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
老辈儿是队里的牛把式。整个队一姓一院一个祖宗。老辈儿辈大,刚一落生,就有人叫爷。等稍大点,当了爷的还得管他叫爷。大家图省事,就一律叫他老辈儿。老辈儿脾气绵软,跟谁也不使性子,却降服了一头使性子的蛮牛,后来还为这头牛跟队长使了一回性子。
牛刚买来时,三岁口,刚发起个,是个生坯子,别说使唤干活,人一靠前,就两眼暴凸,红毛奓立,连顶带尥。曾把隊里一个壮汉挑出数丈开外,摔个半死。队长把驯牛的差事甩给了老辈儿。老辈儿把人撵开,对牛不打不吼,蹲在一边,跟牛对视。牛眼瞪得像铃铛,他半眯着眼,一眨不眨。日光从西墙挪到了北墙,牛眼里的凶光渐渐消散。他慢悠悠拖出身后的大筐,掐出一捧嫩嫩的青草扔给牛。牛一边吃草,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他。牛吃第二捧草时,眼光已柔和。等他放下第三捧草时,牛便只顾低头咀嚼,不瞅他了。他挪到牛跟前,伸手抚摸牛光亮的皮毛。牛被蛰了似的一抖,撩他一眼,又去低头吃草。牛吃饱躺下,一边反刍,一边享受着他的抚摸。从此,这头牛就跟老辈儿成了一体,只认老辈儿一个人。牛成了队里干活的主力,耕地,拉车,硬活都是它干。
许多年过去了,牛老了,老辈儿也老了。出村有道堤坡,以往,牛拉着满满一车粪,撒个欢儿就上去了,气都不喘。此时,只装了半车粪,老辈儿帮着推,它吭吭哧哧,努得眼珠子要爆出来,满嘴喷着白沫子,还是爬不上去。老辈儿拽住它,打好掩脚,拍拍牛头,叹口气,伙计,咱老了,不中用啦,回吧。牛不服,闷吼一声,头一低,腿一弓,又爬。老辈儿骂,都说驴犟,你比驴还犟。一边骂,一边塌下腰使出全身力气推。牛胸腔里拉起了风箱,声音大得吓人。一步,一步,快到坡顶了,退是不能了,一退收不住,就全毁了。老辈儿猛吼一嗓子:老伙计,加把劲!人和牛都拼出绝劲,车上去了。牛出了一身汗,像从水里捞出来,毛都打缕了。老辈儿也累瘫了。
牛一下子衰了,活不能干了,连草料也懒得吃了,很快瘦成了一副骨架。队长找到老辈儿商量,宰了吧,好歹给人们打打牙祭,都好久不闻肉味了。老辈儿一听,火了,它给队里卖了一辈子命,你忍杀它!队长说,毕竟是头牲畜,总不能白养着吧。老辈儿说,你连我杀了吧!话说到这份儿上,队长只得叹气走了。
时隔不久,地分了,生产队散了。处理财产时,队长正为这头牛犯愁,老辈儿把几块棺材板拉来,牵起牛就走。人们都说老辈儿糊涂了,犯傻,要头快死的牛有个屁用,还得供养着。
一人,一牛,一处老房子。老辈儿每天清早割筐青草,掺几把煮熟的豆子,捧着喂牛。牛毛脱落了,稀疏的几根奓愣着,胯骨薄得像菜刀,让人担心把皮顶破,肋骨排着,能数清几根了。牛扭开嘴不吃,老辈儿就揽过牛头哄它。牛眼泪汪汪看着他,他背过身去抹泪。
这天晚上,老辈儿一宿没睡好,天刚一透亮,他瞅了瞅牛,背起筐要去打草。牛蜷起前腿绷着劲要站起来。他拍拍牛头,按下它。走到大门口时,他听到牛哞哞叫了两声,回头瞅牛,牛两眼定定地瞅着他,似有话说。他摆摆手,回手关上木栅栏门。院门有些糟朽了,要不是中间有根顶头带尖的枣木棍子撑着,怕早散了架。
老辈儿割草时,心里老发慌,筐没割满,就匆匆赶回了家。一到家门口,顿时呆了。
院门散了架,牛趴着,那根枣木棍子插进了牛肚子,豁开一道大口子,血流了一地。牛显然是想跳过门出来。可它怎么可能跳那么高呢?它为啥不用牛角顶呢?老辈儿纳闷。他攥紧那根木棍,使劲拽。棍子出来了,随着出来的还有一团东西。
有人惊直了眼,告诉他,这叫牛黄,老值钱了。村里人就说他傻人有傻福,这下发了。
老辈儿没吭声,用牛黄换回块上好的碑料,一刀一刀刻出头牛。老辈儿把牛埋在自家地里,堆起个坟,竖上碑,周围种上牛最爱吃的草,有空就坐在坟前,瞅碑上的牛。有时看着嘴在动,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