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与修行

2020-11-23 07:34刘库
戏剧之家 2020年33期
关键词:形象塑造

刘库

【摘 要】依据中国古代神鬼戏中核心鬼魂的形象与相应剧作主题的不同,大部分神鬼戏塑造的鬼魂形象及相应主题类型大致可归为三类,其中情爱题材类神鬼戏及其形象塑造已有相对较多研究,冤魂复仇神鬼戏、宗教修行神鬼戏两类则呈现出各自鲜明、独特的形象塑造与主题传达风格。

【关键词】中国古代神鬼戏;形象塑造;主题传达

中图分类号:J827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32-0031-03

由于原始文明的蒙昧与众多难以解释的生理和自然现象,如梦境、回声、倒影等,“万物有灵”成为古人对世界的基本认识之一,古人普遍相信人死为鬼,灵魂不灭,同时将这种思维推及万事万物,认为自然界亦充满神灵。这一信仰成为后来民间鬼神信仰的重要一部分。

中国古代神鬼戏塑造了众多各具人情的鬼魂形象,这是对古人鬼神信仰的生动反映。依据神鬼戏中核心鬼魂形象与相应剧作主题的不同,大部分神鬼戏塑造的鬼魂形象及相应主题类型大致可归为三类,其中情爱题材类神鬼戏及其形象塑造已有相对较多研究,冤魂复仇神鬼戏、宗教修行神鬼戏两类则呈现出各自鲜明独特的形象塑造与主题传达风格。

一、冤屈之鬼魂——冤魂复仇神鬼戏

“尝论鬼神报应之理,或有而或无。其伸也则无,其屈也则有。”[1]生者含冤而死,灵魂不得安息,成为其鬼魂复归阳世,叨扰生人的直接原因。古人对这种“冤魂论”具有普遍认同感,因而表现冤屈之鬼魂抗争复仇的冤魂复仇神鬼戏简称为复仇神鬼戏,成为中国古代神鬼戏的又一重要类别。此类神鬼戏中,主人公一般是生前遭受不公待遇甚至冤屈枉死,亡后鬼魂通过自身或借助外界势力对“反面势力”复仇成功。由此剧作对主角反抗情节的描摹也分生前阶段与亡后鬼魂阶段:生前阶段其正直善良,在遭遇不幸后不畏强权,誓死抗争;亡后鬼魂阶段,或者以鬼魂之力亲自惩罚反面角色,或者求助外力如人世官府或冥间阎罗判官等,对邪恶势力做出惩处。根据亡魂的抗争复仇方式,冤魂复仇神鬼戏大致可分为自我复仇和借助外力两大类。

需说明的是,明代叶宪祖杂剧《灌将军使酒骂座记》中灌夫、窦婴在被处死后,其鬼魂因生前之忠义被晋封为神。灌夫之魂为报仇雪恨,复归人世将田蚡杀死,但此时其身份已变为神灵,故暂不列入冤魂复仇神鬼戏中。

(一)自我复仇

复仇神鬼戏中,亡魂常用且较为直接的复仇方式即亲自复归阳世,索命于仇人。

元代武漢臣杂剧《包待制智赚生金阁》之郭成之宝物生金阁被庞衙内强夺,妻子李幼奴被霸占,其自身也被“铡于马房”内,身首异处,可谓冤屈枉死。及至“元宵节令”,庞衙内一行街上赏灯时,郭成鬼魂突然出现,追索其命:

(魂子提头冲上,打科)(衙内做慌,云)那里这个鬼魂打将来?好怕人也。走!走!走!(下)(魂子追赶,老人、里正、社火、鼓乐同众慌下)(衙内再上,云)小的每,这鬼魂好狠哩。我们这等跑。他倒越追上来。走!走!走!(魂子再上赶科)(衙内云)这鬼魂又赶将来了。唬杀我也,小的每,扶着我回去罢,这灯也看不成了。……[2]

这一场景的编排近于惊悚恐怖——郭成鬼魂“提头冲上”,对庞衙内如此穷追,正是由于其冤屈枉死,复仇心切。这段情节发生在郭成鬼魂诉冤于包拯之前,是典型的冤魂自我复仇的表现。

元代无名氏杂剧《朱砂担滴水浮沤记》中王文用鬼魂在东岳太尉助其复仇前,自登场便直抒亲自复仇之意:“自家非别,乃是王文用。被铁幡竿白正图了财致了命。争奈我阳寿未尽,今夜晚间问他索命去呵。”[3]其游历死前所经地点,回忆被白正所杀之情景,不免愤懑直言:“我如今冤魂不散,少不的和你索命。” [4]至其寻见白正,即“做扯邦老科”,言“铁幡竿偿我命来!”以上描写形象生动地表现了王文用冤魂之自我复仇行为。

明代陈一球传奇《蝴蝶梦》中惠二娘与庄周反目,其将怒气转投向已有身孕之如花,百般虐待毒打,并称直至教其“打下娠胎”“娘儿两命丧沟渠”,如花难当折磨“触石堕胎”,其本人最终在惠施家中“刀下身亡”。后如花与胎儿冤魂复归阳世,索命于惠二娘。如花冤魂登场即言:“母子遭戕,我命遭捐,鸱夷稔恶已盈贯,忙忙阴府报昭然。喜今日,仇人相见。”[5]两人冤魂见到惠二娘后,直呼“还我命来”,且胎儿魂“以绳系旦颈”,待惠二娘“始信冥关冤报冤”,加之其因“夫新亡即转嫁他人”之事羞愧难当,“不免去寻个自尽便了”时,胎儿冤魂才“丢绳”。如花及其胎儿含冤而死,其冤魂奉“阎王命”携绳索复归阳世,亲自索命于仇人惠二娘并最终使其愧疚自缢。

除以上作品外,明代屠隆传奇《昙花记》、清代李玉传奇《千钟禄》等神鬼戏也有此类冤魂复归人世,亲自索命复仇之情节的描写。

(二)借助外力

冤魂欲实现复仇,除去亲自复归阳世,索命于仇人的方式外,还有一种重要的方式即是通过外力援助。古代神鬼戏中,冤魂所借助的“外力”主要包括三类:

第一类是官吏或帝王如元代关汉卿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的包拯,该剧是冤魂复仇类代表神鬼戏之一,其塑造的经典冤魂形象窦娥鬼魂复归人世后,欲托梦于其父窦天章以诉冤情。但其申冤之路并不顺利,先是遭遇“门神户尉”阻挡,接着不得不以“三次弄灯,两次翻文卷”引起窦天章之注意,继而公堂之上陈述冤屈,对峙于张驴儿,最终时任廉访使的窦天章断明真相,惩处奸人,为窦娥沉冤昭雪。窦娥枉死,即便化作鬼魂仍执着抗争,直至成功,这即是王国维所谓的“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赴汤蹈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6]元代武汉臣杂剧《包待制智赚生金阁》也是冤魂求助清官廉吏实现复仇的代表神鬼戏之一,剧中冤魂郭成鬼魂在个人自我复仇——沿街追索庞衙内性命失败后,转遇包拯,其夜间欲申冤于开封府,却三番几次难以入内,在娄青烧过“银钱金纸”后,终得陈诉不幸遭遇,最终在包拯的审查下得以申冤。

此类神鬼戏还包括元代萧德详南戏《遭盆吊没兴小孙屠》、元代孔文卿杂剧《地藏王证东窗事犯》、元代无名氏杂剧《玎玎珰珰盆儿鬼》等。

第二类是拥有法力之神祇主要包括冥界神祇阎罗或判官,如明代朱有燉杂剧《搊搜判官乔断鬼》中的判官,天界神祇如明代王玉峰传奇《焚香记》中的海神庙龙王,以及凡界神灵如清代杨潮观杂剧《诸葛亮夜祭泸江》中的徵侧冤魂所化之猖神等。

《搊搜判官乔断鬼》之徐行被无赖匠人封聚气得病重而亡,其生前不得告官,生命最后一刻便要求儿子“将一管笔、一张纸放在我怀中,务要到阴府也告了他,见个明白也。”[7]徐行鬼魂在冥间前后三次求助外力,终于在最后一次如愿以偿。第一次告状结果差强人意:

(办关公尊子上)(队子调躯老住)(末办魂子上,云)某乃伴读徐行,……到阴府地曹判官处,将纸笔写了个状子,告了封家一状。判官将生死簿上检看,那封聚未该寿终,还有数年阳寿。判官说道:“为那六幅画,难便去勾一个人来偿命。等他寿终时,让他在地狱中受这瞒[8]心昧己图赖人钱的罪……”[9]

徐行鬼魂的第一状以“等他寿终时”告结,徐行并不满意,其告贼之“念头不了”,定要“问他将我画要见个明白,出了我这一口屈气了”。在其往来阴阳间,偶入关庙中,故随即向关帝告第二状:

(末向前拜科)(末跪告科,云)徐行,乃岳州人也。因在城中做伴读之官,平日爱收书画。有画六轴损坏了,送与封表背家装背,不想封聚此人,昏赖了不还,徐行因此感得一口气,成病而亡。告上圣与孤魂做主咱……(末做向前摸塑像科)(末云)我则道是活的来。(末唱)哦!却原来关菩萨也是木雕成。[10]

徐行鬼魂的第二次求助外力以“关菩萨也是木雕成”收尾,其复仇之举再次失败。幸得关庙小鬼帮助,得知封聚素有忤逆母亲之罪,故三告其于地曹判官。判官查明真相,由于“阴司地狱”中,不忠不孝者“十分罪重”,封聚最终被“棒责五千”“减数年阳寿”“送入那不忠不孝黑酆都”。徐行鬼魂之冤屈终得申之,其三次寻求外力帮助终得成功,剧末题目“酸涩秀才强告人”由此得之。

此类神鬼戏还包括元代无名氏杂剧《朱砂担滴水浮沤记》、明代王玉峰传奇《焚香记》、明代郑若庸传奇《玉玦记》、清代王夫之《龙舟会》等。

第三类是冤魂阳世亲友如元代关汉卿杂剧《关张双赴西蜀梦》中的刘备,剧中刘关张为结义兄弟,其情谊至深。该剧现只存曲辞,但从唱词中仍可以看出关张二人之复仇心切。第四折中关羽、张飞鬼魂梦诉于兄长刘备,慨叹其冤屈落难并希望刘备为其二人复仇:

【正宫·端正好】任劬劳,空生爱,死魂儿有国难投!横亡在三个贼臣手,无一个亲人救……[11]

【二煞】相逐着古道狂风走,赶定长江雪浪流。痛哭悲凉,少添僝僽,拜辞了龙颜,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说,后过难来,千则千休;丁宁说透,分明的报冤仇。[12]

此类复仇神鬼戏相对前两类为数较少,仅有元代朱凯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等。

二、修行之鬼魂——宗教修行神鬼戏

第三类神鬼戏是以表现宗教主要是佛教与道教之教义,宣扬因果报应,劝人积德行善,遁入宗教之门,修行转生为主题的神鬼戏。需说明的是,有一些神鬼戏如元代无名氏杂剧《崔府君断冤家债主》[13],仅在剧首时有涉及劝人入佛修行一节——崔子玉言:“我有一个结义兄弟,叫张善友,平日尽肯看经念佛,修行辦道。我曾劝他早些出家,免堕尘障。”[14]又如明代屠隆传奇《昙花记》中木清泰在僧人宾头卢与道士山玄卿的引领下,游历三界,深刻领悟佛道思想,终致潜心修行,荣登佛国。这类剧作以表现佛道教义,宣扬因果报应,劝人行善积德,入教修行为主题,具有鲜明的宗教色彩,只是剧作中主人公均未死亡而出现亡魂状态,没有出现作为主要角色的“修行之鬼魂”,但其仍是典型的宗教题材类神鬼戏,故将其纳入宗教修行类神鬼戏范畴。

宗教修行神鬼戏根据主人公最初有无入教修行之自觉意识而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主人公开始时便虔诚信教,自觉修行,经历诸多艰难终致成佛成仙,可暂称其为“自觉修行”类神鬼戏;第二类是主人公开始时并无信教之心,更无修行之志,经历诸多变故后最终入教修行,甚或荣登仙佛,可暂称其为“度脱修行”类神鬼戏。两类神鬼戏都涉及了佛道二教之修行或度脱问题:

(一)“自觉修行”类神鬼戏代表作如明代罗懋登传奇《香山记》,剧中妙庄王的女儿妙善欲入佛修行,妙庄王多次阻挠之,经过一系列变故后,甚而捕杀妙善,妙善鬼魂游历地府,还魂复生后赴香山,潜心修行,宣扬佛法。后妙庄王病重,妙善遂舍己手眼救之,妙庄王康复后,祈求上天赐予女儿千手千眼,玉帝感其事迹,下旨封妙善为观世音菩萨。此类神鬼戏还包括元代无名氏杂剧《崔府君断冤家债主》、明代张大复传奇《海潮音》等。

(二)“度脱修行”类神鬼戏代表作如元代岳伯川杂剧《吕洞宾度铁拐李岳》,剧中岳寿“把持官府”“瞒心昧己,扭曲作直”。韩魏公欲定其死罪,岳寿即惊吓病亡。其亡魂在冥界受罚油镬,吕洞宾现身度脱点化之,岳寿亡魂即表示已然省悟且愿随吕洞宾出家修行,后吕救助其借尸还魂,改名李岳,道号铁拐。李岳醒后,悔痛不已,最终李岳在吕洞宾的点化下选择入道修仙。明代叶宪祖杂剧《北邙说法》、明代湛然禅师杂剧《鱼儿佛》、明代黄粹吾传奇《续西厢升仙记》等神鬼戏也属于此类。

需要补充的是,在情爱神鬼戏与冤魂复仇神鬼戏中,有些作品也涉及了宗教人物点化主人公、剧末鬼魂转升为仙佛的情节,但其只是作为对情爱或抗争主题的补充,从剧作整体主旨看来,并不能纳入宗教修行神鬼戏范畴。如情爱神鬼戏明代徐士俊杂剧《小青娘情死春波影》,剧中小青病亡后,其鬼魂受到芙蓉城仙尼点化度脱,“撇却生前恨”“既列上清”,但纵观整部戏,全篇均以情爱为核心,描摹分析,剧末仙尼点化之言仍涉及才子佳人之论,“宗教修行”事迹相对较少,故该类剧作暂未归为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修行类神鬼戏。

参考文献:

[1][明]朱有燉.朱有燉集[M].赵晓红,整理.济南:齐鲁书社,2014.428.

[2] [元]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徐征,主编.全元曲(第四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252.

[3][元]无名氏.朱砂担滴水浮沤记.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13-214.

[4][元]无名氏.朱砂担滴水浮沤记.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14-215.

[5][明]陈一球.蝴蝶梦传奇[M].沈不沉,编注.北京:线装书局,2013.114.

[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99.

[7][明]朱有燉.朱有燉集[M].赵晓红,整理.济南:齐鲁书社,2014.438.

[8]原文作“(目曼)”,异体字,同“瞞”,此处用“瞞”代替,下文同此.

[9][明]朱有燉.朱有燉集[M].赵晓红,整理.济南:齐鲁书社,2014.438.

[10][明]朱有燉.朱有燉集[M].赵晓红,整理.济南:齐鲁书社,2014.439.

[11][元]关汉卿.关张双赴西蜀梦.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452.

[12][元]关汉卿.关张双赴西蜀梦.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454.

[13]关于<崔府君断冤家债主>的作者,有学者认为系郑廷玉,而王季思.<全元戏曲>(第六卷)(1999年)认为其作者为无名氏,本文暂取“无名氏说”.

[14] [元]无名氏.崔府君断冤家债主.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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