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进
老石端坐于太师椅上,闭上眼,喊一声“婆娘”,婆娘就把泡在提梁壶里的茶捧到老石跟前。
婆娘手上那把提梁壶是老的,民国晚期的,上面有唐云刻的山水。老茶壶里泡的是老白茶。
老石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喊婆娘。
其实老石喊的不是“婆娘”,是喊老婆的名字“卜糧”。 老石喊卜粮喊了几十年,一直喊到口齿不清爽,喊的还是卜粮,听上去像是在喊“婆娘”,干脆就把“婆娘”作卜粮叫了。
婆娘把泡着老白茶的老茶壶提起,往茶盅“刺”了下。茶盅也是老的,说是晚清的。
老茶盅里的老白茶只刺了一下,就是说一口还不到。盅本来就小,还刺那么浅,是因为头盅茶。头盅茶主要是拿来闻的,不是拿来吃的,所以只浅浅地刺一下。老石把头盅茶拿在手上晃了晃,拿鼻子贴上去闻了闻,又晃了晃,又闻了闻,然后喝了。不咽下去,是含在嘴里,让余香在鼻腔留着,就开始了一天的赏石。
今天,老石闻过头盅茶后并不拿嘴喝,不把老白茶的余香留在鼻腔,而把老茶盅放回原处。不是嫌今天的老白茶没有泡好,是老石的心思还留在婆娘昨天的那句话上。
昨晚,婆娘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对老石说,家里那么多石头小哲接不接得住。婆娘说了一句话,老石想了一整夜。早上,婆娘端上来老白茶,老石的心就不在老白茶上,在婆娘昨天的那句话里。
老石放回头盅茶,拿手摩挲着几座上的一方古石对婆娘说“这石头……”,不把话说完,但拿眼睛看着婆娘。婆娘说,石头怎么了?老石回到昨晚婆娘的那句话上说,“石头接不接得住不是还有你吗?”婆娘就笑起来了。婆娘说,有我是有我,可我只小你两岁。说不定两年后我也像你一样小中风了,话也说不清了,不还是要小哲接吗!
小哲是老石和婆娘的儿子,老石小中风后口齿不清,又把小哲叫成了“小石”。
错把小哲叫成小石也不能算错,老石的儿子难道还不能叫小石了?小石却说,话不能这样讲,上班的时候可以这样叫,下了班在家里还叫小石,那老石与小石究竟是父子关系还是同事关系?
听到这话,老石脸上起了愠色,心说,管是什么关系,仍一口一个小石地叫。
老石这样容易气恼,是因为心里面藏着怨恨,怨恨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婆娘,是小石。
老石怨恨小石是因为小石不懂得爱,不是不懂得爱老石与婆娘,是不懂得爱满屋子的石头。老石有70块石头,老石总有一天要撒手西去,70块石头不可能跟着老石一道去。小石不接老石的石头,70块石头就会像70只没人照顾的家养鸟轰地飞散开去,并相继毙亡,因为家养鸟早已丧失了觅食能力。老石不想让70块石头成为70只丧家鸟,可小石不接石头,石头就会成为丧家鸟,老石在心里面对小石就有了怨恨。
老石怨恨小石,小石并不怨恨老石。不是说老石生了小石,给了小石一条命,小石才不怨恨老石。是小石读书读到博士,有文化、明事理,知道父过不加恨。再说,老石也并无什么过,非要说有过,恐怕就是恨错小石了,就是说恨小石恨得不对。小石没有说不接老石的石头,小石知道家里70块石头是老石的命,老石有一天死了,实际上并没有死,因为70块石头还在,70块石头早就物我一体。就是说老石把自己融进石头使石头人格化,石头则把老石的命留在了石头上。就是说老石的命会在石头上面延续。老石把70块石头交给小石,等于是把老石的命交到小石手上。小石接了这些石头,把它们留在家里面,百年以后,老石的命仍旧安然地活在家里面。如果小石不接70块石头,让70块石头散到各处,老石的命即使还在散出去的石头上面,也就是零落的野魂了,那样的命留着,并没有一点意思。小石清楚,老石要交给自己的不是石头,是命。老石不仅给了自己一条小命,还要把他那条老命也交到自己手上。这样说起来,自己以后就不只是自己,自己实际上已是一身两命了。所以说,无论怎么样,自己可以待不好自己,自己却不能待不好70块石头。小石心里面摆着老石和70块石头,老石还怨恨小石,是不是恨得不对!
老石恨小石恨得不对,也不能全怪老石,也要怪一怪小石。小石在心里面摆着老石和70块石头,却在耳朵里摆不进老石说的话。也不是摆不进老石说的每一句话,是摆不进老石关于赏石的话。小石认为,老石的赏石观是错乱的、乱套的。有一回两人争了半天,老石根本不承认什么错乱的、乱套的,也不明白小石嘴上说的错乱乱套是什么意思。还是婆娘打了一个比方,老石才有些明白。婆娘说,小石的意思是你蒲鞋穿进袜子里了……虽然知道了小石话里的意思,但老石还是不明白,自己明明白白袜子穿在蒲鞋里,怎么就说是蒲鞋穿进袜子里了呢!
老石干咳了一下,其实喉咙并没有不适,就是说这个干咳是装出来的。也不能说装出来的,是老石做给婆娘看的。婆娘往茶盅刺完茶后转身要走,老石就用干咳留住婆娘。
婆娘停下来,拿眼睛看老石,老石说,我看他每天起得比我还早,是在干什么呀?
老石说的“他”是指儿子小石,不叫儿子的名字而叫“他”,不是怕自己叫不清楚会把小哲叫成小石,是老石不愿意提儿子的名字,心里仍然怨恨着。
婆娘道,说是在写书。
小石是在写书,写一本关于赏石的书。
书写出来是给别人看的,小石这本书写出来,也是给别人看的。但小石写这书第一个想给看的人不是别人,是老石。小石估摸,老石看着看着应该会在脑子里长出和自己一样的赏石观来。
小石打算花一个月时间把这本书写成,一个月的时间也不是在被窝里面估出来的,小石的博士论文10万字,写的就是石文化,只用时3个月。有了前面那本书的积累,写这本书用一个月就有了把握。可事实是,小石这本书已经写了两个月,还结不了尾。结不了尾,主要是支撑赏石理论的材料不生动。小石把赏石理论往深里做了,但深入之后还得浅出。就是说,深奥的理论要让人家一看就懂,这点上,小石一直感到不满意,一直不满意就一直结不了尾。小石一个人哈哈哈地笑了几下,对着文稿摇了摇头说,实在没有那么容易的,哪里像袜子穿在蒲鞋里或蒲鞋穿进袜子里那样说说简单。
坐在那里想三天,还是想不出好生动的例子。小石的心在往外飞,听见老石喊婆娘,就把耳朵竖起来,却并没有听到外屋有什么动静。
“婆娘,婆娘” 又在喊,声源却在窗外。细细听,不是老石在喊婆娘,是窗外的人喊“旧藏,旧藏”。本就写不出什么,不如看看人家收旧藏,就尋声去了。
见小石走过来,收旧藏的又喊了声“旧——藏”。小石问收旧藏的,旧藏的石头收不收?那人说,看了才能定。小石又问,是不是越老旧就越值钱?那人说,也不是,要看东西。说时,抓了一把泥土,道,这泥土亿万年了,够老了吧,却是毛钱不值……
忽地,小石在收旧藏人那把泥土里顿然领悟到了什么,直直地盯着那把天天被自己踩踏的家门口的熟悉的泥土,竟倍觉生分。是的呀,这大片的泥地不都是亿万年前的遗存吗?今人不知古时土,今土曾垒古人屋。抬起双足,踩踏门前土,小石目光涣散,听不见收旧藏的接下来说了什么,任由人家不停地追问,旧藏有哦?旧藏有哦!
……
到饭点了,婆娘喊小石吃饭,没有应答。婆娘打算走过去拿嘴贴在小石的耳朵上喊他“吃饭”,却见小石把双眉拧得铁青从屋外走进来。
一张老旧的白果树方桌,上面有菜五大碗。小石拣了一筷菜,不拿嘴吃,拿眼睛看。
老石小心地端起据说是嘉道年间的酒盅,贴到嘴唇浅浅地嘬了一口。
小石看着拣在筷子上的菜,说,菜是老的吗?
婆娘说,不老,老的摘去了。
小石说,摘了多可惜,老的值钱哇!
婆娘说,那就从地上捡起来,晚上烧给你吃。小石说,我是不要吃,谁喜欢老的你就烧给谁吃。
老石听出了小石话里的意思,看了一眼手里嘉道年间的老酒盅,道,喜欢老的不对吗?生姜还是老的辣呢!
小石道,生姜是老的辣,但吃起来还是嫩的滑。
老石这回不在脸上起愠色,反而想笑,心里说,这小石哪里想出来的话,都是说生姜老的辣,他却说吃起来嫩的滑,还不能说这话不对。老石把老酒盅里的酒一口闷了,把想笑的念头呛回了肚里。
老石不笑婆娘笑,婆娘笑着说,你们两个,一老一小,一辣一滑,两个活宝。
老石不说话,拿筷子在菜碗里来回扒。
小石不说话,机械地把米粒往嘴里划。
米粒不停往嘴里划,脑子里想着刚才的话。刚才所说老姜、嫩姜的话题,竟让老石缄默了,说明老石听进去这话了。对呀,既如此,何不拿老姜嫩姜的话题写进书里呢?又想起收旧藏人手里的那把泥土,那把泥土就更有意思了,一把泥土竟能说清一个深刻的问题。几年都说服不了老石,这把泥土也许可以试试。只可惜,收旧藏人手里那把泥土不巧抓给我看了,我能看明白。可我看明白何用啊,我本来就是明白的,没有看那把泥土的时候心里就是明白的。要是把那泥土不是抓给我看的,而是抓给老石看的就好了,说不定老石看过以后,也就明白过来了,乱套的赏石观或就不乱套了,蒲鞋穿进袜子里这样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既如此,何不把收旧藏人手里那把泥土也捧到书里面去呢!
小石这样想,就又坐进了书房。
一个周末的早上,老石端坐太师椅,又把眼睛闭上了,正仰起头要喊婆娘,却被婆娘的一根指头戳住了嘴。婆娘说,不要喊,睡着呢。
老石说,还睡,不是说写书吗?说着,把婆娘刺在老茶盅的头盅茶喝进了嘴里。
婆娘道,写完了。
老石把含在嘴里的头盅茶咽到肚里,指指窗户对婆娘说,你去把那几扇窗户都关上,我不喊,外面收旧藏的在喊。
老石说关窗,婆娘不去关窗。
不是婆娘不同意老石关窗的意见不去关窗,是婆娘听见里屋的小石在讲话了。虽然听不清小石说的是什么,但婆娘判断小石说的话与关窗有关,所以婆娘才不去关窗。
婆娘回过头,想问小石说的什么,小石从里屋走出来了。
小石说,把那个收旧藏的叫进来。
婆娘把收旧藏的叫进来,收旧藏的一眼就看见老石正摸着的那方古石。
收旧藏的说,这件东西有年代了。
老石不看收旧藏的,目光留在古石上。
老石不情愿外人进来,特别不情愿收旧藏的随便进出家中。
收旧藏的不收新藏收旧藏,说明旧藏比新藏值钱。但收旧藏的那嘴巴能把300年的旧藏说成是30年的,不怕你拿眼睛盯着他,照样偷走你270年的文物价值。所以,老石一向不搭理收旧藏的。
不过,眼前这个收旧藏的给老石的印象似乎说得过去。主要是进门时收旧藏的说了实话,说老石那方古石有年代了。这句话改变了老石对收旧藏人的一些看法,就问人家,你说有年代了,那是在什么年代上啊?还是不看人家,目光仍在古石上。
收旧藏的目光却不在那方古石上,在老石刚刚喝过的茶盅上,摸出放大镜在茶盅面前对照着,看牛毛纹。看后道,晚清的。
老石说,是问石头,不是问茶盅,眼睛仍在石头上,不看人家。
收旧藏的说,石头进门的时候就看过了,同你这尊茶盅一样的年纪——晚清的。
老石就高兴起来,就拿眼睛看人家。茶盅晚清的,老石知道,早年有人鉴定过。但石头就不知道了,石头是老的还是新的,不知怎么看。
收旧藏的说,好看,看下面的座子就能知道,每个时代的特征会在文化上面反映出来,座子上的雕花刻纹就是文化符号,一看就知道东西是什么年代的。
老石很高兴,就认真看了一下人家,还让婆娘给人家看茶。
收旧藏的说不喝不喝,不如多看些东西,就问茶盅卖不卖。
老石连忙说不卖的不卖的,跟我30几年了。老石就把扯出去的话题又拉回到石头上面,问,假使你收这石头,看看能给什么价。
收旧藏的说,石头不打算要了,茶盅、茶壶倒是收的。
老石就有些不高兴,把手从石头上抽回来说,如果是新石头,你说不收,怪不了你这收旧藏的。石头是老的,你看过了,也说是老的,却又说不收,莫非是嫌老得不够?
收旧藏的道,倒不是嫌它老得不够,是嫌石头本身文化含量不够。石头是天然的,天然的东西不具工艺性;茶盅是人造的,人造的茶盅一上眼,满是工艺价值,工艺价值就是文化价值。工艺价值高文化价值就高;工艺价值低文化价值就低些。所以……
老石说,你不用说下去了。老石打断收旧藏人的话,不让人家说下去,想用一块石头堵他的嘴。那块石头是宋徽宗皇帝玩过的“小研山”,但不知是小中风后遗症,还是心急了些,“小”字说出了口,后面的“研山”二字,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老石的意思是说,宋代的“小研山”也是石头,怎么就有那么高的文化价值呢?觅它的人出到一个亿还觅不到呢?
收旧藏的能把眼睛一直探到老石的肚子里,探知老石肚里想的,嘴上没能说出来的是什么,就微微地笑了下,说,你是说“小研山”吧?
老石不接收旧藏人的话,接不接人家的话,人家都是要说下去的。说,这么给你讲吧,“小研山”不一样。一是皇帝玩过的,它就有了人文价值。说这话时,收旧藏的像是闭了眼睛,摇头晃脑背书的样子:“二是‘小研山不是天然的,是人为造的形。这就有了研究价值,能从‘小研山 的造型上看到古代宋人的审美取向,又能据此探究中国美学思想的形成与演化”……
话在收旧藏的嘴里说,声音却从另外一个人的嘴里出。收旧藏的大吃一惊,想不明白自己讲的话怎么会从别人的嘴里出来,而且一字不差。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见是小石的嘴在动,知道是小石复述了他的话。问题是,一个人讲完了话,另一个人重复一遍叫复述。一个人没有把话讲完,并且正讲着,另外一个人就能同时讲出人家正在讲述的话,这不成了同声魔术了吗?疑是遇着魔术大师了,收旧藏的一时瞠目。
老石也大吃一惊,明明是收旧藏的嘴在动,声音却从小石的嘴里出,疑是小石在与那收旧藏的唱双簧,一时结舌。
小石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往脸上堆笑,笑时还张开巴掌拍了几记。
小石已经知道眼前这收旧藏的是谁了。
小石走过去拉起收旧藏人的手,又对人家左肩抡了一记虚拳,道,你是宝祥典当行的黄经理黄老师。
收旧藏的一愣,道,老师不敢当,黄震,黄震。
小石说,黄老师刚才的一番话,出自《中华石文化考辨》。你那书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又说,我也有那本书,也不是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
被尊为黄经理、黄老师的黄震仍然不解地望着跟前的小石。小石故作神秘道,因为那本书的作者,是我。
黄震一下就不瞠目了,把眼睛笑成一轮弯月,把食指戳到小石胸脯,道,你是石小哲。两人就一同仰起头笑个不停。
老石说,原来你们相熟。
小石说,不是相熟,是相知。
黄震说,其声早已闻,其面未曾谋。
小石说,我的博士论文多亏黄老师电话指导。
黄震说,不是指导,是提供了一些素材,还有不成熟的观点。
两人握着的手没有放下,是小石没有松开的意思。
小石临时起意,想出了新的主意。
小石说,还得请你帮个忙。
黄震说,不客气,你讲。
小石呵呵地笑,不讲请黄震帮什么忙。让老石多拿一副酒具過来摆上,让黄震坐下来。
黄震不坐,说要赶回去准备下午的事情。
小石说,马上到饭点了,饭总是要吃的,赶回去吃在这里吃都是吃,就坐下来陪老爷子喝一口吧。
黄震还是不坐下来,问,要帮什么忙?
小石说,就是帮这个忙,帮我陪老爷子喝一回酒这个忙。又压了喉咙说,说是陪喝一回酒,实际上是帮我老爷子把蒲鞋从袜子里拽出来。
黄震不解,小石又如此这般地讲了蒲鞋穿在袜子里的事。
黄震听后大笑,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老石一个劲地黄经理黄老师地喊着,像是有致歉意思。先前见面的时候,对人家有些不屑,老石现在心里正悔着。但一口一个黄经理黄老师地这样喊,喊得黄震就不好意思了。老石喊一声,黄震就喝一口,意思是:不敢当,当不起,自罚酒。黄震越是这样,老石就越发地佩服这个黄震。
老石也不是佩服黄震喝酒爽,是佩服他有一肚子的道理讲。还居然拿门前的泥土与老旧的石头比较,说地下的泥土比古时的石头年纪还要大,若按年纪论价,地下的土比古代的石更值钱……对的呀,这个理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呢!
酒过三巡,咂不出酒之香;菜过五味,品不出菜之鲜。不是喝麻舌头了,也不是吃腻那几味菜了。是老石心不在酒菜,在乎石头与泥土之上了。
是夜,老石差婆娘喊来小石,说,写的书拿我看看。小石伸了伸舌头,朝婆娘扮了个鬼脸,就拿来厚厚一沓文稿。书名《赏石不厚古》5个字,还有书里老姜嫩姜一说以及黄震手上的那把泥土,让老石整整推敲了一夜。
……
天亮时,婆娘起身,老石跟着翻身下床。下了床,不去坐那张太师椅,去门外墙根蹲着,看地上的土。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婆娘在老茶壶里泡上老白茶,一直等不到老石喊“婆娘”。
移步堂屋,太师椅上不见老石,大门虚留一条缝。婆娘把门缝拉大些,探见老石一脸认真地蹲在墙根。张了嘴,正要问话,太师椅上晃过一个人影。婆娘回头,见是小石端坐于太师椅上,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婆娘放下问老石的话,转而斥责小石,道,你这嫩姜,耍的什么滑!
小石不语,笑得两肩耸耸的。笑时,还端起婆娘给老石刺的头盅茶一口喝了,就也蹑步跟在婆娘身后探视老石。见老石面对手里捧着的泥土,目光涣散,若有所思。
小石坏坏地对婆娘说,看见了吧,不是嫩姜在耍滑,而是老姜在变辣。
婆娘想笑,拿手遮住嘴,又不笑了,先问小石,你是说他想明白了?
小石说,差不多。
又问,他不把蒲鞋穿在袜子里了?
小石说,他把袜子穿进蒲鞋里了。
婆娘就笑起来,忘了拿手遮住嘴。笑声传给了老石,老石把脸沉下来对婆娘和小石说,去!去!去!
婆娘和小石“哈哈哈”地哄散开,去去去了。
以后的日子,不见老石用手摩挲几座上的老旧石头,却常见他立于门外盯着地上的泥土直直地看。每回看过地上的土,就让小石把黄震邀来喝酒,听黄震讲赏石不厚古的道理。明明自己是最后一个懂得这些道理的,却反过来端着先生的架势对小石和黄震说,凡石皆古,石古未必石美。每回喝到最后,又总以过来人的口气对小石和黄震说,真人不卖收藏,不是说不能把珍藏让出去,是说不能为了点小钱,轻易卖了珍藏。也不是不能为钱把珍藏让出去,是说不能将珍藏落于贩人之手。贩人逐利,倒买倒卖,污损了干净的文化。还说珍藏慎让识宝人,光识得宝不行,还要懂宝知宝。光识宝,非真藏家。只有识宝懂宝知宝之人才是真正的藏家,才有资格接受转让。
来年冬季,老石让小石邀黄震来家中品茶。
老石对黄震说,年纪大了,酒喝不动了,就品品茶吧。
茶品二开,老石叫小石捧来一精致木盒,打开来,里面是4只明代茶盅。
老石将手置于黄震的手背,认真地说,你问过我老茶盅卖不卖,我一世不卖收藏。今天你若再次问我,我还说不卖。但我可以送,这套老茶盅就送给你了。
黄震不接老石的赠予。黄震说,夺爱非君子。老石说,珍宝遇上知宝人不可谓夺爱。
三日之后,寒潮来袭,老石再度中风,一卧不起。唔唔地说不清话,吃力地用手比画着。婆娘和小石明白老石的意思,遂把两尊清供之石置于卧床之侧老石能看见的地方。
两尊清供之石,一尊是小石前几年淘得的太湖抽象石,另一尊是黄震送他的灵璧意象石。老石躺在床上,整日拿眼睛盯着两尊满是现代美感的奇石看,一直看到看不动。
数周后,老石安然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