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青
摘要:贝特森的递归认识论、加塔利的情动本体论、拉图尔的行动本体论分别代表了自上世纪中叶以来思想界对于人类文明救赎的创造性思索。递归认识论借助“掠视界面”模型有效地应对了可持续发展悖论,使人类永续生存的问题从理论上成为可能;情动本体论将生态审美救赎的焦点锁定以主体性生产为中心的生态智慧,使人类以一种开放的“自为”存在与自然生态健康形成“二律悖反”;行动本体论将生态审美救赎的目标指向地球关键带及其“保护膜”,致力于通过建立人类与非人类的行动者网络,以对“准反馈循环”的敏感性来保护关键带中内稳态的大气环境。汲取以上三种救赎方案的理论精髓,理想的生态审美救赎模型应具备如下要点:一是将救赎的目标落脚到地球关键带及其“保护膜”这一真实的生活领域;二是人类作为救赎者应该通过对自身“欲望”的消减和对自然“症候”的回应担负起保护自然生态健康的责任和义务;三是救赎的根本点为以人类与非人类的生命共同体来维护地球关键带中内稳态的大气环境。在此基礎上,该模型还应遵循如下原则:居间原则、反身性原则和分形原则,致力于在人类与非人类的生命之网中完成历史与个体的反身性重构,并保证了在顺遂“人性”的前提下完成人类文明的生态审美救赎。
关键词:人类世;递归认识论;情动本体论;行动者本体论;反身性
中图分类号:B8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11-0181-11
2020年开端以来以新冠病毒为代表的系列生态灾难,再现了人类世时代生态系统发展至某个不可预见的临界点而瞬间失衡的“突现”(emergence)特征。此特征作为甚嚣尘上的末世论的注脚,不禁让笔者想起法国哲学家加塔利在《三重生态学》之尾页的醒世警言:“除非人类彻底地反思自身,否则人类历史将会终结。”从上世纪60年代《寂寞的春天》出版,到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宣言》问世,迄今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人类文明救赎征途中,虽不乏有意义的环境保护思想和运动,但不期然间等待我们的却是社会各界的“末世论”狂想。从霍金《时间简史》中关于人类“末日”的预言,到电影《2012》将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搬上大荧幕,再到思想界对于“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的种种遐想,外加愈演愈烈的全球气候变暖和生物多样性的沦丧,所有这一切都似乎为人类命运预设了一个更加岌岌可危的“末日”式未来。即便是持乐观主义立场的法国当代哲学人类学家布鲁诺·拉图尔也仅敢预言:“通过地球工程和重新现代化,我们取得进步并且将灾难推迟到下个百年是相当可能的;完全可能。”然则,与频频敲响的“末世论”丧钟相伴而行的,是思想界从未停止过的人类文明救赎征程,贝特森、加塔利和拉图尔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的递归认识论、情动本体论和行动本体论,分别代表了自上世纪中叶以来对于人类文明救赎的创造性思索。本文以三位思想者的生态审美救赎方案为依托,遵循“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什么?”“我们能够期待的答案是什么?”“我们应该做什么?”的内在逻辑,通过对其思想精髓进行比较性阐释,探讨人类尽可能长时间地、乃至永存在地球上的可能性,更期抛砖引玉,引发学术共同体的共同思考和广泛思辨。
一、生态审美救赎的问题域:从可持续发展悖论谈起
人类世时代人类的生存境遇构成生态审美救赎的问题域,它密切关联于作为生态审美对象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全方位、多维度考察,成为寻求人类世全球危机出口的逻辑起点。就让我们从可持续发展悖论说起,围绕人与自然的关系敞开生态审美救赎的问题域。
1.可持续发展悖论
可持续发展悖论集中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根本矛盾。在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两极,以人的生存发展对自然的剥削为纽带,突显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有限的自然资源和无穷的人类欲望之间的矛盾——自然一直以美国社会学家杰森·摩尔(Jason W.Moore)所谓的“廉价的自然”(Cheap Nature)的身份,为人类提供必需的生产和生活资源。所谓“廉价的自然”是指资本和权力支配下的劳动力、食物、能源和原材料等自然资源,它被摩尔视作全球性危机发生的根源纳入批判视野,在摩尔看来,资本主义的典型特征为将“廉价的自然”法则视作单一的价值法则,此法则下“让自然以极低的资金和能源支出运转的过程,是资本主义伟大的商品前沿的历史,也是资本主义长期积累的历史”。“廉价的自然”法则的直接后果是,人类社会在资本的裹挟下一步步将“外部”自然吞噬为“内部”资源,进而转化为“人类中的自然”(nature-in-humanity)。在此过程中,人类逐步将自身的智性转变为改变地质的力量,并最终将自身的印记定格为地质层上的那根“金钉”,以摩尔所谓的“自然中的人类”(humanity-in-nature)的身份,迎来了回荡着“末世论”哀歌的人类世时代。
“廉价的自然”法则与西方传统中能源驱动的生态系统模型密切相关。从笛卡尔将地球视为人类的仆从和物质与能源的供应者,到当今仍为主流观点所推崇的地球的“生态系统服务”功能,莫不以能源作为支撑地球生命延续的根本要素,并因此而暴露出自然资源的有限性和人口的持续增长之间的矛盾。1972年罗马俱乐部发表的《增长的极限》就曾探讨了全球经济扩张和地球资源之间的这种矛盾。20世纪著名思想家格里高里·贝特森(Gregory Bateson,1904-1980)则用路易斯·卡罗尔的寓言“面包与蝴蝶”(bread-and-butterfly)作为隐喻,诠释了这种矛盾所造成的可持续发展悖论。在《爱丽丝漫游仙境》中,路易斯·卡罗尔形象地描述了“面包与蝴蝶”的两难困境:“面包与蝴蝶”的翅膀是用薄面包片和黄油做的,而头是用一块方糖做的;当被问及“面包与蝴蝶”靠什么食物生活时,得到的回答是:“淡茶加奶油”。“面包与蝴蝶”的“悖论”式生存困境由此而产生:如果吃掉这种食物,它就会死;如果无食物可吃,它也会死。贝特森借助这一寓言旨在告诉我们,“面包与蝴蝶”之所以会“灭绝”,并不是因为单纯的物质原因——它们的头是方糖做的,或者它们找不到食物可吃——而是因为“面包与蝴蝶”的生命本体和它们的食物“淡茶加奶油”之间,存在着矛盾性适应(contradictory adaptation)的不可能性。至于为何如此,贝特森的解释为:世界的构成并不遵从线性的、单一目的的唯物因果关系。事实上,人类可持续发展所面临的“灭绝”困境,正是路易斯·卡罗尔的“面包与蝴蝶”寓言最令人堪忧的现代版本。
2.技术对人与自然的双重钳制
可持续发展悖论只是为我们揭开生态审美救赎之问题域的第一步,直面作为可持续发展悖论的直接推手的“技术”,才是我们继续展开论证的关键一步。摩尔所谓的“廉价的自然”法则之所以可能,关键在于科技发展能否顺利转化为知识,并注入到生产工具中去,使人类改造自然的过程得以顺利实施。思想界普遍接受的一个观点为,正是二战后科技飞速发展所开启的“大加速”时代,使人类对地球生命维持系统产生了大规模的毁灭性影响,导致了全球性危机的到来:一方面是技术对地球生物圈的破坏,导致了以全球性气候变暖、生态系统普遍恶化、生物多样性沦丧为代表的生态危机;另一方面是技术对人类欲望的钳制和心灵驱力的剥削,这点在当代充分反映在电子技术与人类精神活动共同构建的“网络虚拟世界”(“世界4”)上,该虚拟世界“源于自然高于自然,源于人类高于人类,源于信息高于信息”,以一种超越真实世界所带给人类的虚妄的精神愉悦,造成了一系列以技术“上瘾症”为特征的“社会病”,也就是当代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所谓的人类自身危机:“知识的无产阶级化”和“感知的无产阶级化”,前者意味着“知识的流逝”,后者构成消费主义的特征,二者共同将人类推向虚无主义的深渊。
关于技术力量的毁灭性,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早就在其著作《责任原则》(The Principle of Responsibility,1979)中指出,技术拥有足以摧毁整个星球的能力,使人类面临自我毁灭的危险,所以他呼吁一种新的生态伦理责任来抵制技术的危害。斯蒂格勒则认为,技术在市场经济推动下“为了利润而创新”的过程,同时也是人类生活环境全面走向“毒化”(toxification)的过程,因此,人类世被他称之为“熵纪”(entropocene),亦即一个生物圈全面走向“熵化”的时代。为此,斯蒂格勒发展了一种技术“药理学”,旨在通过对技术进行“治疗”,将技术从毒药转化为良药。此外,针对当今消费主义语境下的数字技术环境,斯蒂格勒还提出了“普遍器官学”(general organology)理念,认为人由三种器官组成:个体的身心器官、社会组织、各类技术器官,其中,技术器官是对人类自然属性缺失的弥补。荷兰哲学家彼得·莱门斯(Pieter Lemmens)和许煜,以斯蒂格勒的技术器官(如社会网络、智能手机、无人机等)为例,揭示了消费主义经济的症结,在他们看来,“技术器官”之所以能摧毁“身心器官”,原因在于它使“身心器官”在欲望驱力下产生一种“永久消费动力”,但却不为其所造成的后果提供“治疗性投资”,其结果是,“数字注意力经济的外在化、大数据和所谓‘算法管理(algorithmic governance)等经济重组将我们进一步带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言而总之,技术钳制下的生态危机加上人类自身危机,共同构成人类世全球性危机的真相。
3.危机或是契机?
当有限的地球资源不足以支撑持续增长的人口,当人类为了生存而发明的技术反过来成为继续生存下去的困扰,我们到底该何去何从?人类世的重重危机到底是人类灭绝的前奏,还是人类借以反思自身的契机?就思想界关于人类世困境的广泛思辨来说,悲观论者和乐观论者各执一端,莫衷一是。拋开一些持“深时”(deep time)思维的地质学家将人类的灭绝视作地球不断的毁灭和重建过程中的偶然事件的虚无主义立场,也抛开那些采取娱乐、艺术等各种方式对于“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的末日式的遐想,即便是很多持悲观主义立场的思想家,在悲切人类可能面临的“末日”的同时,也在不遗余力的寻求对抗人类世灭绝困境的策略。上文论及的斯蒂格勒就是一个悲观论者,他在2016年出版的新作《破坏创新——如何不癫狂》中,呼吁人们应该坦率的“直言”(米歇尔·福柯的术语)人类世的“真相”,因为这种“真相”几乎预示了人类文明的末日已近在眼前。然而,他仍然在寻求人类世出口的路上笔耕不辍,并围绕逆熵纪(Neganthropocene)提出了一种新的技术理论——技术“药理学”,作为人类世灭绝困境的逆转方案。
持乐观主义立场的生态现代主义(Eco-modernism)则是将人类世困境当成再造地球的契机的典型代表。生态现代主义者认为,拯救地球的唯一希望就是使之成为一个完全靠技术驱动的星球,他们将技术视作生态审美救赎的不二法门。在2015年联合发表的《生态现代主义宣言》中,生态现代主义的跨学科创始团队一致主张,“利用更智能、更环保、更高效的现代技术来分离(decou-pling)人类生产生活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减少社会发展对自然资源的依赖,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满机遇的人类世及其环境保护策略。生态现代主义的典型案例为“地球工程”(geo-engineering),它致力于通过人造云、人造巨型树木、人造火山等人造装置,大规模的改造或操纵行星环境,借以应对全球气候变暖等人类生态困境。德国已经率先制定了21世纪的最初15年的地球工程计划,欧美其它国家也在制定相应的计划。然而,这种企图利用更先进的技术更进一步的掌控自然的行为无疑是值得商榷的,因为我们所面对的是无限的、不可全知的、也难以驯服的地球。
尽管生态灾难频现,灭绝事件加速逼近,但生命还在继续。抛开虚无主义和极端乐观主义立场,怀揣人类文明救赎的希冀,敢于“直言”和直面生态危机的“真相”,并将其当成激发我们思考和行动的力量,运用我们的爱与智慧将危机变为契机,理应成为走出当前人类世困境的不二选择。
二、生态审美救赎的三种方案:递归认识论、情动本体论和行动本体论
我们该如何扭转人类世的灭绝困境?如何尽可能地规避一场以全球性危机为指征的全球劫难?贝特森、加塔利和拉图尔的生态审美救赎方案,是我们基于上述问题域,能够期待的可资借鉴的三种思想资源。
1.贝特森的递归认识论
美国思想家格里高里·贝特森(Gregory Bateson,1904-1980)是20世纪最伟大的理论家之一,他一生的智识活动完全不受学科壁垒的制约,思想的骏马驰骋于人类学、控制论、生物进化论、心理学和语言学等迥然不同的学科领域。20世纪60年代后期,也就是贝特森生命的最后十几个年头(主要是最后五年),他用人生前六十年广博的知识积淀应对时代生态危机,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递归认识论(recurslve epistem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