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石码去

2020-11-24 05:14舒婷
作文周刊(中考版) 2020年43期
关键词:条石船票蚊帐

舒婷

世上大约没有人能记起他出生的那一天人间以什么样的面目迎接他。可我虽然满月之后就离开石码,再也没有回去过,但那一天的情景却完整无损地留在我的记忆中,而且一年比一年丰富细致。

沿海一个小小的渔镇,螺号吹出一股一股沁凉的晨雾。爸爸出差去了,临时租借的住房又潮湿又空旷,除了粗砺的石条窗透过几线光亮,再有就是那敞开着的小门,门前几级苔痕斑斑的石阶接上路面。可以看见几双穿木屐的大脚沉实有力地踩过,脚趾虎虎地张开,褐色的宽裤管带起腥味的风。鱼尾甩动的大箩筐辚辚地拖过条石街,到处是闪闪发亮的鳞片。

阳光渐渐炽热起来,石街像一条流动的火河。临时请来帮忙的渔妇靠在门框上,被正午的倦意侵袭,渐渐打起盹来。

妈妈的床缩在大房子的最深处,垂着蚊帐,像一艘落下帆的小船,泊在荒凉的海边,涛声时高时低。突然一阵风,凉凉的(妈妈一直这样强调,而且声明她绝没有睡着),烛焰低抑,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隔着蚊帐撞往妈妈怀里。妈妈大惊,猛地撩起蚊帐,只见那渔妇靠在门框睡得正熟,一只黑猫蹭过她厚实的赤脚,一窜,上了街。蜡烛快燃尽了,小小的火焰犹如一面小旗,飘动、展开、垂落……

我在那天下午出生,妈妈那天看见了什么,谁知道呢,但从此我便有了“精灵儿”的绰号。我那常在地方小报上发点歪诗的爸爸,抱着他的鬈发黑黑、肤色雪白的“精灵儿”,在花园回廊上大叫:“女神,我的女神。”尽管后来女神长成了丑八怪,但父亲对我的溺爱有增无减,原因也和我的“精灵”有关。走在街上专挑沟沿、栏杆走,和男孩子去钓鱼,上树,吊在龙眼树上偷嘴,都有我的份。妈妈遇事总和我商量,在她高興或不高兴的时候,夸我也好,骂我也好,常是一声“精灵鬼”。

有一天我要填履历表了,妈妈告诉我籍贯要写泉州。什么?我明明出生在石码嘛!泉州我随爸爸去过,我一点儿不喜欢,泉州是多么暗淡呀!而我的石码镇白天有慷慨热烈的阳光,存在石缝,流在海滩。到了晚上就发酵成浓浓的酒香。清冷的月牙儿像一弯快镰,收割一簇一簇浪花,波涛哧哧笑着,纠缠着苍白的石阶。码头边泊着小小的渔船。透过船篷是红红的灯,看得见古铜色的脊梁护卫着一窝甜甜的梦,梦中的渔家孩子像黑鳗一样扭动着。啊,咸味的梦和大海息息相关。

让我籍贯一栏藏着我的渔镇吧,今天填乡音如缕,明天填南由一管。我在我自己的热爱中,吮吸爸爸妈妈的回想,丰满了我出生的那一块热土。

过了许多年,我在一些场合认识了不少石码人,他们热情地邀请我去玩,并且告诉我,再也没有那条石街了,都成了柏油路,那种古堡似的老房子怕也不在了,甚至鱼也少了,现在镇上的主要经济是工厂。

终于有一天,我把一张六角钱的船票端详了许久。六角钱,这么简单,一艘突突突弥漫着汽油味的小机轮就能把人带过三十二年辽阔的怀想,抵达梦之湾吗?

三十二年,小镇的人与事也在我的思念中成长与凋谢。我常想那一只那么残酷地掴我屁股蛋的蒲扇大手,现在一定像老树皮那样搁在膝上,还会有孩子愿意听他讲陈年烂芝麻吗:三十多年前,有位爱抹眼泪的“先生娘”在这儿养了个哭不出声的“精灵儿”……街角的碗匙敲击乐,还一样有节奏地诱惑行人夜归的脚步吗?但卖鱼丸汤的定不是那爱咳两声的老头,该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了。虽然那胡椒味儿,那葱花香,是我在胎里就熟悉了的。

我的手一松,绿色的船票顺着波涛一耸一耸漂走……

让那新建的公寓大楼替代我那秘藏无数鬼魅传闻的老房子吧;让渔民综合企业公司孵出一批一批羽毛斑斓的青年和姑娘吧;让所有的孩子都出生在那样一个热烈、明朗、高速度的现代化都市吧!

只是在我的感情里永远有一扇开着的小门,像一个简朴的画框,嵌着那天的阳光、那条市声喧喧的条石街和一个“精灵儿”三十二年绵绵的眷念。

1984年11月

(选自《今文观止鉴赏辞典》,有删改)

1.线索清晰,层次分明。

如果说文章是一棵树,那么结构就是其躯干与枝叶的脉络。这种结构,有的表现为外在的形式,如用独特的线索贯串全文,用“总——分——总”结构或并列式段落来呈现;也可以表现为内在的层次,如由物及人、由事及理。本文的谋篇布局,极为用心,以“到石码去”为线索,贯串全文,脉络清晰。“我”对石码镇的记忆,虽然有的成长,有的凋谢,但“我”对石码镇的感情永远都在。文章处处扣住“到石码去”这一主线,石码已嵌在“我”的记忆中,装在“我”的心里,即便记忆里的石码荒凉落后,也是让作者沉醉的热土。最后“一耸一耸”写出船票漂走的状态,也暗含着“我”心理的起伏和对石码的思念。作者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有所归依,归于她自己心中诗化而唯美的家园。

2.首尾呼应,浑然一体。

呼应是指文章中出现在首尾、前后不同地方的有关内容之间的照顾与呼应。呼应能使作品结构更加缜密,浑然一体,形成有机统一的整体。本文在首尾的打造上,显然极为出彩。开篇用“我虽然满月之后就离开石码,再也没有回去过,但那一天的情景却完整无损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接扣题;结尾以“只是在我的感情里永远有一扇开着的小门,像一个简朴的画框,嵌着那天的阳光、那条市声喧喧的条石街”呼应开头,挖掘出了深刻的生活哲理:作者是想回石码去看看的,那里有她的记忆,但是回不回去并不重要,因为思念与怀想始终没有凋谢,反而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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