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三)

2020-11-28 07:41张炜
美文 2020年21期
关键词:黄州苏东坡诗人

张炜 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有《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

逆境与顺境的平衡

不同的处境都要人去经历,这是必要发生的。杰出如苏东坡者,尚且要经受残酷的“乌台诗案”,这一生最触目的黑暗。它像一座沉沉的山岭,将人生隔在了两面;又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将人生横断切开。前边是平顺,后边是艰险,世界竟然有这样奇怪的平衡之力,真是让人无语。我们作为后来人如何破译,如何设问:先逆后顺或者先顺后逆,究竟哪个更好?一个人所拥有的强大行动力,在生活中的实现力,究竟在前好还是在后好?当一个人经历了逆境,积累了丰厚的经验,一定会增强警觉性和抗压力,变得更加“皮实”还是相反?而遭遇逆境越晚,越是可怕的摧残,顽韧聪明如苏东坡者,以不足五十的壮年变得齿落发疏:“君奴亦笑我,鬓齿行秃缺。”(《歧亭五首·四》)“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惟应识旧声。”(《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二》)青春之期火力旺盛,或能够抵御悲惨的灾难,而到了老迈之期则是另一回事了。

诗人二十二岁一鸣惊人,引起欧阳修的赞叹,皇上的赏识,其文路和仕途看上去一片畅达。诗人在世时不止一个人编辑过他的文集,出书多部,这在北宋时期是极不容易的。他的成名比较东晋的陶渊明、西方的梵·高,又是何等不同,何等幸运。像他一样才气逼人的李白略好一点,当年的盛名也无法与他相比,而另一位杜甫则要差得多。生前就享有盛名并一直延于后世,这种情形实在少见。这只有世界上极少数的幸运儿才会有,如西方的歌德和毕加索等人。

艺术和诗境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由于高妙深邃,不仅需要创造者非凡的悟力和才力,而接受者也同样如此。个案总是属于天才,在乌合之众那里,在世俗眼中,越是绝妙高超的艺术越是隔膜,它们通常需要时间的追认。伟大艺术的标准隐在无测的幽暗与时光中,总是依赖卓越的个体,而且要在更长的时间里与更多的人达成共识。所以极少数杰出的诗人和艺术家是个例外,他们会在较短时间内得到大面积的认同,赢得广泛的赞许,声隆盈耳,这种幸运既帮助了他又损伤了他。这其中也只有极少数极冷静者可以摆脱喧哗和围拢,再次回到个人的幽寂,在自我的空间里保持原有的创造力和感悟力。

在喧闹中,一个具有极大创造力的人物如毕加索,仍会颓唐和松弛,表现出对完美和巨量劳动的绝望和恐惧,最后涂抹了那么多轻浮廉价的东西。他走入了游戏,因为被悲观攫住了。这一次被攫住,竟然没有生还的机会,只好在这种可怜的状态下等待最终的结局。苏东坡最大的幸运,是上苍用另一种办法来帮助他,这就是在他抵达毕加索的那种茂盛的生长期、声名巨隆期,命运却以灰暗的颜色来包裹他。作为一个生命,周边温度骤降,炽热变得冷静,而不至于痴迷和谵妄,这太重要了。也许苏东坡这样一个不吐不快、游戏不断的性格,特别需要上苍的这种帮助。有一只莫名的手把他推向一个角落,给他酸楚,给他悲观,给他黑暗,给他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呻吟,让他低声长吼,然后再使他慢慢地安静下来。

这时候天才能够再次复活,成为原来的自己。

苏东坡当年达到怎样的盛况,明代李绍在《重刊苏文忠公全集序》中写道:“其为文章,才落笔四海已皆传诵。下至闾巷田里,外及夷狄,莫不知名。其盛盖当时所未有。”“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朱弁《曲洧旧闻》卷八)当年并非数字信息时代,苏东坡的诗作竟能远达北辽、东夷,像朝鲜日本这一带的文人都以他的诗为标杆,以吟诵他的诗为荣耀,真是一种文明的奇观。这不仅因为他的诗才高,而且还因为他的文运好。有时候诗才与文运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东西,杜甫,特别是陶渊明和梵·高这一类人物,才华不可谓不高,盛名却要等待后来,可以说文运不济。文运不会影响他们的艺术价值,但总给人诸多遗憾和不安。对于当事人,这种情况又会变得更加严重,因为艺术家会因此而欣悦若狂感觉良好,或者沉郁沦落。梵·高死于绝望、潦倒和自伤,陶渊明死于饥饿。伟大的才能所寄寓的躯体毁坏了,一切也就不再继续。好在已有的一切已经足够了,它们是不朽的。一个人的沉浮荣辱皆有定数,世人会归结于这样的认知。它或许不错,或许还有一些难以解释的奥妙。我们会看到命运中潜藏的平衡力,一切都掩在这无测无察之中。

苏东坡在物质生活上有过奢侈的享受,在文章上曾经焕发出眩目的亮光,也同样有着突兀的、大幅度的震荡和变化。如果把命运的曲线描绘下来,会发现向下与向上的轨迹正可抵消,折中为一条平坦的直线。如此平衡即为人生,它的实际轨迹总是蜿蜒向前、起落不定的。那些不够显赫、没有记录、也没有总结的芸芸众生也会如此吗?当然同样没有例外。有的属于内藏的精神,有的属于客观的物质,无论如何,低徊和起落都是存在的。那些被时间之手漸渐揭开的神秘终究会袒露出来,只是常常因为太过晦涩而产生误解,大概并无太多的差异。善与恶、贫与贵、生与灭、大与小,都是如此。

只有名花共幽独

黄州之孤寂,在诗人那里可能是首次体验。初到贬谪之地,他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好寓居定惠院。在小小的寺院里,他咀嚼着一切,享受难得然而又是陌生的孤独。他一个人行走、徘徊,这对一个热闹惯了、意气风发的诗人来说是少见的。一场大恐惧突然结束了,他被一只巨手轻轻地放在这个地方。这里有和尚,有禅意,有天籁的汇集。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回望和前瞻,这时候目光就变得深长了,所有景物都是另一番颜色,有的变得淡漠,有的愈加浓烈。也就在这样的时光中,他有一次闲步,在篱笆旁看到了一株开放的海棠。这让他有掩不住的惊喜,站在那儿久久不愿离开。就这样,一首绝妙的诗诞生了,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多长的题目,古人不愿将其简化,苏东坡的诗题尤其长,有时简直像一篇诗前小序。他在一场惊心的考验之后镇定下来,独自沉思。这在他是少见的情形,是煎熬,也是难得的一个机缘。显然他在以海棠自喻:“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他以为它的种子是一只鸿鹄从天上飞衔而来。“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可惜他的名气太高,即便遭遇大难,深藏定惠寺,也仍然不能长时间隐迹。果然,不久就有那么多的人前来探奇,而且还得到了当地最高长官黄州太守的照拂。武昌的王齐万兄弟、杭州的僧人参寥、云游四方的西蜀道士杨世昌、家乡老友巢谷、歧亭的陈季常,还有琴师崔闲等,都先后来到黄州陪伴,有的在这里一住就是一年。

他仍旧无法寂寞。他的寂怅可能在友人离去、在半夜、在独自伏上窗棂观看满天星斗的时刻。由此可见人生寂寥不完全依赖身外,主要还是心内。一颗冷寂之心,即便是再大的热闹也不能剥夺,但这需要重大遭遇之后,需要巨幅的跌宕和震动结束。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没有人寻求这样的际遇。但它落在了诗人身上。生活中有多少人遭逢了这样的时刻?当然很多,他们这时可以回味,享受那种“失败的美好”。远离了胜利者的庆典,失败的那种苦涩,那种严厉的苦味,此刻却能泛出丝丝甜息。我们在这个时候可以收获更多的东西。失败比之胜利,竟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优越感”。这种优越独属特殊时段和特殊的人:尽可以一个人享受这时光,不需要他人帮扶、参与和陪伴。真实的孤单是无法陪伴的,没人能够进入他人心灵深处。这不仅是一杯苦酒,还是一杯烈酒,劲道之大足以让人久久沉醉,然后慢慢醒来。

一切不出所料,又出人预料,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年,写出了著名的书法珍品《寒食帖》。有趣的是他还写了一首酒后晚归、敲门不应的小词,让黄州太守徐君猷大惊,误以为这位贬谪之人已经逃逸:“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关键两句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还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身为不系之舟,当然非我所有;难忘的“营营”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狗苟蝇营之“营营”,让诗人嘴角露出了不屑的一笑。煌煌大事却为“营营”,有趣而豪迈。这只有黄州的苏东坡才能说出,只有“醒复醉”的苏东坡才能感悟。他想起孔子的“乘桴浮于海”,想乘舟远逝,走向江海。余生如何度过倒也未知,但仍然要寻找落实,还是放逐到世外,都很难定。他到黄州的时候只有四十四岁,离开已四十九岁,而这五年恰是一生中少有的大安之期。虽然身受重大委屈,却开始了久居的打算,亲自设计居所,落成于大雪纷飞之时,故名曰“雪堂”。

关于这个理想的居所,他写道:“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真是用心缜密,也获得了极大的欣悦。他说自己在这里可以“起居偃仰,环顾睥睨”(《雪堂记》)。这幢想必是美丽舒适的建筑落成之后,又在朋友资助下盖了三间瓦房,取名“南堂”。这个南堂也让他欢欣无比:“江上西山半隐堤,此邦台馆一时西。南堂独有西南向,卧看千帆落浅溪。”(《南堂五首·一》)有了这样的空间,也就有了另一种享受,这里没有宫中的荣华浮糜,却有清福,这期间他的创作也达到了一生的高峰。在耕作方面,他终究得以实践,也就更加靠近陶渊明:辛苦开垦了黄冈东面的一块坡地,从此便有了“东坡居士”的名号。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头发全白,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人了,好似所有这一切,都强化了“晚年”这个意象。一家老少二十多口齐聚黄州,在这样的人生场景里,他更加相信自己是陶渊明转世:“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名花独幽,芬芳扑鼻,香气愈传愈远,洋溢于天地之间。诗人在大跌宕之后有了更多的沉郁,也有了更广大的情怀,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终成为古今两大豪迈诗文。从此他的写作进入了特异的、不可取代的沉着期,而且有了更加深沉的著述心情。这意味着诗人走出了最大的苦境,也走向了更具意义的创造。

此地食无肉

海南岁月可谓苦到了极点,比黄州不知严酷多少倍。按照惯例,官员每到一地要给朝廷上一道谢表,这样的文字一般是唯唯诺诺、满怀感激,但是这一次苏东坡却无法掩饰心中的苦闷和郁愤。他写道:“臣寻于当月(四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这里面有“鬼门”“瘴海”这些刺激的字眼,显然表达了深深的沮丧,其意不言自明。他在《答程天侔书》中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从来极少抱怨的苏东坡现在如此吐露满腹苦楚,坦然以告,想必是极为艰困。“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和陶怨诗示庞邓》)这样的破败居所,之前从未遇到。这是真正的露天之屋,不能挡风也不能遮雨,有点像陶渊明最困窘的时刻。他在向一个不幸的诗友倾诉、求得安慰,是少有的关于苦熬的记录,相信没有任何夸张。

實际上苏东坡在海南的境遇比许多人想象的更加艰难,比他诗中所表达的更加不堪,这里时时有断食之危。为了防备饥饿而死的不测,他竟然练习起道家的“龟息法”。所谓“龟息法”就是像龟蛇一样每天望着东方,吞咽初升的太阳之光,据说可以不再饥饿,甚至强身。苏东坡在《学龟息法》中说,元符二年海南这个地方稻米特贵,有了绝粮之忧,他与儿子苏过一起练起了这个玄妙的方法,以便不吃不喝度过危难。这是无粮断炊时的救命之方,可见苏东坡几临绝境。后来当他稍可舒缓,便开始筑草屋,再次唱和陶诗,继续“三大著述”。他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怎样艰难,仍旧能够走向读与写的轨道,这像生命一样重要。不然,他真的无法延续自己的日月。在腥风苦雨的海南,他煎熬着、仰望着,喃喃自语,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这期间没有一个女人陪伴,也没有更多的亲人,只有最小的儿子苏过跟在身边。

从惠州到儋州,七年摧折,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是难以度过的大坎,是他的三大炼狱。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一个可爱的生灵,它一直在艰难时刻陪伴着他,即一条叫“乌嘴”的大狗。它与诗人一起生活,一起串门听故事,最后北归的时候一起上路。后来人会因为它的陪伴而由衷地感谢它。我们从诗人有限的文字里去想象它的音容笑貌,想象它作为另一种生灵所拥有的慈悲和忠诚。我们可以相信,没有它的陪伴,苏东坡的日子将更加难忍。

苏东坡是一个美食家,对食物充满了兴趣,这是他的人生享受之一。对多才多欲的苏东坡来说,食欲那么重要,然而却要在这里过起“食无肉”的日子。为了抵挡这种贫瘠,他不得不让自己努力适应海产的腥味,还对儿子发明的一种所谓的“芋头羹”大加赞美,说它是一种“至味”和“美味”。这当然是一种幽默,也是口腹极为虚空时唤起的味蕾的敏感。他觉得无论是海物还是芋头羹,都有难得的滋味,要好好品尝,就像品尝余下的一段人生。

一生喜好热闹,简直是无伴不游的苏东坡,在海南除了“食无肉”还“出无伴”,真是枯寂的日子。但他很快与那些不通语言的土著取得了沟通。他爱人、爱一切生命,走到哪里,友谊就铺展到哪里。他盖草寮的时候,当地土著纷纷伸出援手;土著们有了好饭,就一定招呼他,最后竟变成了一个期待:“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社,只鸡斗酒定膰吾。”(《纵笔三首·三》)他找当地土人聊天,困难地听着他们的“鴃舌”;他要听故事,土人没有故事,他就让他们讲讲鬼故事,哪怕是编造的也好。这里再无富家子弟,更无杭州和汴梁那么多的名伶歌妓,没有妙曲,没有倩影。当年那些女子可以与他和诗,共同书写大字,比如徐州的马盼盼等名妓伶人,都有过一些往还。而今,那一切都成了绮丽的梦境。

海南的梦大多是单调的黑白色,但对他同样难得。没有这样的场景,他的人生相册里就简单了许多,也轻薄了许多。这是沉甸甸的一叠,让我们垂下目光翻阅。可惜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求证生之意义

苏东坡的一生是不断求证的一生。他在迷茫中寻找,以其敏感多情及特异的能力,从山水、两性、种植,从口腹之乐、诗文书画,从佛道、友伴、亲情、一生功业,所有的一切中求证生之意义。他说:“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鱼虫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他在空寂漠然中与另一个诗人陶渊明对视:“细察我与汝,相因以成兹。忽然乘物化,岂与生灭期。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和陶形赠影》)类似的唱和还有许多,要求证人生之意义,需要终生探求。这里有假设和印证,有局部的实现,有白天的劳碌,也有深夜的省悟、综合与总结。

他在苦难中求证欢乐和幸福的可能,无论怎样的境地都没有放弃。生的意义与欢乐和幸福的关系,都在盘算之中。比如“乌台诗案”后的黄州时期,他竟然能够写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极其痛苦的惠州,他写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一》)。在至悲至苦、随时都有死亡之虞的儋州,他吟唱“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怎样的豪志,这不是幻想中的抒发,而是经历后的写照,实在值得钦佩。“兹游奇绝”,可谓所言不虚,荣辱沉浮如苏东坡者古来鲜见,当然配得上“奇绝”二字。也正因为如此,人生才格外值得留恋。大游戏、大惊险、大传奇,在他这里一应俱全。我们不得不钦佩历史,钦佩上苍,钦佩这一奇异的存在。

生之值得留恋,真的需要印证;但即便如此也仍不能满足,因为“虚无”總是给人更多的提醒。所以我们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强调“意义”。苏东坡从独守到结伴,从白天到夜晚,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处于一场场求证之中。他最终有否结论,还需要我们从文字中慢慢寻索。他的弟子兼好友黄庭坚在《跋子瞻和陶诗》中写道:“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在这里,敏悟的黄庭坚做了一番多么好的总结。他不得不指出“时宰”,也就是宰相章惇,其实是想将这位才华盖世的人物杀死:出于各种阴毒的机心,将老迈的苏东坡一贬再贬,唯恐不死。这是整个人类官宦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个曲折蹊跷的例子,整个故事让人读来悲愤交织、痛疼难忍。人心竟至于如此,让人震悚。

黄庭坚说苏东坡“饱吃惠州饭”,是说即便在那种境况下,诗人也并没有绝念和冷凄到吃不下饭的境地,而且还能够仔细从头与陶渊明唱和。那个彭泽令陶渊明是千载不朽之人,而苏东坡也是百代罕见之士。他们是不同的出身,又置身于不同的时空,但二者的品格风韵却极为相似。在这里,可贵的是苏东坡的大弟子黄庭坚像老师一样,把很早以前地位卑微、躬耕田园的诗人看得极其高耸,将两人并列,写下了这一段佳话。

由此可见,生存的意义并不在于富贵荣华,也不在于公认的世俗成就,而在于心灵求证之后的觉悟。它指向了更高处,于无常和不测中寻到了永恒的元素。这种觉悟就像在浑茫的时间之水里抚摸,十指滤出了珍贵的颗粒。这颗粒为他们所获,是心灵的拥有,将带着它们走向一个未知。如果人生在结束的时刻还能够带走什么,那么它一定不是物质财富,不是官位和荣耀,而是那些觉悟的颗粒,它们属于精神范畴,属于思悟的记录。由此我们再次回味起一位当代作家(马尔克斯)的妙论:“记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是的,先是记住,然后才铭刻入心,它们合在一起,称之为“生活”。

张望和走神

很少有人像苏东坡一样,长时间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遥望打量,好像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候他驻足不前,茫然四顾。这是从他留下的文字中所感受到的。一切异能之士都有这种形而上的耽搁,这种时刻对他们也许有着最大的意义。就此来说,他的“走神”似乎比唐代的李白还多,稍有不同的是,苏东坡似乎并不把自己看成“天外异人”。当然他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来路不清,归路不定,“为何而来、因何而去”的问题,对他来说也同样存在。他一直在设问和寻觅,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假设、一个符号、一个供神灵和他人测试的标本、一个被莫名的力量遣使的游魂。“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临江仙·送王缄》)“我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过淮》)“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特别是那些唱和陶渊明的拟古诗,更有一种张望的感觉。这种神态是诗人文字中留下的,也是匆匆旅途中给人的印象。而他那过人的乐观,就掺杂在这样的间隙之中。他不断地将“梦”找回来,细细回味,将各种场景和经历比喻为“梦”,实际上也是恍然一悟的时刻。他专注于现实事物,仍然有幻想和梦感,这是常人所不多见的。“梦中历历来时路,犹在江亭醉歌舞。尊前必有问君人,为道别来心与绪。”(《木兰花令·宿造口闻夜雨寄子由、才叔》)“余晚闻道,梦幻是身。真即是梦,梦即是真。”(《参寥泉铭并叙》)总有一种奇幻和未知在牵扯他的心灵,所以常于奔波中停下来,开始走神,恍惚进入了又一个梦境,以至于分不清它与现实的关系、自己身在何方。

在现代,人们也常常“走神”,但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虑和欲望所致。物质主义的欲望引起的“走神”只能使人更疲惫、颓丧和沉沦,这完全不属于形而上的牵引,没有那种牵挂和瞭望。陷入物质主义的折磨,就好比在泥淖中辗转和滚动,只会变得愈加脏腻。而诗人的那种“走神”和“遥望”却不啻一场洗涤,让人能够从眼前的污浊中一跃而出,在滚滚浊流的岸边稍稍停留、回视,寻找各种可能。东晋的陶渊明如此,唐代的李白杜甫如此,北宋的苏东坡更是如此。古往今来,谁能达到这一境界?我们可以从汗牛充栋的文字中去辨析一些名字:屈原,王维,西方的大哲人康德,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这样一直历数下去。

强烈的世俗物欲就像一块污浊斑驳的布,把我们包裹起来,连一点空隙都不留,直至窒息。这时候的人再没有活泼的灵魂,已经徒有形骸。数字时代的人并没有在假设和虚拟中获得觉悟,不仅不会“走神”,而且非常专注。可惜我们盯住的只是冷漠的荧屏。

到此一游

人们常常用“风流才子”四个字来概括苏东坡。实际上这样说太过笼统,诚如研究者们所言,他同时又是一位能臣、辩才、旅行家、建筑师、丹青高手、诗酒天才、美食家和药草专家等,类似的头衔还可以说出许多。说到他的游历,可以大书特书,他一生走过的地方太多了。这不仅是因为宫廷的频繁差遣,一再地改变任所、无尽地起伏跌宕之故,还来自个人特异的情怀。他来到世间,即到此一游:忘情饱览,不停地书写和记录,与山川、星空、绿色、友人一一应答。一双清澈的眼睛与万物对视,世界满是奇迹,两眼簇新,激荡喜悦,一生都是童年。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之多,令人叹为观止。一般人将他随手抛置的一些文字视为新奇,连缀起来可成为一部长长的游记:记心灵、记世界、记过程、记细节、记慨叹,这样的人生真可谓盛大。

如果说人的一生不过是取一瓢饮,那么苏东坡的瓢要大于常人数倍。在黄州,人们经常看到劳作不停的苏东坡腰上系了一个大瓢,真是大饮者的形象。“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刘监仓家煎米粉作饼子,余云为甚酥。潘邠老家造逡巡酒,余饮之,云:莫错作醋,错著水来否?后数日,余携家饮郊外,因作小诗戏刘公,求之》)每个人只是取一瓢饮,东坡此瓢也大。他的生命痕迹既繁复又深刻,当是十分自然的现象。我们把他看成一个不可复制的异人,一个大动物,并借用那句有趣的比喻:大象过江,截断横流。其独行者的形象,已被生动记录。

这样的一个生命降临世间,看到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刻下了什么?我们可以从他的以及关于他的所有文字中寻求答案。这位行者的足跡踏遍大江南北,从宫阙到民间,从海滨到河畔,曾与那么多人结伴而游,也常常独自远行。一枝寂寞的花,一条蹿跳的狗,灵鼬和飞鸟,翩翩而过的水鸟,一枝含笑的野桃,一条惊窜的大鱼,都留在了他的视网中,不再消逝。他仰卧舟上,酒后酣睡;他心中的赤壁是那样雄迈和宏阔,他眼中的西湖又是这样曼妙。大江浩浩东去,西湖比做西子。以一颗仁心去“应物”,以童稚的眸子去抚摸。这样的一个人离去千年,行迹仍在,芬芳犹存,气息永远留在天地之间。我们从秦岭一带的凤翔到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登州、颍州、扬州,再到北部边陲定州,一路南下英州、广州、惠州、藤州、雷州,横渡海峡,直到琼州和儋州,都可以辨析那一串足迹。

从这些记载和传闻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精力充沛的生命。他的惊世大言和悄声细语一起留下。他是女人眼里的伟男子,是皇上心中喜厌参半的臣僚,是政敌手中的烫手山芋,是父亲引以为傲的儿子。无数的人痛恨他,无数的人怀念他。他留下了万卷诗书,招人忌恨,惹人喜爱,时过境迁仍争议不断。他之痕迹无可消失,已经化为永恒。

仅仅六十六岁的人生却如此壮阔,成为一条不折不扣的巨流。在这段旅程中,他将生命的皱褶一一伸理开来,得以放大和延展。苦难可以使岁月变长,化为漫漫黑夜。这条大河有一泻千里之浩,有无尽的阴晦幽深,有积下的深潭和漩涡。那么多值得铭记的日子、标志性的事件,更有难隐的心曲。他既内向又外向,既喧嚣又沉默。按今天的平均寿命论,其人生也短;按所创立的事业、经受的磨难与深刻的参与来看,又过于丰厚、曲折和繁琐。这样的奇崛漫长、大起大落、重复交叠,令人目不暇接。他的整个人生好像一出久久不得终结的长剧,高潮迭起,难以落幕。

从历史上看,一生多富贵而少跌宕,最后升至一个高点而后缓缓谢幕者,似乎大有人在;郁郁不得志者也不鲜见;二者交错镶嵌、互有抵消也时有发生;但像苏东坡这样将一切堆积起来,走向极处,实在是一种奇观。六十余年有点短促,煎熬和跌宕又显得太过漫长。可见真正的人生长度不是简单的年轮数字,而是要把全部皱褶和曲折拉直才能度量。就这个意义而言,苏东坡的确度过了一般人不可比拟的长长的一生。所以关于他的文字、他自己写下的文字如此之多,也就不足为怪了。

忍受

我们作为后来者,许多时候会心生疑问:苏东坡屡屡遭难,南北奔突,为何不于流放途中逃离?再说当时不比今日,信息闭塞,荒野无边,当有更多隐蔽的角落和生存方式,他能如此忍受,就有点不可思议了。诗人愚笨如此还是胆怯如此?我们会一再地假设和追问,无法回答。他本人设想的陶渊明的模式、隐士的模式、地方官的模式,最终都因各种缘由不得实行。或许因为官场的甘味与苦味是一体的,只要品咂也就难以忘却,让诸多幻想和梦境一直纠缠。可能对他来说,入世抱负不能毁于一旦;更大的可能是作为罪身已经无法逃匿,一入体制就不得解脱。比如在黄州,因为一首寄身江海的小诗,黄州太守就以为他真的逃了,吓得亲自上门探寻,而这个太守还是他的好友。好友尚且如此恐惧,可见苏东坡的自由之身早已不在。

逃逸的机会在古代的确比现代多,苏东坡始终未逃,个中原因大概十分复杂。说他畏惧,可能还言之太满。更大的缘由也许是为仕之惯性,是传统知识人的心理束缚。作为耕读传家的苏氏家族来说,所能达到的至境就是入仕为官,这条道路一旦踏上,也就成了不归路。苏东坡给弟弟子由的一首诗中写道:“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贪恋君恩”,无一例外,如李白,如杜甫。苏东坡谈到杜甫时曾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王定国诗集叙》)“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与王定国》)实际上,这对他自己何尝不可以引用?在最为窘迫的时候,每每提到君恩还是感激不尽,在流放途中的谢表,在得意和失意中的那些文字,都把“君恩”二字挂在嘴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里面当然有恐惧,有虚假的敷衍,但实在还有另一些因由在,那就是君臣情分和报国心志。

当年的皇帝实际上也是社稷、国土和尊严的混合取代和象征,有非常复杂的蕴涵。苏东坡之忠,古往今来一切文人志士之忠,还不能够简单贬抑。我们可以怜惜,也可以从中看到一些令人敬重的品质。服务于皇上,有时候就是服务于社稷,起码在当时是这样看的。他最终忍受下来的理由很多,比我们今天所能想到的还要多。一个对自由痴迷追逐到无以复加的人,竟然放弃了那么多机会,到底说明了什么?时过境迁,我们今天已经无力回答了。实际上更多的理由也许潜伏在那儿,难以说出。一些人的自我拘束和苟且,才是更可怜的。这与诗人不可同日而语。假设苏东坡当年作出了惊天动地的大幅度动作,我们又会怎样评价?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历史不能假设,我们也只能看到苏东坡拖着一个多病之躯,从海南得赦,渡海北归。这个时候他有过拒绝,并且付诸了行动:希望中途留下来,等待一声应允。没有朝廷的恩准,继续北上。这条“不系之舟”的绳索再一次被揪紧,在凄厉的北风中发出震荡。这条绳索揪紧再揪紧,生命的苦舟一直向北。凌厉的北风让衰老多病的苏东坡瑟瑟发抖,还远未走到北方就倒下了。好在这人生旅程的最后站点是常州,是他一直渴望的定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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