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建
作为古代中国非华夏群体中的一员,僚人与这一群体中的其他成员一样遭受偏见,这种偏见较为明显地体现在了史籍之中。在史家对僚人的概述中,僚人总是被贴上善于反叛与作乱的标签,即所谓“尤难宾服”“最难以道招怀”。这一标签是如何被加之于僚人之身的?僚人是否应当背负这一标签呢?以下,笔者将就此问题展开讨论。
在讨论“易叛乱”的标签之前,我们需要回顾一下标签化之前的僚人形象。目前笔者所能找到关于僚人的最早记载当属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其记载 :“荆州极西南界至蜀,诸民曰僚子。妇人妊娠七月而产,临水生儿便置水中,浮则取养之,沉便弃之。既长,皆拔去上齿各一,以为身饰。”文中涉及僚人的分布地、产子及凿齿习俗等内容,但并未多加贬低。此外,《后汉书》中仍有关于元鼎六年,夜郎竹王被杀,夷僚求为立后的记载。但无论哪一记载,都无法体现僚人易于叛乱的特点。至此,史籍中对于僚人的记载仍是较为简略的,仅略微记载僚人的分布区域及大体风俗,并未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究,也未多加评论。之后的《华阳国志》仅记载僚人分布地域、风俗习惯等具体信息如记载夷民发夜郎庄王墓,南夷校尉、宁州刺史王逊因而讨灭,用“恶夷刚獠”指代夷民。这是在敌对情况之下方才出现的蔑称,并未对僚人贴上“尤难宾服”“最难以道招怀”的标签。
标签化之前的僚人,史籍关于僚人的记载是较为简单的,仅限于僚人分布地域、风俗习惯及与僚人相关的一些具体事件,并无过多提炼与加工,涉及僚人的具体事件也重记述而非评论。通过这些记载,我们并不能得出关于僚人“尤难宾服”“最难以道招怀”的结论,而僚人之所以被贴上类似的标签,则与僚人的扩张有关。
东晋之后,僚人势力逐渐扩张,其与周边政权接触增多,双方爆发冲突的可能性增大。这种扩张尤以僚人入蜀为典型,关于僚人入蜀的问题,学界已有较为丰硕的讨论成果;对于蜀地原本有无僚人,学界仍未达成共识。一方面,由于僚人的扩张,尤其是入蜀之后,其活动范围更加增大,与朝廷接触增多,史籍中关于僚人的记载自然会增加;另一方面,由于僚人施加于蜀地的负面影响增加,其在史籍中的破坏者形象便逐渐被树立起来。
大体而言,史籍中关于僚人的负面记载可分为两类:一种是概括性的记载,直接得出僚人易叛乱的结论;另一种是较为细致的记载,通过具体的事件展现僚人的叛乱。概言之,前者可视为“述”,后者可视为“记”。较之于“记”,“述”更具有概括性,史家多穿插于事件之中对僚人给出某种评论,用较为简练的语言概括出僚人的某种特点,若不经辨别,这种评论便很容易为后世所接受。《魏书·僚传》在开篇便对僚人分布地域及生活习性等作了大体介绍,书中甚至称其“性同禽兽”。作者在文末对蛮僚作出了总评,注意到了僚与华夏之间风俗语言的差异,并意图通过圣人教化蛮僚,但并未给僚人加上“最难以道招怀”等定性词汇。《周书·僚传》对僚进行了评价,称僚“性又无知,殆同禽兽,诸夷之中,最难以道招怀者也。”则将僚人从非华夏群体中挑了出来,成为不宾服的典型。《宋书》突出了僚人给历代造成的困扰,《通典》亦将岭南夷僚塑造为难以招服的典型。
“记”的部分主要记载了朝廷讨伐僚人的情况,大体而言,史籍中关于朝廷与僚人爆发冲突的记载可分为两类:一类仅记载朝廷讨伐僚人的行动,譬如《魏书·元英传》记萧懿遣范洁领三千余人伐僚、《梁书·张齐传》记张齐在益部累年讨击蛮僚;另一类则记载僚人不宾服或叛乱,朝廷因而讨击,《三国志》载“时永昌郡夷僚恃险不宾,数为寇害,乃以(霍)弋领永昌太守,率偏军讨之,遂斩其豪帅,破坏邑落,郡界宁静。”
翻检其他史籍,僚人多非主动叛乱,而是迫于地方贪虐长吏的某些举措而被迫叛乱。因长吏引发的僚人叛乱可分为以下两类:第一,长吏残暴严苛,如北魏孝昌初,巴酋严始欣贪虐,僚人遂叛乱;第二,长吏贪虐,擅自加赋于僚人,如南齐时沈攸之、陈显达责僚人租赕,僚人愤然杀其使者;隋文帝时,番州总管赵讷贪虐,僚人叛乱。由于官吏品质稂莠不齐,往往因个人好恶对待周边夷僚,而僚人也根据官吏良恶予以相对的回应,或服或叛。叛乱发生具有偶然性,相当程度取决于长吏对僚人的态度:叛乱之后由于良吏的招慰,往往乐于宾服;宾服之后若官吏依旧贪虐则又发生叛乱:叛乱发生过程因此具有反复性。与之相对的是,贤明长吏推行教化,在抚慰叛乱以及管理僚人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如辛昂、厍狄峙、裴肃等,都得僚人拥戴。贪虐长吏与贤明长吏并非完全对立,在对于蛮僚等非华夏区向缴纳租赋的正州县转变的过程中,二者是相互依托的,贤明长吏移风易俗、发展蛮僚生产;贪虐长吏征求租赋、镇压叛乱,这种转变是渐进的,蛮僚的反抗自然也是反复的。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发现诸如僚人“尤难宾服”等说法是不够确切的,僚人与朝廷之间的冲突是双方互动的一种表现,僚人叛乱与朝廷所派管理僚人的地方长吏有较为密切的关系。就叛乱发生而言,多是由于长吏残暴贪虐、擅自加赋于僚人,僚人因而以叛乱作为回应,僚人主动叛乱的情况是较少的。就叛乱发生之后僚人的动向而言,朝廷若委任贤良长吏加以抚慰,僚人又容易宾服,不再为乱;宾服之后,地方长吏若依旧贪虐,僚人则又叛乱,僚人在叛服之间反复,或许史籍所言“尤难宾服”便是指僚人叛服不定的状态。但这种叛服不定的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地方长吏对僚人的态度,僚人多是被动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