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鸿
母亲年轻时是养花高手,农家院里的菜园子入口处是母亲的小花圃,虽然都是普通的花苗,却长得粗壮健硕,开出的花来也都像铆足了劲儿,蓬蓬勃勃的,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生机喷薄外溢。到了秋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时节,母亲提前将一些花做了“移民”,装在盆里,有正规的泥花盆,也有废弃不用的瓦盆铁盆,将石竹花、蚂蚱菜、月月菊、月季等栽进去,移到土炕的窗台上,摆了一长溜,花盆大大小小,植物高高低低,简陋的窗台就变得丰富好看起来。
那些被移栽到盆里的花兒,有的萎蔫了一些时日,终于焕发起新精神;有的毫无不适之感,该长叶长叶,该抽枝抽枝,什么也没耽误。就这样,即便到了寒冬腊月,母亲的土窗台也是红绿相间,一派春光。母亲的花,每一株都饱含激情,开起来就像比赛似的,谁也不肯先落,那些没开的,也争先恐后地打着骨朵,那种喜气洋洋的氛围把许多看花人的心都征服了。左邻右舍的来串门,都羡慕母亲养啥花都能活,啥花都能开。母亲半是玩笑半是神秘地说:“养女儿的人好养花,都怪你们只养了儿子……”小时候,躲在大人身边的我记住了母亲的“秘笈”,原来,我和姐姐竟然是母亲养花的秘密武器,一时开心至极。
后来,我也有了女儿。因羡慕母亲的花儿,又有了养女儿的底气,便决定念念“养花经”。于是兴致勃勃去花市选中意的花。杜鹃、仙客来、水仙、君子兰、四季海棠……好多品种啊,姹紫嫣红的,怎么看怎么喜欢。我把它们先后搬回家,又是拍照又是喷水的,每天都用爱怜的目光注视它们,都说花是有感应的,你关注她她就会报答你,开出更美的花来。可是用不了多久,这些花儿就泄了气,落了花瓣不说,连叶子也渐渐地枯掉,最后竟连根烂掉。每次我都像黛玉葬花一样,叹着气恋恋不舍地与花们告别。然后再奔向花市,反复地把花红叶绿的植物搬上楼,再惋惜着把它们连根丢掉。
老公劝我不要再糟蹋花了,说我不是养花的人。要么是过于溺爱把水浇得太多太勤,要么是过于疏忽让它们旱得半死,我根本不懂每株花的习性。我嘴上不服气,但心里还是打了退堂鼓,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养花,我哪里是养花,分别是花的杀手。所以每次再去花市,或是去朋友家,看到热烈的满树繁花,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即便朋友好心送我,我也不敢再要,仿佛不能承受花儿的生命之重。
家里还有一盆茉莉,在我的窗前安营扎寨两年了,来的时候满枝都是花朵,谢了之后便一直沉默。整整两年,它再也不肯开花,只任枝叶疯长。我早就没了每天关注它的耐性,没有花朵的招牌,它怎能再吸引我的眼球呢?直到母亲来我家的时候,细心的母亲发现茉莉染了病,它满身都是密密地红蜘蛛,躲在叶子的背面悄悄地结了网。我这才来到窗前,仔细地看这盆可怜的茉莉,它在遭遇虫害的侵袭下还苦苦支撑着,我每天从它身边走过却不肯投过一瞥,是不是有些残忍呢?
比我更残忍的是,母亲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掉大茎小叶,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看着我惊讶不解的样子,母亲安慰我说:“用不了几天,就会长出新叶子的。”果然,三天未到,茉莉的枝干就绿芽点点了。我又开始每天看它,直到那些新生的叶子完全长出来,没有了红蜘蛛的缠绕和侵扰,茉莉重新焕发了青春。它摆在窗前,又有了花的模样。
劳动节的时候,我们回老家度假。假期结束返回家中一开门,就感觉一阵茉莉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直奔茉莉花而去,枝头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花朵,倒上地面有一片已然凋零的花瓣,还在竭力散发着最后的香气,像是在弥补着与我失之交臂的遗憾。虽然只是一朵,却让我重拾信心。我想我和母亲都是极爱花的,只是爱的方式有所差异。既然花还在坚持,我又怎能放弃?
我当然不肯放弃,于是又兴致勃勃地重复购花的过程。那天在早市的花摊旁,一位卖花的阿姨招呼我:“姑娘,把这盆虞美人搬回去吧,连盆带花给10元就行!”这是阿姨自己移植出来的花苗,虽然叶子不大,但看着很茁壮,长势喜人。我一眼就看好了它,二话不说就将花盆捧起来,如获至宝地搬回了家。虞美人俗称“对红”,到了花期时两朵花相对而开,是吉利喜庆之花。因为我屡次养花失败的经历,让我不再有期待花开的奢望了,只是看着她油绿的叶子一天天伸长加宽,先只是两片,后来就是三片四片、五片六片,慢慢也有一小片自己的空间,这就足够我欣慰了。
这一年刚进入初冬,我竟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消息,瞬间将我推入两难之地。要知道我已人到中年,大女儿正读高二,怀孕这件事对于我来说确实感到有些难为情,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然而,要我放弃吗?面对第二次降临的做母亲的机会,我似乎更加向往与珍惜,如果这次错过了,可能我将终生遗憾!留下他(她)!我坚定了信念,与腹中的小生命缔结了生死之约。既然他(她)不嫌弃我年纪已老,执意选择了我做妈妈,那么我一定要让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宝宝如愿以偿,给他(她)来到世间铺垫一条生命的通道。于是,一个备战高考的母亲又多了一种身份——高龄孕妇。我细心呵护着两个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对生命的意义又多了细腻而深刻的理解。时光变得多情起来,它让我对每一个明天都充满期待,我有时会长久地注视着窗前的虞美人,因为我惊喜地看到了它抽出了笔直的花箭,它也在孕育着自己的果实!这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虞美人开花了。娇艳欲滴的两朵红花,成了窗前最吸引人的一抹亮色。每天推门进来,这两朵红就抢先把我的目光牵引过来,我像着了魔似地朝它走过去,与她对视一番,我和花儿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默契,什么也不说,却能让人会心一笑,瞬间觉得心里舒服极了,好像放下了一切包袱,烦恼也烟消云散了似的,我们就在默默无语间倾诉了许多关于生命的秘密,完成了一种甜蜜而幸福的交流。
虞美人持续开放了好些时日,后来落了。我没有感伤,相反为它感动,我觉得它懂了女主人的情意,为了生命的绽放已竭尽全力。那段时间,我也尽量保持了良好的心态,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不遗余力。第二年夏天,大女儿升入高三时,我的小儿子如约而至,这是我生命里绽放的第二朵蓓蕾,芳香四溢。
小儿子的到来改变了我们多年的三口之家的生活模式,也给我们增添了无穷的欢乐。而变化最大的竟然是小儿的爸爸。他是一个木讷、呆板、倔强的人,曾经强烈反对我留下腹中的二宝,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目前的家庭结构,而且女儿即将升入大学离家,他似乎很向往只有两个人的自由世界,不愿意重新走一遭漫长的辛苦育儿路。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总是让人充满希望,面对花骨朵一样的鲜嫩生命,儿子的爸爸不知如何喜爱是好。一个不喜花草之人竟然悄悄地上网淘来“太阳花”的种子,取吉祥希望之意,撒在花盆里。当我看到花盆的土壤里浮着细屑般的小颗粒时,他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他买来的太阳花,希望家里天天都有小太阳。
没过几天,花盆里长出了嫩嫩小小的绿苗。我看着它觉得眼熟,这不就是我小时候在菜园里经常见到的“蚂蚱菜花”吗?原来它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太阳花”!在故乡,太阳花最常见了,这个土里土气的贱名“蚂蚱菜”,跟学名几乎不搭边儿。太阳花为一年生肉质草花,茎细而圆,匍匐地面,它具有见阳光开花的习性。早、晚和阴天花朵闭合,阳光愈强,开花愈好,故有太陽花、午时花之名,还有“松叶牡丹”“半支莲”之称,我应该再加一句,有的地区对它俗称“蚂蚱菜”。这让我想起乌海的表弟讲过的一则趣事。有对老两口跟着儿子去西藏,说是要看看美丽的格桑花。谁知道,回来却很失落的样子,对着街坊姐妹发牢骚:什么格桑花,原来就是咱们天天见的“八瓣梅”!八瓣梅,也是我老家那边常叫的“扫帚梅”,这些名字听起来确实不如格桑花有诗意,就像一个朴素的村姑。但不管她什么名字,波斯菊也好,格桑花也罢,跟太阳花也叫蚂蚱菜一样,什么名字一点也不影响花的生长与绽放。
我家的“太阳花”当真开花结籽了,花瓣层层叠叠,常常吸引了小儿子蹒跚的脚步去抓那柔弱的花儿。婆婆来帮我带孩子,把她养的一盆三角梅也搬过来。婆婆养花更精心,往花土里倒兑了水的酸奶、捣碎的花生,粉碎的蛋壳……这些被埋进花根周围,成了滋养根系的养料。到了冬天,粉色的三角梅开得沸沸扬扬,就像小姑娘的头上系满了张扬的粉发带,压得整个花枝都颤颤巍巍的。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对养花这件事屡败屡战,乐此不疲,终于有了今天这番小成就。家里不再是只长叶不开花的绿植,而是有了花朵的点缀。看着太阳花与三角梅高高低低相映成趣,金灿灿的菊花与橘红的君子兰相看两不厌,我左手搂着与我比肩的女儿,右手抱着健壮成长的幼儿,觉得生命如此丰盈与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