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深院内的一曲哀歌——《大红灯笼高高挂》声音特色分析

《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部影片改编自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由张艺谋执导。张艺谋对小说原著中所描绘出的封建礼教吞噬人性的内容和主题进行了很多影视化的创新表达。除了影片画面中最为突出和鲜明的大面积红色，声音在这部影片中的运用也有很多值得具体分析的特色，其配合画面共同表达影片的主题并实现了影片艺术性和思想性的高度统一。

1 有声语言

有声语言在影片中主要表现为一系列富有特色的角色语言，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和影片主题的揭露有重要作用。

1.1 有声语言刻画人物形象

影片中出现的人物各有特色，他们的角色语言也有所区别，有声语言的表达配合着画面中人物的样态，精确地表现了各个角色鲜明的性格特征。

影片的一开始就是颂莲与继母的对白，但这一段对白中画面和声音的运用十分特殊。画面的近景镜头中只有颂莲而不见继母，且继母的声音始终作为画外音出现，这暗示了颂莲与继母人物关系的疏离与人物形象的对立。代表封建势力的继母因贪财让颂莲辍学并掌控着颂莲的命运，影片从一开始就为颂莲之后遭受封建礼教戕害的悲惨生活埋下了伏笔。

进入陈家之后的颂莲接触到了陈老爷、太太们、管家等封建势力的统治者和维护者，这些人物让颂莲逐渐屈服于封建礼教并深受压迫和束缚。陈老爷作为全片的主要人物却很少出现正面镜头，以至于观众很难看清陈老爷的面目而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威严庄重的语言象征着封建统治者可以掌握人物命运的最高地位，也体现出了封建势力无法认清其真面目的黑暗。影片中的几位太太的人物语言也各有特色，揭示了他们不同的人物形象和心境。大太太自称上了年纪已是老古董，太太们的一切争斗她都看在眼里但却无心再参与。二太太卓云是典型的菩萨面蝎子心，表面与几位太太交好实则阴险狡诈。三太太梅珊曾是京剧名旦，其悦耳动听的嗓音和影片中出现的几处京剧唱段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塑造了一个表面争宠实则率性的人物形象。管家作为封建势力的维护者，他的角色语言充分展现了其对封建势力的屈服与附庸，他配合着陈老爷的角色将封建礼教的色彩在这部影片中不断深化。

1.2 有声语言的深层内涵

影片中的有声语言除了能很好地体现人物形象之外，还有一些富有深意的特色运用揭示全片主题的深层内涵。

在小少爷飞澜背诗的那场戏中，飞澜背的是欧阳修的一首七言绝句《画眉鸟》。诗词前两句“百转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所描绘树林里的画眉鸟叫声婉转动人，它们自由自在地在花草树木间飞舞。后两句“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体现了作者恍然大悟之前听到的锁在金笼里的画眉鸟叫声远不如在树林间自由自在的画眉鸟叫声动听。飞澜在背最后一句中的时候把“林间”错背成了“人间”，此处实则是通过这一角色语言来讽刺几位太太们在高墙深院下勾心斗角却又无法获得自由的生存现状，像画眉鸟一样被锁在陈府的金笼中，也锁在了封建礼教的压迫和束缚中。

还有一段值得注意的是在三太太梅珊被处死之前，酒醒后的颂莲向宋妈询问梅珊情况那场戏中，宋妈眼神望向高处的“死人屋”并用一种极其悲悯却无奈的语气说了一句“会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喽”，由此可见宋妈作为陈府的多年的老佣人，对这样事情的结局早已有所预期，她明白梅珊终会和前几位受迫害的女性一样在“死人屋”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封建礼教会吃人的黑暗与压迫却会一直存在。接下来宋妈与颂莲告别后转身离开时说了一句“今年这雪可真多，瑞雪兆丰年哪！”，这句对自然景物的感叹褪去了前几句沉重的语气，反而略带一种轻松的语气。宋妈其实并非是无情之人，只是在陈府多年，对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宋妈这一人物角色语言前后的转变揭示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迫害，也展现出封建压迫下女性的集体悲剧早已是常态。

2 音乐

音乐作为影视声音中的重要元素之一，具有鲜明、丰富、多变的节奏性，它能很好地衔接和过渡画面转场，也能在特定情境中营造极具感染力和强烈的情绪色彩，影片中对音乐的运用更是一大亮点所在。

2.1 起承转合的打击乐段

在影片中，片名和每一次季节转换显示时就可以听到一段极具节奏性的打击乐段，这是京剧打击乐“急急风”的音响，给人以一种紧张、激烈的听觉体验。全片的叙事顺序以一年四季的顺序推进，分别是第一年夏、秋、冬和第二年夏，形成了一个轮回却唯独缺少了代表希望的春天，这也暗示了全片中人物被封建思想束缚而缺失希望的真实状态。

同时“急急风”还会伴随着点灯笼而出现，当灯笼被抬到院子里时或是在门口“听招呼”被老爷选中时，“急急风”配合着佣人们的急促的步伐渲染了紧张的情绪，也将太太们争宠的激烈斗争通过音响展现出来，成为影片每一段落叙事中起承转合的重要乐段。

2.2 奠定基调的女声配乐

影片中还有两段极具代表性和富有特色的音乐就是女声配乐合唱或独唱，一段是只有“啊……”的女声配乐，另一段是“龙里格龙……”的循环反复，都配合画面叙事奠定了本片的悲惨的基调。

“啊……”的女声吟唱在本片中共出现了9 次，分别是梅珊在颂莲新婚当夜叫走老爷时，颂莲从丫鬟雁儿那里得知卓云背地里对自己有恶意时，颂莲给卓云剪头发后梅珊向颂莲诉苦时，颂莲假孕挂长明灯时，颂莲看见病入膏肓的雁儿被抬走时，颂莲和梅珊在高楼上诉苦时，宋妈告诉颂莲雁儿死讯时，颂莲酒醒后得知自己醉酒时说出梅珊有奸情时，五太太问颂莲是谁后颂莲独自徘徊时。“啊……”这段凄惨的旋律配合着9 个段落中的情节和画面，无一不体现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迫害之深。

“龙里格龙……”这一句歌词循环往复，区别于无歌词“啊……”的女声吟唱，在全片中两个关键节点出现，分别是雁儿被罚跪在雪地上将要昏倒时以及颂莲恐惧地走向杀害梅珊的“死人屋”时，它听着是一段欢快的旋律，实则暗含了与悲惨现实的强烈对比，更加凸显了封建礼教现实下女性的集体性悲剧。

2.3 贯穿全片的京剧唱段

三太太梅珊曾是京剧名旦，影片也通过这一人物身份将京剧唱段贯穿全片并推动叙事，其演唱的段落对人物情绪的表达和影片主题的深化具有重要作用。

第一次出现是梅珊故技重施欲叫走老爷未果，第二天一早就在屋顶上唱京剧《红娘》中的“四平调”：

盼佳期数不尽黄昏清旦，还有个痴情种呀废寝忘餐。

非是我愿意儿传书递简，有情人成眷属不羡神仙。

结尾一句“有情人成眷属不羡神仙”道出了梅珊对新来的四太太得宠的羡慕和嫉妒。

后来颂莲在梅珊屋里打牌时高医生播放了梅珊曾经最火的《御碑亭》段落：

一见休书如刀绞，只为归家那一宵。

行至中途风雨暴，碑亭避雨起祸苗。

那边又来一年少，两厢无言坐一宵。

这里讲述的是女性被丈夫误会有奸情而被休的故事，但影片中梅珊和高医生的奸情并非误会而是事实，这一唱段用于这场戏中却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最后一句“两厢无言坐一宵”是戏曲故事中人物的辩白，但影片并没有让最后一句唱完就紧接着下一季节的转场，似乎也暗示了影片中的奸情确属事实。

最后在梅珊被处死后，颂莲播放梅珊生前《御碑亭》的另一段来制造闹鬼的现象：

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

既读诗书你不思量，奴岂是柳絮就随风扬。

风雨难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

阴谋毒计良心丧，休书好比杀人场。

手摸胸膛想一想，无义的王魁比你强。

这一段戏曲的处理很有特色，前四句是梅珊的单人独唱，好似是对封建礼教吃人的残忍事实的控诉。而后六句则是女声合唱，且伴随着缓慢的推镜头和最后停留在颂莲面部的近景镜头反复演唱了三次，这种处理突出强化了以颂莲为代表的受封建思想迫害的女性群体之多以及他们心中对反封建统治共同的呐喊。

2.4 情感寄托的笛声旋律

笛声在这部影片中是一个重要的情感寄托，笛声主要包含了两层情感，其一在于颂莲的笛子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承载了颂莲与父亲的父女亲情。其二在于颂莲曾被陈家大少爷飞蒲的笛声吸引，寄托了颂莲与飞蒲之间一份隐秘而不可得的感情。笛声总共出现了四次，分别是颂莲第一次取出笛子时、飞蒲吹奏笛子时、颂莲得知笛子被老爷烧掉时、颂莲生日飞蒲来看她时，四次笛声连接了叙事空间和非叙事空间并成为颂莲情感寄托的重要声音。但在现实生活中极其可悲的是，陈老爷把笛子当作男学生送给颂莲的礼物并无情地将它摧毁，由此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男权主义的专制，也反映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精神思想上的迫害。

3 音响

在有声语言和音乐的表现之余，影片中音响的设计也极为重要。音响具体分为动效和环境音响，设计时要充分考虑背景环境的声学条件和影片主题的表达，这部影片中的音响就有一系列创新性和代表性的运用。

3.1 典型动效的表达特色

在陈府高墙深院的大空间里，影片对人物的动效混响刻意加大，使得人物活动所发出的声音都被赋予了明显的混响感。在颂莲初进陈府之时，脚步声的混响感十分明显，随后颂莲与站在高楼的管家的一番对话中也可以感受到管家说话时的混响声尤为突出。影片中其他人物的对话和脚步声中也都能感受到明显的混响，这些被扩大的混响声在音响层面强化了陈府空旷的高墙深院下封建禁锢的特点。

影片中不得不提到的一个有典型意义的动效声就是捶脚声，获得了点灯的太太就可以捶脚，因此捶脚成为了陈府中获得宠幸和权利的象征。捶脚声的运用同样也被夸张放大了，捶脚声飘荡在这高强院落的上空，无论来自哪院的捶脚声都能被清晰地听到，这一声声捶打不仅在脚上，也捶打在了其他未获宠幸的太太心上。

同时，影片中还将很多细节性的声音被夸张放大，比如影片中有关红灯笼的动效声都放大了，点灯笼挂灯笼时的声音很大，灭灯笼吹灯笼时的声音也很大，而封灯笼时也夸张放大了黑色罩子的声音，此外还有颂莲碰触“死人屋”的铁锁声、颂莲给卓云剪头发的声音……这些声音的夸大配合着画面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时也强化了影片主题的呈现。

3.2 环境音响的象征意义

这部影片中并没有运用过多的环境音响，但鸟鸣声作为环境音响在影片中经常出现，这与上文所述的小少爷飞澜背诵《画眉鸟》时错把“林间”背成“人间”相呼应，点明鸟鸣声在这部影片中特殊的象征意义。

在影片开头颂莲的近景画面中，颂莲背后是一扇方方正正的窗，此时没有过多的环境音响，但可以听到其中的鸟鸣声。这扇窗好似一个封建思想的笼子，而颂莲就像是锁在笼中的鸟，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贪财的母亲将自己嫁给有钱人家。

进入陈府之后的颂莲遭受着封建思想更深的束缚和禁锢，在陈府的环境音响中经常能听到鸟鸣的声音，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的环境音响，这使得鸟鸣声再一次被突出强化，既展现了陈府空旷萧瑟的景象，也再一次揭示了鸟鸣声的象征意义，在陈府高墙深院下的女性就像被锁在笼中的鸟一样失去自由和人格。

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颂莲第一次走近“死人屋”时的背景声音是老爷在梅珊房里听梅珊唱的《苏三起解》，“死人屋”的门锁着，但留有一条门缝，当颂莲靠近门隙向里看的那一刻，梅珊唱戏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到几声尖锐的鸟鸣声，这几声鸟鸣声突出在环境音响中，仿佛也在暗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女性被封建礼教禁锢和戕害的悲惨故事。

4 结语

《大红灯笼高高挂》是一部反封建主题的电影，其中声音的运用极具特色，有声语言、音乐、音响配合着画面将影片主题诠释地淋漓尽致，揭露了封建礼教之下女性受压迫和戕害的生活现状。在中国，持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礼教本就是一个漫长的历程，其中很多关于女性的悲剧故事都在轮回上演，影片中梅珊被封建礼教处死，颂莲在经历了一系列摧残和打击之下疯了，影片最后陈老爷又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五太太，时间恰好是第二年的夏，婚礼的音乐也与第一年夏迎娶颂莲时的音乐相同，但这位五太太不过是又一位走在封建思想压迫之路上的“颂莲”而已。高墙深院下的一曲哀歌，是受封建思想压迫的女性群体的哀歌，也是整个封建时代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