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媒介还是朝政传播

2020-11-30 09:05崔林朱玺
社会科学 2020年11期

崔林 朱玺

摘要:中国近现代报纸并不是在中国古代报纸的基础上产生的,而是自西方“舶来”,由此引发了“中国古代报纸是否是报纸”这一经典论争。中国古代以官方邸报为主、民间小报为辅的媒介系统绵延一千多年,前者的信息传播主要限于官僚机构内部,后者则受到官方严控且信息常常失真,二者都不同于作为新闻媒介的现代报纸。同时,相较于近代以来日益加速的媒介更迭,中国古代报纸在形式、内容和技术应用等各方面又呈现出相对静态的媒介特征。从总体的媒介范式上看,中国古代报纸是服务于朝廷政治需求而形成的组织传播形态,其基本诉求和功能都是维护朝政,与近现代报纸的大众传播模式有着明显差异。在宏观历史视野中整体把握中国古代报纸的媒介范式,有助于更为准确地认识和理解中国传播传统。

关键词:中国古代报纸;媒介范式;静态媒介;朝政传播

中图分类号:G2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 11-0150-10

对中国古代报纸的认识是中国新闻传播研究的基础性命题,长期以来,经过几代学者的艰苦考证和辛勤梳理,“中国是世界上最先有报纸的国家”几乎已成定论。这一结论以往放在中国新闻史学的讨论范畴内,确乎没有太大问题,但在全球文明互动和文化交融异常活跃的当下,用不同文明体系和文化传统之间各种要素互相影响的眼光来衡量,这样的结论就难免让人心生疑窦:报纸既是西方近代文明产生的媒介样式,用这一概念来称呼中国古代的媒介系统是否恰如其分?即使是中国近代报业诞生之初,其形态样式也由西方“舶来”,而不是在中国古代邸报的传统和基础上诞生的,那么中国古代的邸报何以就成了世界上最早的报纸?顺着这一问题延展开来,即如“News-paper”这一概念为何会对应为中文的“报纸”这样的基本问题也需要进一步厘清。正因为如此,对中国古代报纸的媒介范式重新进行总体上的考量和把握,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一、中国古代报纸是“报纸”吗?

得益于中华文明体系的连续性,中国古代报纸延续千年,成为全球文明中唯一延续的古代媒介系统,也因此成为全球新闻史研究中不可回避的研究对象。日本新闻史研究者后藤武男在《新闻纸研究》中援引史家的说法,认为“原始新闻纸的发行,中国比罗马更早”。美国学者米切尔·斯蒂芬斯在《新闻的历史》中说:“中国人很早便步入新闻史。造纸术和印刷术均起源于中国,这两项技术后来印刷了世界各国的新闻书和报纸。甚至可以说,最早的印刷报纸也出现在中国。”中国新闻史学家方汉奇则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先有报纸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先有新闻事业的国家”。尽管国内外学者普遍认为中国古代报纸是世界报刊史的源头之一,但在对其起源时间的认定上却说法不一,对其媒介性质的基本判断也各有差别。实际上,作为中国新闻传播研究的基础性命题,中国古代报纸的起源问题一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之一。

1.邸报的起源

关于邸报的起源,学界说法不一,比较有影响力的是“汉代说”与“唐代说”。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认为,邸报始于汉唐,他根据史书中西汉有邸的记载,综合汉代政治需要与交通、书写的便利,推测汉代或已有邸报。这一论断被许多学者认可,尽管如此,汉代已有邸报只是一种推测而并无实物史料的支撑。一些学者试图为“西汉说”寻找史料支撑,张涛研究了居延和敦煌两个地区烽燧遗址出土的大量汉简,发现其内容有相当一部分是制书或诏书,与唐宋时期的邸报相比,在传播的广泛性、内容范围、手写抄传的发行方式等方面都很相似,并根据文告由御史府发出,木简上有“府下制书”而将其命名为“府报”。这一观点得到了陈力丹等学者的支持,但也有学者认为,所谓“府报”只是汉代传达皇帝制诏命令的布告,在传播目的、特点、受众以及刊期上都与邸报很不相同,没有超出官文书的范畴而并非报纸。“唐代说”主张中国古代报纸诞生于唐代,这一说法因为有史料的支持而影响较大。唐人孙樵在《读“开元杂报”》中谈到“于襄、汉间,得数十幅书,系日条事,不立首末……此皆开元政事,盖当时条布于外者”。有学者认为孙樵所读的“开元杂报”便是中国最早的报纸,但由于没有实物支持,学界对于“开元杂报”为何物及其真实性仍存在较大争议。1983年,方汉奇教授在论文《从不列颠图书馆藏唐归义军“进奏院状”看中国古代的报纸》中,提出唐代“进奏院状”即为中国最古老的报纸,这一论证虽有了实物支持,但反对者如唐史学者张国刚等则认为,唐代“进奏院状”只是一种官文书,并非“报纸”。

綜合这些对中国古代报纸起源的论争可以发现,争论的焦点不仅仅在于对相关史料的挖掘与辨析,更是要从本体论上厘清对“报纸”的认识,比如“府报”或者“进奏院状”是报纸还是官文书?其实要弄清楚这些问题,一个基本前提是厘清“报纸”一词的来源与沿革过程。

2.“Newspaper”与“报纸”

“报纸”并非中国本土既有之词,而是近代随着西方报纸的传人而产生的仿译词。十九世纪上半叶,来华西人增多,他们新造了“新闻纸”这一名称,来指代彼时中国没有的西式报纸,即英文中的“Newspaper”。在这一命名过程中,“新闻”对应的即是“News”,“纸”对应的即是“Paper”,是一种字面上的直译。“新闻纸”一词最初出现的时间无法确考,但至少在19世纪20年代便已经出现。1828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在他的《广东省土话字汇》中编入了“新闻纸”一词,1833年12月《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刊登《新闻纸略论》,言“在西方各国有最奇之事,乃系新闻纸篇也”,这一仅三百余字的短文,被认为是中文报刊中第一篇介绍西方报业的文章。1834年,叶钟进在《英吉利国夷情记略》中亦提到:“澳门所谓新闻纸者,初出于意大里亚国。后各国皆出遇事之新奇及有关系者,皆许刻印、散售各国无禁。”可见,至少从19世纪20年代以来,“新闻纸”便已成为一个固定的词语,用来指代西式的报刊。但这一时期,西式报纸在中国尚处于萌芽时期,“新闻纸”这一词语也仅为少数来华西人及了解西方的中国知识分子所知,对民众而言仍是陌生的事物。

鸦片战争后,中国开始“开眼看世界”,向西方学习,国人办报活动也开始兴起,出现了艾小梅创办的《昭文新报》以及王韬创办的《循环日报》等一批最早的国人自办报纸。在此期间,“新报”一词开始出现,并被一些报刊用作报名,如《香港中外新报》、《教会新报》等。1883年的《万国公报》载《新闻纸论》一文,谈到“盖溯西国新报之始,从俗而言之则日新闻纸,其实言新报则较妥”,将“新闻纸”更名为“新报”,以区别于传统的邸报,实际上意味着国人开始在中国既有的“报”的传统中来理解“Newspaper”这一西式媒介的性质了。

“报纸”一词的出现则较“新闻纸”和“新报”更晚。“根据英语Newspaper翻譯的仿译词‘新闻纸,对后来(通过模仿)创造的新词‘报纸起了很大的作用。”方汉奇先生认为,“报纸”一词最早出现于1875年3月6日《申报》中一则题为《福州创设华字新闻纸》的消息中,李玲则在1873年的《申报》所刊载的一篇读者来稿《洋烟害》中,找到了更早的证据。随着“报纸”一词的普及,“新闻纸”、“新报”的使用频率逐渐降低。显然,从最初的“新闻纸”演变为“报纸”这一延续至今的命名,意味着人们已经逐渐认识到Newspaper这种西式媒介的内核与中国传播传统中的“报”有相通之处,已不限于二者都是以纸作为载体这个层面了。

由此可见,“报纸”一词是近代的产物,最初所指即为中国近代以来的西式报纸,由海外“舶来”,而后在命名演化的过程中逐渐与中国的传播传统打通融合。因此,如果只是从字面的含义简单来看,强调“Newspaper”的西方基因,则中国古代并无“报纸”。而如果着眼于从“新闻纸”、“新报”到“报纸”的命名沿革,厘清“Newspaper”这种外来的媒介形式与中国的传播传统对接打通的过程,才能趋近历史的真相,看到国人在近代以来受到西方文化猛烈冲击、东西方文化在震荡中不断交融之时,对这种源自西方的新的媒介形式在认识上逐渐走向深化的过程。

3.邸报与报纸

实际上,几乎在西式报纸开始为国人认识的同时,人们对报纸和邸报的比较便也开始了。较早接触西式报纸的林则徐曾在一封信中说:“又有夷人刊印之新闻纸,每七日一礼拜后,即行刷出,系将广东事传至该国,并将该国事传至广东,彼此互相知照,即内地之塘报也。”林则徐并非简单将二者视为一物,而是在“新闻纸”尚不为国人熟知的情况下,利用塘报这一人们熟悉之物,在消息的传递这一功能上将二者进行类比。

而试图从我国古代已有之物中为报纸“寻根”之举,在《开设报馆议》一文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古者采诗以观民风,诵诗而知国政,专立太师之官,以主其事。盖诗者,即今之新报。……我中国,邸报开设千年,本远出于西报之前,特未推而广之,采诗之法,又未追而复之。”古之诗与彼时之新报,显然并非一物,将二者等同,其实是在强调新报传达民意之功用。

到20世纪初,便开始有将外来的“新闻纸”同本土的“邸报”联系起来,认为二者本质同为一物,并得出中国的邸报是最古老的新闻纸的观点。1905年的上海《大陆》报曾刊登一篇名为《报纸之由来》的文章,言:“环球列国,印有新闻纸,以中国为最古。唐玄宗开元年间(西历七百十三年至四十一年)发刊开元杂报,唐孙樵文集载有读开元杂报,其发刊京报,亦在唐朝。”

而与此同时,强调报纸与邸报有着本质区别的观点亦早已有之。1872年7月13日《申报》刊文《邸报别于新报论》:“邸报之制,但传朝廷之政事不录间里之琐屑而已。故阅之者,学士大夫居多而农工商贾不预焉,反不如外国之新报,人人喜阅也。是邸报之作成于上,而新报之作成于下,邸报可以备史臣之采择,新报不过如太史之陈风。”事实上也指出了邸报的受众限于官僚知识分子阶层,而不像报纸在发展之初便带有大众传播的特点。这样的争论在此后的新闻史研究中成为一个经典的话题。一些学者通过对邸报产生时间的判定去探讨中国古代报纸的起源,认为“最早的新闻事业就是报刊,而邸报就是我国最古老的报刊”,这一路径建立在默认“邸报是古代报纸”的基础之上。也有不少人曾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无论从报纸的西方起源,还是从物理形态、传播范围与内容特征等核心特征来看,唐宋“进奏院状”及明清邸报均不是报纸。

由此可见,邸报是否是报纸不仅取决于邸报自身,也取决于人们如何理解“报纸”这个概念。若按其诞生之时便带有的“西方基因”,将“报纸”的含义限定于大众传播,则中国古代的邸报显然不能算作报纸。而若从我国古代媒介系统的历史事实和既有传统出发,从媒介特征与功能上的一致或相似来达成对邸报媒介形态和传播范式的理解,则将其称为古代报纸就是一种习惯上的泛化称谓,这样的称呼方式也符合人们认识事物、理解规律、命名概念的一般过程。

二、中国古代报纸的历史脉络与媒介形态

在厘清中国古代报纸与西式报纸在命名上的纠葛关系之后,要真正认识中国古代报纸的本体属性,就需要从其历史发展脉络与媒介形态特征人手,探究这一媒介系统与现代报纸的真正区别。一方面,中国古代报纸历经多个朝代一直延续,形成了全球古代文明中独一无二的媒介景观,这一独特的古代媒介系统总体上沿着两条脉络不断传承沿革,即以官方邸报为主,以民间小报为辅,二者相互交织和补充,形成了中国古代稳定的信息传播格局。另一方面,与近代以来媒介形态的频繁迭代相比,中国古代报纸的形式、内容、技术等诸多要素在相当长的时间中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任其宫廷易主朝堂更迭,邸报仍是旧时模样,朝代的变换与媒介形态的不变构成了看似矛盾的另一重文化“奇观”。

1.邸报:官僚系统内部的信息传播工具

官方邸报是中国古代报纸的主要媒介样式。在朝廷对地方政令谕旨的传达、重大事务的处理决断、官员任免等诸多关涉朝廷稳固、政权稳定的方面,官报都是至关重要的传播载体。但作为官方信息传播媒介,自始至终它的传播范围都主要限于官僚机构内部。

就目前所知,古代官报产生于唐代,以传报来自朝廷方面的消息为主,其编发机构为中央朝廷或地方藩镇驻京机构。由中央朝廷编发的具有公报性质的官报,称为“报状”、“条报”、“报”等。其实物已难以考证,但在文人诗文中多有提及,如唐代王建在《赠章州郑大夫》诗中有“报状拆开知足雨,赦书宣过喜无囚。”唐人孙樵在《读“开元杂报”》中谈到“于襄、汉间,得数十幅书,系日条事,不立首末……此皆开元政事,盖当时条布于外者”,“开元杂报”为朝廷所编发的公报,其形式、内容亦可由此窥得一二。地方藩镇驻京机构编发的则是具有情报性质的官报,根据编发机构的名称,多称“邸吏状”、“进奏院状”等。据《唐会要·诸使中》记载:“诸道先置上都邸务,名流后使,宜令并改为上都进奏院官”,进奏院自此开端。进奏院状由地方藩镇派驻朝廷的进奏官负责向地方传发,其内容多为进奏官自行采集,以朝廷政事活动及进奏官在京见闻为主。

宋代出现了在封建政府中枢部门统一管理下发行的正式官报,称“邸报”。《宋会要辑稿》载:“国朝置进奏院于京师,而诸路州郡亦各有进奏吏,凡朝廷已行之命令,已定之差除,皆以达于四方,谓之邸报。”在唐代的基础上,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设立都进奏院,对地方派驻京城的进奏官实行统一管理。进奏官依然承担传递信息的职责,但其传递的信息不再是自行采集,而是由中枢部门统一发布。自此,朝廷通过进奏官以邸报的形式统一向地方发布信息渐成惯例,逐渐形成“邸报闻四方”的传播效力。邸报的传播内容包括诏令谕旨和朝廷决策、官职任免、奖惩升迁以及官僚章奏,具體内容散见于文人官员的奏折、书信等之中。如《宋史》卷四百五中记载“臣睹性下自郊祀庆成以来,恩数绸缪,指挥烦数,今日内批,明日内批,邸报之间,以内批行者居其半,窃为性下惜之”。又如《宋史》卷三百八十三记载:“近观邸报,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妄议和好,历诋大臣,除名远窜。己而得铨书藁,乃知朝廷遽欲屈己称藩,臣未知其可”。

关于元代是否存在邸报,学术界尚存争议。有学者认为元代存在时间较短,还未来得及建立全国性的官方报纸发行体制;但也有学者指出尽管元代存在时间不长,邸报发行却未曾中断。

明清邸报甚为相似,都延续了为朝廷管控地方、传达指令、沟通重大事务等重要职能。明代邸报发布和抄传活动主要通过三个环节:通政司、六科、提塘。通政司负责“出纳王命,通达下情”,是邸报的主要消息来源;六科则主要采集、记录朝廷事务,提供皇帝谕旨;提塘则负责向地方进行抄送。其内容包括“皇帝谕旨、宫廷消息、官员动态、军事活动以及臣僚奏疏等,还有农事、天象、灾害报道和社会新闻”,基本上每日以书册的形式发抄一本。清代封建官报的发布方式、发行渠道和明代的十分接近,即经由通政使司、六科、提塘等三个环节,在内容上,主要由官门抄、上谕和臣僚奏章三部分构成。

官方邸报是中国古代报纸的主体,自其产生之初,邸报便已确定了其作为官方信息传播工具的性质和功能。“播之纶音,传之邸报,天下皆将知之,亦皆将信之”,随着历朝历代对其官方媒体地位的不断巩固和强化,邸报成为朝廷与地方官员传播和了解政务时局的重要信息渠道,成为朝廷对地方实行管控、加强中央集权的重要工具。

2.小报:受到官方严控的民间传播媒介

官报之外,民间小报自宋代开始出现,是一种“以刊载新闻和时事性政治材料为主的不定期的非官方报纸”。其传播时效较官报更高,传布范围也不像官报仅限于官僚系统内部,而是可以直接传递至坊间。尽管小报的传播看似突破了官僚体系,旦却始终受到官方严控,其内容往往失真,信息传播效果有限。据现有记载来看,小报产生于北宋,盛行于南宋。宋代周麟之在请禁小报的奏章中说:“小报者,出于进奏院,盖邸吏辈为之也。比年事有疑似,中外不知,邸吏必竞以小纸书之,飞报远近,谓之小报。”可见,小报的内容虽大多来自官方,但其信息却往往是传播者通过打听、传闻等非正式渠道获得,“其有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皆衷私小报,率有泄漏之禁。”尽管小报作为“小道消息”传播迅速,但其真实性往往无法保证。元代民间小报延续了宋代的发展,称为“小本”,由民间刻印售卖,其内容主要是来自朝廷方面的政事消息。

到了明代,民办报业随着小报这股潜流的汇聚开始产生。明中叶以后,抄报行、民间报房、送报人等开始出现,报业作为独立的社会行业渐成雏形。民间报房的产生与官方有着密切联系,“早期的民办报房估计是从官方的提塘报房分离出来的”。与宋代不同,明中期以来出现的民营报纸是受到官方允许的合法报纸,民间报业在发展过程中,将传布内容限定于官方允许的范围之内,因而获得了生存的空间。

清代合法的民间报纸继续发展。“北京民间报房各自抄录、刊印的邸钞”,统称为“京报”,“京报”一词产生于明朝中后期,自清乾隆之后逐渐兴盛。以京报为代表的民间报房的内容多来源于宫廷邸报,由相关部门传抄出来,然后进行发抄。除北京外,各省提塘也在省会设立报房,翻印京报向地方官绅出售。同时,各省省会和一些重要的府城还发行以传布地方官场消息为主要内容的辕门抄。由于官方邸报仅在官员中小范围传播,民间报房正好弥补和满足了民间对于信息的需求。

总体而言,小报的特点包括:未经官方审查,自行抄传或刻印;内容引人注目,但消息难免失真;传播及时便捷。由于小报一定程度上冲击着朝廷的信息垄断,故诞生以来在历代都受到官方严控。尤其是在明清时期,对民间信息传播活动实行的管控极为严格,严厉的文字狱与科刑是最有力的证据。因此,历代小报虽然“屡禁不止”,但始终难以“自成一派”。

3.静态媒介:中国古代报纸的媒介形态

从媒介更迭的历史进程来看,近代以来报纸、电影、广播、电视以及互联网等媒介在短短百十年间就迅速完成多次形态的转换。以报纸而言,自诞生以来的四百余年间,也经历了政党报纸、大众化报纸、精英报纸等多个阶段的形态变化。与报纸等近现代媒介以“变化”为媒介形态的主要特征相比,中国古代报纸在超过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其媒介形式、内容构成及技术支撑等都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而正是这种“不变”,使得中国古代报纸清晰地呈现出一种“静态媒介”的特征。

首先,中国古代报纸在形式上缺乏规范。自唐至清,中国古代官报在朝廷管控下逐步向规范化发展。唐代的进奏院状主要由各藩镇派驻京城的进奏官们编发,缺乏统一的管理和规范。到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以后,都进奏院设立,将各地方进奏院进行统一管理,官报的发报制度逐渐正规、统一起来。明代中叶以后,邸报由手抄逐渐转向更为规范的活字印刷,载体形式也变为书册的样式。总体而言,宋、明、清三代报纸的形式是逐渐规范的,但总体形式上缺乏统一的样式。

与此形成对应的是,近现代报业在每个国家、每个阶段取得的革新中,形式上的变化和突破都是显著的特点。如英国现代新闻业建立过程中对标题和版式的革新,美国新式新闻事业发展阶段对漫画和图片的应用,都使得报纸面貌一新。与近现代报纸的丰富形式和不断变化相比较,中国古代报纸长期以来在形式上较为单一,只是材料的堆砌,无分栏,无标题,无体裁之分,也无版式和固定用纸规范,历代在形式上的创新更是乏善可陈。

实际上,中国古代报纸在传播模式上更符合组织传播的一般特征。凯瑟琳·米勒在《组织传播》中指出,“组织是一个通过协调活动来达到个人和集体目标的一个社会集合体(social collectivity)(或一群人)”。马克思·韦伯则认为“一个组织是否存在,完全取决于有没有一个权威人物或者有没有一个行政班子的存在”。古代中国封建官僚体系作为一个以封建统治者为权威主体的庞大组织,以邸报为主的古代报纸系统就是服务于这个庞大组织的信息传播方式。在这一系统中,传播的流向是“信息沿着组织层级结构等级链垂直流动”,即由朝廷到地方自上而下垂直式的、以书面形式进行的层级传播,这正是组织传播模式的典型特征。作为一种组织传播,中国古代报纸的传播具有明显的等级性,无论其内容、发行还是读者群体,都主要限定在官僚知识分子阶层之内。如戈公振所言,“西人之官报乃与民阅,而我国乃与官阅也”,中国古代报纸主要面向朝廷和地方官员,普通民众受限于传播渠道难以触及,而且中国古代社会总体识字率相对较低,普通大众并不具备相应的阅读能力,无法为古代报纸提供大众化的受众基础。

2.诉求:政治传播

古代官报从诞生之日起,其基本目的就是为政治服务。“服务政治统治是古代新闻传播的核心价值”。报纸的编发都是在国家行政体系范围内进行,读者也主要是各级官员、在朝或者在野的士大夫知识分子。邸报的存在就是为了朝廷向地方官员传达政令,因此与其说它是报纸,倒不如说是庞大国家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个政治传播工具。

古代报纸的组织传播模式良好地适应了古代中国政治系统在信息传播方面的基本诉求。在组织传播当中,等级性是典型特征,中国古代社会等级森严,王权至上的集权统治方式决定了社会具有严密的等级秩序,这一等级秩序是通过朝廷到地方的层层管控来实现的,而邸报是这一管控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朝廷与地方之间的严格等级关系,决定了朝廷是古代报纸这一信息传播系统的枢纽,是信息传播的“输出”方,地方则主要作为“输入”方存在,其间的信息整合与筛选完全由“输入”方把控。在这样的信息把控与传播过程中,朝廷“通过信息传递将组织的各部分联结成一个有机整体,以保障组织目标的实现和组织的生存与发展”。

在内容生产与发行方式层面,中国古代报纸也体现着朝廷集权统治的特点。古代报纸的信息来源和稿件撰写都受到朝廷的严格把控,经过审定后发抄,主要内容都围绕治国之事,以朝廷到地方信息的传播与政策的上传下达为主。历代官报的发行都由官方发布,通过官方控制的水陆驿站传递,并非由报馆发行,因此并没有形成独立的行业。如此一来其发行渠道可谓单一,但却顺应了朝廷对于信息管控这一政治诉求。

3.功能:维护朝政

作为中国古代报纸的主体,官方邸报是封建统治者维护集权统治、巩固政权的工具。朝廷通过官报进行“内部协调”、“指挥管理”、“决策应变”,以至“达成共识”。这种一切以朝政是从的功能特征从邸报编发机构——进奏院到提塘的变迁上,即可略见端倪。

进奏院出现在唐中期,一般由朝廷设立的道或节度使的藩镇派驻京城。由于唐中期以后地方节度使独揽军权、财权,皇帝也忌惮三分,因此其驻京人员和机构也受到重视。当时进奏院设在皇城要地,鼎盛时期进奏院长官竟拥有副宰相的地位。到了宋朝,朝廷将地方进奏院归并为都进奏院,实质是控制了官方新闻的发布权,这表明当时朝廷已经认识到信息传播的重要性。枢密院代表朝廷扮演了“把关人”的角色,对邸报内容起把关作用,把关标准自然是朝廷立场,以确保邸报所传递的信息完全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在明代,各省按照制度都派有提塘官常驻京师,担任军情和各项文报的呈递下达等任务。提塘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抄传邸报。明代不设进奏院,没有进奏官,提塘官就其所从事的工作而言十分接近唐宋时期的邸吏或进奏吏。提塘的办公地点通稱提塘报房,简称报房。清朝各省的提塘统称省塘,驻地在各省的省会。除省会外,省内一些大的州府如江苏的江宁、苏州、松江等,也都设有府一级的提塘。这两部分提塘,在兵部和地方府县的双重领导下,负责辖区内的塘务工作,是官报在当地发行工作的主要承担者。

从进奏院到提塘,中国古代官报编发机构在千年之间虽然经历了种种变化,但从根本上说,其服务对象都是封建官僚系统,具体工作都是为朝廷或地方官僚当传声筒,自始至终,这种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统治工具的性质从未改变。

结语

作为中国新闻传播研究的基本命题,中国古代报纸的相关研究在不断推进的过程中,往往要回到对中国古代报纸本体论问题的争论。其根源在于近现代报纸在中国并不是在邸报的基础之上演进而来,而是近代西方文化冲击下的“舶来品”。将这一中国古代媒介系统称作“报纸”,只是一种习惯上的泛化称谓,是在现代报纸作为新闻媒介的大众传播范式下进行的探讨,并未区分二者不同的媒介范式。

在以官报为主、小报为辅的媒介系统中,中国古代报纸延续千年,官报的信息传播限于官僚机构内部,小报受官方严控且信息常常失真。中国古代报纸在形式、内容与技术上均不同于新闻媒体,与更迭频繁的现代媒体相比,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静态媒介形态。从媒介范式上看,中国古代报纸并非面向大众的新闻传播而是一种朝政传播,它在传播模式上是组织传播,始终带有政治传播的诉求,主要功能是维护朝政。

在中国新闻传播学的研究中,中国古代报纸既是历史研究的起点,又是理论研究的原点,因此,厘清中国古代报纸的媒介特征与基本性质,从整体上把握其媒介范式,对于认识中国的传播传统、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新闻传播理论具有正本清源的重要意义。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传播传统,我们需要在更为宏观的历史视野中,对这样的传统进行符合历史本相的认知,才有可能真正认识这一传统,从中汲取传播的智慧,并获得真正的文化自信。

(责任编辑:彤弓 陈炜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