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越“热闹”反而会越孤独？

李卫华

“但是我的这种热闹，就是表面上的，就好像皮肤很热，骨头里是冰凉的，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像被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包围了。”

我像是被ps上去的

“我想要有知心朋友，他们都有。”咨询室里，小强把头扭向窗外，不看咨询师。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把头扭过来，目光在天花板、墙壁上四处游走，好像在捕捉什么。咨询师一怔，问：“怎样才算是知心朋友呢？”

“就是那种灵魂知音，深深理解你的人，能够特别懂你，又有很多共同话题的人。”

“你曾经有过吗？”

“中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大学……” 他摇了摇头，“大学里，大家都太复杂了，都在忙自己的事，根本不会有好朋友。”

“可是你刚才说，他们都有知心朋友，他们是谁？”

“是啊，他们……很多啊，室友啊，同学啊，他们看起来总是兴高采烈的，都能聊到一起。”

“你有和别人聊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吗？”

“有啊，也有很多这样的时候，但我的兴高采烈和他们不一样。比如去年我参加一个夏令营，闭营仪式上我是主持人，几乎承包了现场所有的段子，大家都很欢乐，我这算兴高采烈吧？临分别的时候，我跟大家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不管走到哪里，我们心里都会有彼此。大家纷纷举杯，一切都很热烈。但其实当时我感觉自己是略带感伤的，但好像没有一个人get到这点。晚会快结束时，有几个兄弟喝醉了，抱在一起哭，我看着他们，我真的很羨慕，他们那种酒逢知己的感觉……我虽然也经常很热闹，但是……”他仿佛又卡住了，急急地挠头：

“但是我的这种热闹，就是表面上的，就好像皮肤很热，骨头里是冰凉的，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像被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包围了。” 突然，他游离的眼神仿佛捉到了什么，突然直直地盯着咨询师：“对，就好像，我这个人是被ps上去了似的。”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列车飞驰，窗外是长江，马上就要到站了，夏季水位上涨，远处河岸深绿和鹅黄缓缓流动，特别好看。但君君无心看风景，她的心跳得很厉害，马上就要见到她心爱的男朋友小张了。他们在网上已经聊了一年了，网络那头的小张很帅，温柔又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小张博学多才，视频那头讲话的样子闪耀着动人的光芒，自然科学、历史、哲学……似乎没有他不懂的东西，任何事情只要经过他的分析，君君就会感觉豁然开朗。他既像她的知心好友，又像她的精神导师。时间一长，君君对小张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君君在北京，小张在武汉，一放暑假，君君就赶紧买了高铁票去见心爱的人。

车终于到站了，君君飞快地往出站口走，在人群中急促搜索小张的身影，啊，是他！一个高大的白衬衣男生在对她挥手！君君赶紧上前挽住了小张的臂弯：“久等了吧？快请我吃饭去。” “好啊！好啊！我们去吃武昌鱼，咳……” 小张用力清嗓的声音刺进君君的耳朵，然后又听到一声“噗——”，一口浓痰从小张的嘴里吐到马路牙子上。小张向君君露出八颗白牙，爽朗地笑：“哈哈，这鬼地方又搞么子工程，尽是灰，老子喉咙都堆起垃圾场了……”话音未落，小张的电话响了，“喂喂……对对，明天的项目会先不开了……” 挂电话后他朝君君说：“你稍等一下，我先处理个事。”他用手机划开了邮件系统，低头写起来。“好了，君君，我们去吃武昌鱼吧……啊……稍等……”小张又来电话了。

“哈，今天不行啊，得后天了……你上次怎么不来见我呀……” 小张好像要推掉电话那头的某个邀约，但是又热情地跟对方聊起来，大约十分钟后，小张挂了电话，对君君说：“亲爱的，我有个朋友……” 又一个手机铃声响起来了，小张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从裤袋里掏出另一个手机，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压低声音说：“又怎么了……现在有点事，没空呢，我知道啊，我会的……别担心啊……” 挂电话后，小张温柔地跟君君说：“君君，我有个朋友一会儿来接我们，她人很好，在江滩那边开了个鱼馆，她有一套别墅在郊区，没人住，我们可以……”

君君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影像都在急剧后退，她的视觉和听觉在逐渐模糊，她感觉自己被扔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包围了她，小张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这人是谁？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她轻轻地松开手，慢慢地蹲下来，紧紧地抱住自己，忍不住放声大哭。

所有的喜悦，都是他们的

“我宣布，今年优学奖章一等奖得主，是机械学院19级胡大海同学！”校长的话一落音，体育馆沸腾了，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大海在欢呼声和激昂的音乐声中走上了领奖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后，追光灯直直地照着他的全身，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主持人情绪饱满地介绍：“众所周知，优学奖章是我校学子的最高荣誉，一年评选一次，主要根据本科生的学习成绩以及参加科研的情况进行评选的，最终全校有十名优秀的同学获此荣誉，而一等奖，则是优秀中的优秀！现在，我们请最优秀的胡大海同学来发表获奖感言！来，大海，请跟大家讲两句。”

“我……感谢老师们，感谢同学们，说句实话，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很孤独……” 胡大海努力睁开眼，对着台下认真地说。“哗”——台下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台下的同学忍不住调侃，“可不是嘛，独孤求败……”“学霸的世界学渣不懂啊。”

等欢呼声平静之后， 大海再次认真地说：“我想告诉大家，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不用担心被第二名追上来，要知道，那真的让人提心吊胆。” “哈哈哈哈……”，人群又爆发出阵阵笑声，大家都被他的“幽默感”逗得十分开心，纷纷投来欣赏的眼光，连老师们都开怀大笑，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我，这不是幽默……这也不一种炫耀，这是真心话……”台下已经笑疯了，掌声夹杂着“大海大海，全程低调你最嗨”的欢呼。

“谢谢大家，谢谢老师，我……我的发言完毕了。” 胡大海整张脸都像被热锅烤过一样，人潮中的声浪一波接一波，一股巨大孤独感包围了他，他感觉所有的喜悦都是他们的，他掩着脸，落荒而逃。

越热闹、越投入就会越孤独？

这三个故事的主人公，最后都被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包围了。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小强，激发他孤独感的人，是“朋友”，他对普通的社交或者友谊不能感到满足，渴望一种心贴心的灵魂知音。带着这种渴望，任何一个普通的友谊场景都会让他产生巨大的落差感，他面对一个普通朋友时，只需要承受一份落差感，但如果有十个朋友同时存在，他就需要承受十份落差感，这种强大的落差感自然会产生距离感。尤其当他看到这十个朋友彼此之间还很热闹，其乐融融，他就容易把世界划分成两个：一个世界是那十个朋友，另一个世界是我。这就是ps感产生的原因。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君君，激发她孤独感的，是“恋人”。她的爱情的产生，离不开对小张的理想化和深度依戀。网络上的小张对她全方位呵护，而且优秀得没有瑕疵，君君把精神世界全部寄托在小张一个人身上，他便成了君君的全世界。但这种“全世界”是由理想化撑起来的，是由“寸步不离的依恋”支撑起来的。在小张清嗓子随地吐痰的那一刻，“理想化”破灭了，当小张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响起时，“寸步不离”的依恋破灭了。这两者一破灭，君君的全世界就破灭了，君君突然由拥有“全世界”的人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人，这种孤独感与其说是孤独，不如说是自我的湮灭。

第三个故事略带一些荒诞和黑色幽默，激发主人公胡大海孤独感的，是“人群”。在领奖台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情真意切，但是外界却对他的发言有另一种解读，认为他是在用幽默的方式来变相地肯定自己的成绩。这无形之中构建了两种语境，一种语境是大海本人的内心世界：“虽然我得了大奖，但是很遗憾，我太辛苦，而且因为总被贴上学霸的标签，我和同学之间有较远的心理距离，我也很孤独，其实我不太想做学霸了。”另一种语境是“人群”的解读：“胡大海轻描淡写的幽默感，这样的学霸更有魅力，更值得崇拜。” 这两种语境下的内容是截然相反的。因此，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大海独力难支，感到非常孤独。

除了小强、君君、大海之外，其他人就不孤独么？

情到深处会孤独。当我们在某一件事、某一个人身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情感之后，难免会对这件事和这个人有更高和更深层次的需求，如果这种需求不能在现实中得到满足，就会体验到更多的失落，这种失落会直接导致更深的孤独。

话不投机时会孤独。当我们在一个热闹的场合，说出去的话无人响应或者得到期待的相反的响应时，便犹如置身寒地，孤独彻骨。

情非得已时也会孤独。当我们被一群人所认同和赞许时，难免会感觉有很多期待会落在身上，这让我们压力巨大，总想要挣脱，而当挣脱的行为被误解为是一种对该期待的变相迎合时，会进一步感觉到人群和我们的对立，直接导致更深的孤独感。

越热闹的地方，越孤独;越拥挤的地方，越孤独。孤独是普遍现象，假若个体之间不能产生共鸣，就是彼此孤独的。唯有“孤独”，才是人类唯一“不孤独”的事情。所以，“接纳”才是我们需要精进的课题。假若，小强对于朋友间深度共鸣的要求稍微低一点，君君对于恋人的理想化和依恋轻一点，大海并不期待人群能够细腻地读懂他的不易，他们也许就不会被孤独感包围了。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