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洲
活着的时候,侯爷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侯爷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逃荒过来的,见杨家桥人心好,就住了下来。侯爷是靠锻磨的手艺营生。那时候,乡下人家几乎都有一盘磨,用得多了,磨齿平滑了,就要锻一锻。尤其是接近年关,家家要准备好蒸馒头的白面,更要把磨提前打好,这是手艺人最忙的时候。
锻磨是一宗精巧的细活。第一道工序是把磨齿一纹一纹地刷洗凿深,称啃齿。啃齿用左手握住钢钎,右手一锤一锤地敲打,纹纹不漏就行,这不算细活。第二道工序是砍齿。砍齿是在锤头上夹上斧牙,在凿好的磨齿上密密砍,使磨脸粗糙而增强摩擦力,这叫砍齿。砍齿要轻轻地砍,砍出的纹细而密;砍重了,斧牙敲击留下的不是一条条细小的浅纹,而是崩起一片片小石片,像一块块小伤疤,磨不过小满采青,磨齿就平了。
侯爷打磨,即使是赶在年关,不管后面有多少人家在排号,他也是仔仔细细地做。打一盘磨,做足了要一天时间,中午留下来吃饭是不可少的,但吃什么,侯爷不计较。打好一盘磨,天也黑了,收了五角钱,提上狗皮工具包走回家。
侯爷初到杨家桥时,住在生产队的车屋里。后来教学点学生搬回校本部,平桥口的两间泥草房空下来,门前长满了青草,队长说没烟火会出鬼,就让侯爷搬进去住。侯爷就有了自己单独的家。
平桥口是生产队出工时社员聚集的地方。平桥头有一棵大楝树,树下有一盘大碾,刚好可以让女人们坐下来,在等待分工时一边做针线,一边嚼舌头。侯爷不是生产队里的社员,当然也不出工。没出去打磨的时候,侯爷在那屋子里进进出出,不知做什么事儿,却从没有哪个女人去他屋里看过一回,但女人们说起笑话来,最过瘾的推想就是某女人身子被平放在侯爷的草铺上,让侯爷一锤一锤地锻磨……于是女人和女人就打闹起来,手从束胸下伸进腋窝时,遍地打滚且笑得一塌糊涂。这时候,侯爷会站在门口,朝这边看。大方的女人喊道:“看什么?过来吃奶?”侯爷似懂非懂,摆摆手,进屋去了。女人说:“怕他只从小吃过女人奶,到现在还没见过那口子是横的还是竖的呢!”
侯爷有了女人,是杨家桥的一件新鲜事。据说那女人是侯爷打磨回来在路上捡的。杨家桥的女人听了,说:“自己饭都吃不上,还捡个女人回来养?”三三两两过来看,真是个女人,除了穿得破烂,还有些人模样。女人们回家拿了自己的旧衣物送来,让那女人洗换之后,倒还有几分水灵。
這屋里有了女人,就有了一户人家的样子。再到出工的时候,生产队里的女人们就不再在大碾上磨牙,坐到了那泥草屋里来和那女人说话,也和侯爷说话。那年春天,侯爷在泥屋的前后空地上种上了一些花草,到了秋天,那些花草就开花了,红红的一大片,那就是鸡冠花。人们问侯爷为什么不种旱烟,不种苜蓿草,而种这不能吃的东西。侯爷笑一笑,没回答。那女人说:“他说能吃,让我吃……”
“让你吃鸡冠花?你让他吃去!”女人们鸣不平。
那女人笑了,笑得很好看,就像盛开的鸡冠花,却不再往下说。
到了第二年初夏,脱去了老棉袄,眼尖的女人说:“你看,侯爷女人出怀了!”大家跟过来除了明白张胆地看,还动手掀起那女人的大襟,看到闪电一样放开的妊娠纹,才完全相信了。这就是鸡冠花的药用功能所致。除此之外,鸡冠花还有凉血、止血、止带、止痢等作用,是民间妇科良药。这是侯爷告诉大家的。
从此,杨家桥的女人常常来找侯爷的女人说事情,趁男人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把一朵鸡冠花藏在大襟里带走。
那年初冬,侯爷的女人临盆了,在那泥屋里叫喊了两三天,队长说:“大家行行好,凑点钱,赶快送这女人上医院!”杨家桥的人凑了钱,把那女人送上医院,可还是晚了,大人孩子都没有活下来。
侯爷依旧靠打磨为生,闲时在屋前屋后栽花种草。许多花草都是他在外出打磨的时候带回来的。有麦冬、玉竹、何首乌、曼陀罗等等,都有药用的价值。曼陀罗可以治疗失眠,菊花可以治疗头痛眩晕,还有秋葵,可以当菜炒吃,另有调经通乳的药效。最显眼的还是鸡冠花,在秋日里开得血一样的鲜红……
有一天,侯爷突然生病,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时候,杨家桥的人多赶到了。队长派人把他送去医治,侯爷摆摆手,说:“没用了,曼陀罗能止喘、定痛、镇咳,但有毒……我试了,不能多吃,千万记住……”说着侯爷就死了。
侯爷死了,那两间泥草屋也拆了,留下一片废墟。多年后,他种下的那些药草因没有人敢拿它去治病,一年一年也就断根了。只有那血色的鸡冠花,前一年的种子落在地上,到了第二年,又顽强地生长出来,依旧开得那么殷红如血。
这个时候,杨家桥的女人们会念叨一句:“人早没了,这花还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