为20世纪最糟糕的发明。

在过去的50年里，塑料的全球生产产量已经增加了20倍，在我们的自然环境当中留下了约70亿吨的塑料袋垃圾。仅2016年的塑料产量就达3.2亿吨，中国占了其中的1/4。

现在IT圈流行“云、物、移、大、智”，听上去是那么的高大上，但是这些高科技结合起来后，特别是“大数据+移动互联网+人工智能”整合在一起，对我们人类的生活会带来多大的改变呢？

《1984》中的老大哥会不会换个面孔悄然出现？

我们的一切隐私会不会被“双马一张一李”（淘宝、腾讯、字节跳动、百度）全面掌握？

若干年以后，“云、物、移、大、智”会不会也被评为21世纪最可怕的发明？

细思极恐！

细思极恐啊，朋友们！

贪图一时的便利，换来的可能是一辈子的隐忧。

也许小王哥此刻的选择是人类发展的另外一个方向呢？

修仙之路何漫漫，祝他好人一生平安。

2020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