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萌
(东北师范大学,吉林长春 130024)
电影作为一门视听的艺术,自诞生之日起,就不断地从各种艺术门类中学习和汲取,对文学的倚重更为显著。1980年代的中国是进行改革开放,经济体制变革的重要时期。对于百年中国电影史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年代。在此,中国电影完成了从政治功能中的分化,在电影形式、技巧上进行创新,情节性强的文学文本被摒除在改编之外,电影语言的现代化探索要求和戏剧表现手法离婚。电影届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影像主观创作个性,一种新的诗意画面影像的频频出现,代表着新一代审美思潮的涌现和电影美学创造的转向。
霍建起导演的《那山 那人 那狗》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之作,它由诗化小说改编而来,在由文字向影像转化的过程中,承袭了民族文化中内敛含蓄的精神内核,实现了较高品质的叙事抒情化和影像写意化,在国内外的放映中引起强烈反响。研究该片对于诗意空间的塑造,对于认识中国电影中独特的画面构图美学及蕴藏在其中的精神意境有着重要作用。
宗白华认为中国传统艺术的意境偏向远景,从世外的高度鸟瞰律动的大自然,“高远、深远、平远”构成中国透视法的“三远”。导演霍建起在电影拍摄时沿袭了此美学原则,在片中放置了大量能容纳更多景物的远景镜头相叠加,来营造深悠秀丽、古朴自然的山村环境。
平远的构成以摄影机机位与城墙、屋顶为水平线,加以俯视的角度来拍摄。在该片中,导演有意识的以客观第三人称观照着父子一行人在这片美丽山村的状态,于是小小的人物被裹挟在巨大的绿色背景中,“山随平视远”所意欲传达出的天地浩渺的无我之境,因画面中存在着生命和动势而呈现出虽旷远却有序的生态样貌。
深远指走廊等传统建筑的空间表达,深远的远景有助于世界现实空间和人物内心空间丰富又含蓄的展示。电影中蜿蜒伸展的山路向前直至大山和云层的交接,由景和物组成的对角线构图展现出这条艰辛邮路上自然原始的美丽景致,未经雕饰般淳朴宜人,同时,也暗示出父子之间的内心情感,两人以前后的位置关系在弯曲的曲线上坐落,距离感被凸显出来。
高远即由摄影机放置低位,仰拍而产生的由下向上的错落起伏景致。如图1所示,向下倾斜的山坡和向上延伸的道路形成一个交叉,此刻父子人物在画面中的线条交汇点位置,成为视觉的聚焦点。再加上光线的明暗对比及人物在远景画面中的位置占比,以固定的镜头来做滞留展示,使得空间中的一切景物人物得以在静止的时间中得到充分的展示,诗意的情致也在停顿中得到蔓延。
图1 霍建起《那山 那人 那狗》电影插图
虚与实是中国美学传统的核心论说,遵循着天人合一的中国人文精神,认为艺术和审美活动只有达到虚与实的统一才能达到圆满的境界。1980年代初,在现实主义为创作导向的大背景下,巴赞的纪实美学被着重提出,并成为当时电影语言现代化的象征。在片中使用大量长镜头和景深镜头来拓深叙事的诗意性。
景深镜头是相对空间而言的,在景深镜头中,“由远及近的被摄景物在画面中表现为全部清晰的影像”。[1]长镜头是相对时间而言的,指人物的一个动作在一个不间断镜头中的连续较长时间展示。
景深镜头与长镜头在影片中结合使用,通过人物与摄影机的横向与纵向调度,来展示层次丰富的景及与人物的关系,从而引起观众真实的共情。父子清晨踏上邮路,镜头先纵拍二人从雾尽头走来的小巷石路,接着横拍跟随人物跨过河流小桥,将人与景物空间的位置关系形成嵌入。以纪实性为特征的巴赞电影理论经过实践的演练,使中国被教育的观影模式产生了改变。[2]观影视点在清晰的纵深和平面空间内富有变化地自由游移,带来一种自觉的沉浸观感。人物与空间的位置真实与观众的视觉真实由此而被牢固树立。
与实境对应的是虚境的营造。电影中运用了构图留白的手法,运用自然界的天气来雕刻空间,如开场戏中的青山、乡间小路和房子均隐藏在飘着的白雾和云层之中,以半透明的云雾覆盖住主体的部分,使其有保留地不展示全貌,营造出静谧氛围。或运用光线和物件,如父子俩坐在门前歇脚,背光的人物和门框形成黑色的部分将画面分隔成正方形置于画幕中间,形成老电影的观感。在简单的明度对比中,旧木屋场景与旧电影荧屏诞生出怀旧的质朴意境。
虚实相生的镜头景语打造出技术化处理后的纪实美学风格,在发展以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为主流影像画面的过程中,融合了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意境空间到其中,为之增色,并树立属于东方抒情特征的电影美学风格。
电影是充满间隙的连续性画面,在镜头与镜头的间隙中产生想象性的空间,是体现电影本质的运动——影像的抽象空间。[3]诗意是中国古典美学核心范畴意境的一种,小说中的意境萦绕在文本的字里行间,经读者的神思想往,在头脑中浮现属于个体独特审美的抽象画面。电影中的意境以空间为载体,在视与听的双重信息通道中进行塑造,以具象的符号作用在观众的多重生理感知间。从德勒兹对于剪辑的观点看,诗意生发于镜头之间的剪辑间隙,那看不见却引人想象的抽象空间之中。在此,以缝合与重复两个手法作为范例来说明。
“缝合”来源于拉康的儿童精神分析学说,意味着想象界与象征界自我统一。剪辑中的缝合指客观景物与人物行动相结合的方式,通过人的内在经验发挥审美作用,将自然界化为认识对象来评价与取舍,达到《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的境界。在过河一场戏中,导演使用对切镜头,一个人物近景接一个人物主观视点的景物,如此往复几个回合,示意人物正在对所见之物发生反应,镜头充当人物的眼睛展示给观众他的视角。当父亲看着儿子顶着邮包慢慢过河时,观众不难体会到此刻父亲即欣慰又伤感的心情。景与情的交融在看的动作与被看之景的缝合中完成。
图2 霍建起《那山 那人 那狗》电影插图
此外,电影采用复线叙事,选择人物作为叙述者进入其内心世界,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中将当前时空与过去时空相勾连。过河时儿子背着父亲,轻音乐再一次响起,在儿子背上,父亲回忆起当年儿子骑在自己脖上的画面,恍如昨日,父亲在儿子的长大中理解到自己的衰老,一瞬间伤感与欣慰一起涌上心头,五味杂陈。缝合作为剪辑的一种表现手段,增添了多重叙事表意的可能性。
在苏联蒙太奇学派的电影实践与理论中,“剪辑就是思想”。[4]片头启程时出门的幽深小巷,父子二人和黄狗,三个主体在构图上呈现出三角形的稳定形态,而结尾当儿子踏上邮路时,父亲在家门口驻足,黄狗像一支箭射向充满雾的清晨田野,虽是同样的景象,但此刻的人物心境却截然不同了。通过景物空间的前后对比进行呼应,衬托出时光流逝、轮回交替中永恒的诗意人生氛围。
考察《那山 那人 那狗》中的诗意空间塑造,从影像的本体规律入手,通过画面中景的描绘、镜头中情的抒发以及剪辑中的情景交融三方面,为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抽象意境阐明了向现代性视觉影像转化的沿袭之路。随着对电影语言的深入观察,发现中国当代荧幕中富有写意特征的电影蔚为大观,它们承袭了民族性中诗意和抒情的精神内涵,在有限的画框中不断创造着无限的想象。随着技术不断进入并与艺术融合演化,诗意将有待以更加多元的方式成为最具中国独特电影风格的标志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