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德之美

2020-11-28 07:20章铧文
大学生 2020年11期
关键词:叶先生叶嘉莹禅师

章铧文

李翱是唐德宗贞元年间的进士,任职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时候,去访药山禅师。药山禅师正在看书,他觉得受到了怠慢,对药山禅师说,见面不如闻名。说完李翱就要走,药山禅师把他叫住,说您怎么能重视传来的话,而轻视了眼前看到的事实呢。李翱一听,心有所动,他拱手道歉,问禅师什么是道?禅师指了指天,指了指身边的净瓶,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顿时豁然开朗,暗室已明,疑冰顿泮。在回来的路上,他写了一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在很多人的心中,“道”是一种精绝而高妙的东西,摸不着触不到,更不可说。那么,不可说该如何说? 《道德经》一开篇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像云在青天水在瓶,“道”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存在着,你说它高妙,它便高妙,你说它就那么回事,它也就是那么回事。

小荷子的读诗岁月

《掬水月在手》是陈传兴导演的“诗词三部曲”的终章。讲述了叶嘉莹先生的诗和生活。叶先生的祖父是前清的进士,所住的四合院门额上挂着“进士第”的牌匾,96岁的先生在镜头前缓缓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导演用叶先生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中的几处建筑标点了她的人生。“前院”是叶先生的童年,她出生在夏天,被大人昵称为“小荷子”,她跟着父亲读诗,得到了启蒙。

“脉房”勾连的是一段青春妙曼的少女时光,她的学生生涯。“脉房”是前院的一个厢房,是叶先生的伯父看病问诊的地方,伯父是中医,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切脉是极重要的。

在这段回忆里,叶先生坐在窗下说起自己和闺蜜在一起读书的情景,“我们也不说话,就你一本书,我一本书,这么读。”画面上出现当年青葱岁月的照片,叶先生眼睛明亮,笑意盈然。

叶先生是顾随先生的得意门生,顾随先生教他们古诗词。大学一二年级的时候,顾先生还会给她做批注和修改,到了三四年级就不再修改,只与其相和。这说明彼时,顾先生已将她视作朋友而非学生。叶先生说到这里重复了一遍“就不再作修改了”,想来在她的心中,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只有诗能带走她的苦难

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兵进城,先生说,她在家里听到了卢沟桥的炮声,她说日本兵就是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了。“山河破碎”给这个从小衣食无忧的少女,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只是那时的她还未曾想到,在这场战争之下,她会历遍“身世浮沉”。叶先生辗转南京、上海,最后和丈夫一起到了台湾。仓促间,她只带了学生时代的几本笔记和两个小箱子,原以为可以很快再回到大陆,不想却一别经年。

在台湾的日子越发艰难,怀孕生子让她几乎以命相与,而后丈夫入狱,自己也失去自由,为了维持家计,她既要照顾孩子,还要去学校教书。对叶先生而言,这是一段黑暗的经历,可是在镜头前,她依然这么慢悠悠地说着,没有放大声量,也没有埋怨,只是陈述着,回忆着。

她提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一句话——“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她说你只有自身经过忧患,你才能真正理解这个意思。

1976年,她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在一起交通意外中去世,她悲痛欲绝不与人道,见到同事也不过是眼圈一红,但在诗中,她却是哀煞痛煞!

她的学生说,叶先生不开心的时候就写诗,仿佛这些诗能带走她的苦难。

听过叶先生讲课的人很多,有人说,叶先生的课永远都是满座,走廊上都站着人,后来学校特别给上这门课的同学发通行证,没有证的人就趴在窗口听。有人说自己那个时候是外文系,宁可逃掉正课也必须去听叶先生的古诗词。有人说叶先生讲诗词讲得特别美,即便是那些很苦难的诗,她也能讲得很美。

“弱德之美”,这是叶嘉莹先生创造的一个词,她说,弱者不代表就要趴在地上挨打,弱者也应该有自己的坚持,有去实现自己,完成自己的力量,这就是“弱德之美”。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时至今日,在有些人眼中,“独善其身”已成了一个略微贬义的成语,须知孟子所说的善,指的是提升自己的修养以完善自己的意思。

行吟他乡与归来的诗意

因为战争,叶先生由北京而上海而南京而台湾而美国而加拿大,她的前半生身似漂萍,放弃了很多,失去了很多,故乡、旧宅、亲人,甚至还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自由,但是她始终坚持着,读诗,写诗,分享诗,李商隐、陶渊明、杜甫……这些古老的诗歌点亮了她,塑造了她,最终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始终没有忘记的是自己祖先和故土。叶嘉莹先生的姓氏叶是由叶赫那拉简称而来,叶赫那拉氏族远在叶赫河畔,是那拉氏族中唯一的蒙古部落。她总是跟学生们说起那片从未见过的、遥远的故土,那是她血脉的根源。若干年之后,81岁的她在学生的陪伴下终于抵达了叶赫古城的遗址,她站在那个城基土台上,看着面前的一片玉米地,对学生说,我现在的心情就跟《诗经》里的《黍离》一模一样啊,“彼黍离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在那片看起来略显萧瑟的土地上,那些早已种在她记忆深处的诗意,仿佛顿时找到了根本。诗经乐府唐诗宋词,它们都曾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而它们的精魂早已沁入骨血,即使历经千百年岁月更迭,都无法磨滅。

1974年,已在温哥华定居的叶先生得知可以回大陆探亲,激动不已。她转机香港,回到了北京。她去了长城,去了故宫,重新见到了儿时的四合院,只是那里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回到温哥华,她写了一首长诗,“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她说,她开着车,那些诗句就从脑子里蹦出来,她去看牙医,那些诗句还是会自己跑出来。三十年的思念都渗透在这首将近两千字的《祖国行》之中。

这次回国之后的第五年,她申请回国讲学得到了批准,她在各地的大学讲课,将吟唱的诗意分享给更多人。她说我留下这一点海上的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哪怕现在没有人理解也没关系;无论如何,要尽力留下来。

她在镜头里说这话的时候,窗外阳光正好,让人觉得暖融融的。

这是叶嘉莹先生的故事,是这部电影的全部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总是在想,那些静止的碑刻、微漾的流水、枯瘦的雪原和沉默的佛龛,导演想要表达什么?那些缓慢得让人稍稍感到窒息的镜头,似乎在强迫着你去看,看这些亘古的存在。

有些瞬间会感觉到,它们从诗的那一头历经千古而来,我们跟着叶先生从诗的这一头正向着它们的那个时代而去。《掬水月在手》中那些低吟浅唱、幽深绵长的空镜和配乐,让人感受到了时间的重量。

有人说这部电影过于松散,一切都好像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而叶先生的生活经历充满波折,她的成就亦相当辉煌,这样的电影配不上。而我的想法恰恰与之相反,这种风轻云淡的气质恰恰是叶先生带给这个片子的,它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在告诉我们,荣耀和苦难都会过去,只有诗才永恒。

责任编辑:方丹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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