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不是被抛弃的孩子

佘秀霞

还记得初见你，我和其他兄弟姐妹一窝蜂挤在床沿，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你那双紧闭的眼睛，对于你是因为刚出生无法睁眼还是在闭目养神争执不下。

那一年，你来到我们家，成了比我小九岁的表妹。

然而还没见过你几面，你就被带去了医院，在那边待了很久。我每次去外婆家，第一件事就是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再见面，你比先前长大了不少。我趴在你的枕头边，你滴溜溜地转着亮闪闪的眼睛打量着房间里目所能及的物件。“这里是你的家呀，小表妹。”我小声地对你说，怕分贝太大，惹得你又爆发出像刚刚那样惊天动地的哭声。你一哭，我就躲得远远的，不然我真觉得耳朵会坏掉。我暗暗希望你不要变成爱哭的孩子，因为我真的很讨厌哭声。

日子往前走去，你也跟着一天天成长，开始学会扶着身边的东西走路。当你试图脱离辅助独立步行时，两步一跌是家常便饭，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我很开心地发现，你不会因为跌倒而哭泣，总是一骨碌爬起来，继续颤颤巍巍地往前迈步子。

正当你牙牙学语时，你被你妈带去娘家，比那次去医院还要久。等你再次回来，已经会流利地说话了。我真的大吃一惊，抓住你的肩膀一直重复问着几个很傻的问题：“我是谁？你是谁？你竟然真的会说话了？”那个小小的脑袋，竟然会筹措语言，多么奇妙啊！

那天早晨，外婆趁着天气好，在庭院里晒了一大片煤球。然而下午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吃西瓜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雨。外婆和我慌忙冲出去抢救煤球，装好一箩筐后一转身，发现你正吃力地抱着两颗煤球往屋里走去。雨水打湿头发，直滴进眼睛，你强忍着不适将煤球小心安放在屋内地板后，便抬手去抹，搞得整张脸黑乎乎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看起来像个小矿工。外婆给你换衣服的时候笑到眼角流出泪珠，不是因为你这副模样搞笑，而是发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懂事，让她感到无比欣喜。

你很喜欢和我玩儿。我们究竟玩儿些什么我已经全然忘记，只知道每当我准备回家，都得骗你玩儿捉迷藏，我藏你找。然后我就趁你数数的时候从厨房绕到小巷里溜走。等我跑到公路边，就会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你的肺活量着实令我惊叹。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太要好了，听外婆说你被你妈打的时候，嘴里竟哭喊着要找我来救你。

后来你大部分时间都在你外婆家，我们变得聚少离多。我一直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我无意中打开了外公床头柜的抽屉，看到了一份舅舅的离婚协议书，才知道你的父母已经分开，你判给了你妈妈。那天我独自翻着那几页A4纸，胸口好像被一团乱麻堵住了般难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有时候我妈会去接你回来，我们依然一起嬉笑玩耍。有天中午我们吃过饭，躺着准备睡午觉时，你突然小声地问我：“姐姐，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要离婚呢？”声音是微微颤抖的，你在压抑着难过。你偶尔回来，还是如从前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我以为你还不懂大人的事情。原来只是我以为，你不过是把悲戚藏在了心里。我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到你的眼眶和鼻翼都红了，还在咬紧牙关忍住眼泪。

有一年夏天，舅舅接我们去他工作的城市过暑假，我们在那里见到了舅舅的未婚妻。她对我们很好，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带我们出去吃喝玩乐，一个劲儿问我们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我能看出来她很努力在示好，想让你打开心扉接受她，你好像也并没有很抵触她。所以那天你妈打电话来你竟然污蔑她用扫把打你，让我很是诧异，觉得你翻脸不认人，简直不可理喻。

她后来正式和舅舅结为夫妻，依然对你很好。也许是她一直以来的温暖关怀慢慢融化了你心中的冰川，也许是哪个瞬間你突然发觉她真的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又一个夏天，我听到你喊她妈妈。

我惊讶不已，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你。你喊她妈妈的时候，带了一点儿羞涩的神情，但是确实饱含了真情。

然而好景不长，我发现你又改口了。究竟是为什么我无从考证，我也不知如何问你。你开始变得很叛逆，脾气十分暴躁，与小时候判若两人。

而后舅妈怀孕了，你在那个暑假做了很多令人无语的事情。有天你在无缘无故对着外婆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大家在门口怎么喊你都不应，最后担心你做什么傻事，舅舅把那扇新安的门给踹裂了，一个箭步冲进去。你却一直在装睡，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舅舅摸着你的头，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

小表弟出生后，按照习俗要回老家为他办满月酒。那天你和所有人一样忙得脚下生风，来赴宴的人们都夸你懂事。散席后你却在二楼大哭起来。大家慌忙跑上楼一看，原来是舅舅酒喝得站都站不稳，却非要去抱你，结果摔倒在地上，不小心把你鼻子压到了。大家劝你不要哭，今天是弟弟满月的好日子，而你却故意越哭越大声了。大人们脸上表情很复杂，他们都不说话地看着你好一会儿，才陆续下楼去收拾东西。

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慢慢地，我不知何时起不再期盼你回来，不再像从前一样常常牵挂你。我厌烦你矫揉造作不讲道理，厌烦你不知好歹乖张跋扈。本就偶尔的见面，总是会因为你说了一句什么话或者做了一件什么事戳中了我的憎恶点，我忍不住发火而不愉快地收尾。

请原谅我在那一段日子里未能感同身受。

随着时间推移，我也经历了很多。在某个节点我突然明白你的变化，究其根源还是因为爱。有句老话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那些幼稚的无理取闹，是在宣泄愤恨，更是在渴求关心。你平常生活的环境里总有人告诉你，你爸爸那边的人不要你了，你被人家抛弃了。你害怕长时间的分别真的会冲淡我们之间的感情，于是通过哭闹来获取关怀。你处在矛盾中，想要走近，又想要疏远。

我希望，也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虽然你成长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但也并不需要胡搅蛮缠去争取什么。爱，它本就在你身边。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