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森
20世纪30年代,一场“黑天使”风波,引起了上海电影界、音乐界人士的高度关注,尤其是在明月歌剧社内,议论纷纷。事情的起因是,1932年7月13日,上海《时报》电影特刊发表《黎锦晖的〈芭蕉叶上诗〉》一文,批评明月歌剧社创始人黎锦晖音乐创作中的不良倾向。一个多星期后,上海滩颇有影响的电影期刊《电影艺术》(第三期),也发表了批评黎锦晖的文章《中国歌舞短论》。这两篇批评文章,署名都是“黑天使”。在肯定了黎锦晖的歌舞作品“并非全是一塌糊涂;有的却带有反封建主义的元素,也有的描写出片面的贫富阶级悬殊”之后,“黑天使”将笔锋一转,直言批评:“然而,我们需要的不是软豆腐,而是真刀实枪的硬功夫!你想,资本家住在高楼大厦享其福,工人们汗水淋漓地在机械下暗哭,我们应该取怎样的手段去寻求一个劳苦大众的救主?!”面对民族存亡的危难,如果表演的“仍是为歌舞而歌舞,将不会再有人要看”。“你要向那群众深入,在这里面,你将有新鲜的材料,创造出新鲜的艺术。喂!努力,那才是时代的大路!”
黎锦晖看了文章,心里很不好受,他无法接受“黑天使”的批评,便以干女儿黎莉莉之名写了反驳文章,投寄《电影艺术》发表。黎锦晖在文章中辩解,说自己是爱国的,写了不少积极向上的歌曲。
黎锦光是黎锦晖的五弟,看了批评文章,也是忿忿不平,表示要写信给上海《时报》和《电影艺术》,质询“黑天使”为什么措辞如此激烈?他更想知道,这位“黑天使”究竟是谁。
面对黎锦光的怨愤之情,明月歌剧社内的一位年轻人站了出来,对黎锦光说:“你不要写信了。我就是‘黑天使。”
黎锦光大吃一惊:“聂耳!你?”
聂耳坦言:“‘黑天使就是我,文章都是我写的!”
消息传到了黎锦晖那里。黎锦晖简直不敢相信,他越想越气恼,立刻跑去找聂耳,和他当场发生了激烈争执。
“聂黎纷争”发酵
黎锦晖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奠基人,他早期的音乐创作,主要是儿童歌曲。他写的儿童歌曲,以保护儿童创造才能、反对封建教育为主题。早在1918年,黎锦晖就开始投身于“国语运动”。“五四”时期,他参与编写小学国语教材,有意识地将自己创作的儿童歌曲如《美呀,中国的山河》《国耻的地图》收入其中,对儿童灌输爱国思想。在他看来,教儿童学国语,最好是从教儿童唱歌入手:在坊间流传甚广、几乎家喻户晓的“小孩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就出自他创作的《老虎开门》。这是黎锦晖最早为儿童谱写的一首儿歌。
作为一位卓有建树的中国音乐家,黎锦晖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创造了好几个第一:首创中国最早的歌舞学校“美美女校”,首创中华歌舞专门学校(这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最早的一所专门培养歌舞人才的学校),首任上海国语专修学校教务主任(后任校长。该校享有中国儿童歌舞摇篮之誉),首创中国最早的歌舞表演团体“中华歌舞团”(黎锦晖为团长,其女儿黎明晖兼任副团长,歌舞团成员有徐来、章锦文、薛玲仙、王人美、钱蓁蓁、严折西、谭光友、黎锦光、王人艺、王人路等),首创中国近现代商业文化演出(中华歌舞团是中国第一个赴南洋演出的歌舞团,中国歌舞商业化即肇始于该团)等等。
黎锦晖,一位誉满上海滩的音乐家,被公开点名批评,怎能不引起社会反响?尤其是在明月歌剧社,又怎能不引起激烈震荡?有的人同情黎锦晖,有的人不理解聂耳为什么要批评黎锦晖,甚至有的人指责聂耳“忘恩负义”!原来,聂耳来到上海在云丰申庄打杂,半年后因云丰申庄倒闭而失业,经黎锦晖破格录取,才进了明月歌剧社当练习生。
影星王人美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呢?“黎锦晖是位值得敬重的长者。他不仅教我歌舞艺术,而且教我如何做人。”“我不想为他辩护,也不可能对他作什么全面的评价,我只是想把我接触或了解到的有关事实回忆出来,供大家分析、研究。”(王人美:《我的成名与不幸》)。王人美还说,“(黎锦晖)在北平创办过‘明月音乐会,有志推广国语、研究民族音乐,也很重视儿童的音乐教育。1931年,他应上海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伯鸿之请,任教科书部编辑,编写国语教科书。第二年出任新创立的国语文学部主任,他当主任后,大胆吸收青年。我二哥王人路也在那时当了编辑。国语文学部共有十八位编辑,都年轻力壮、不怕辛劳,工作效率很高……1933年,他们十八个人发起‘一日书运动,一年之内果然出了361本书。在他们大量出版的儿童刊物和书籍中,《小朋友》周刊最畅销,发行量占全国定期刊物之冠。黎锦晖在《小朋友》周刊上连载自己编写的儿童歌舞。”
事情发生后,很快发酵成一场孰是孰非的“‘黑天使风波”。聂耳记下了由批评文章掀起的轩然大波,“黑天使问题,似乎要扩大起来。锦光在忙着写信责问黑天使,桌上摆着第三期《电影艺术》,特别在那篇文字上面有许多记号,大概是预备反驳之处吧!”(《聂耳日记》:1932年8月1日)。
是也黎锦晖,非也黎锦晖
黎锦晖一生寫有大量歌曲。1930年代的黎锦晖,才40多岁,就写下了二千多首歌舞曲作品,“黎著歌曲已有二千七百余阕”(丁悚:《介绍白虹女士》,1934年6月14日《大晚报》,转引自黎氏研究学者孙继南《黎锦晖与黎派音乐》一书)。
对于黎锦晖的音乐创作,当时的社会舆论的确褒贬不一,毁誉参半。20世纪20年代,黎氏歌曲十分流行,甚至还在校园里流行开来,这种状况,就连国民政府也深感不安,不得不明令校园内禁唱《毛毛雨》《妹妹妹妹我爱你》等黎氏歌曲。江西省音乐教育委员会甚至挥舞大棒,禁唱《三蝴蝶》《月明之夜》《葡萄仙子》《春天的快乐》《小羊救母》《小小画家》《最后的胜利》等。理由是,黎锦晖的歌曲含有“海洛因的毒”,必须禁唱。但是也有舆论认为,黎锦晖的《月明之夜》等儿童歌曲,内容健康,积极向上,是对孩子进行品德教育的好音乐。还有人说,黎锦晖的歌舞作品,许多是健康的、格调明朗的。作为一位在中国乐坛卓有影响的音乐人,黎锦晖早期的音乐创作,既然以儿童歌舞为主,为什么要写被后人贬之为“靡靡之音”的情歌呢?
王人美是这样说的:“三十年代,《毛毛雨》《桃花江》等歌曲的流行是起了麻醉人们斗志的消极作用,我并不想为他辩护。其实,这些流行的爱情歌曲大多是黎先生二十年代的作品。”在王人美看来,就艺术而言,《毛毛雨》《桃花江》等歌曲是有特色的,黎锦晖在创作的时候,态度也是严肃认真的。按照王人美的解释,黎锦晖创作这些“靡靡之音”,目的是希望借助这些歌曲作品,探索爱情歌曲的大众化。这与黎锦晖一贯提倡的“音乐要为平民服务”的“平民音乐意识”不无关系。而且,黎锦晖创作这些迎合小市民需要的“靡靡之音”,也是“事非得已”,是为了筹集办校组团的需要。他带领中华歌舞团赴中国香港及南洋地区巡回演出,也是为了筹建歌专(即中华歌舞专门学校)募集经费,“结果,近一年的辛苦,演出所得除了支付日常开支外,都给大家分了场费,团体并无积累……他们写信敦促黎先生赶写爱情歌曲,并保证只要歌曲完工,回国川资、歌专经费都有着落。”然而,尽管黎锦晖“为了资金解困”而应邀创作《毛毛雨》《桃花江》等百首爱情歌曲,但在客观上确实是起到了“海洛因的毒”作用,以致到了20世纪30年代,“起到了麻醉人们斗志的消极作用”。不过,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黎锦晖的音乐创作,也有另外积极向上的一面。孙中山先生逝世后,黎锦晖写了《总理纪念歌》,北伐战争开始后,写了《同志革命歌》《欢迎革命军》《解放歌》《当兵保民》等。这些歌曲,与《毛毛雨》《桃花江》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格调是积极的、奋发向上的。
对于音乐的“平民化”,黎锦晖也以极大的热诚身体力行。1930年5月,他率明月歌剧社赴津演出,此行的目的是要“使天津人知道中国人已经有了歌舞剧,希望大家都爱护这初萌的芽”(《黎锦晖语录》,载《北洋画报》,1930年5月20日,转引自孙继南:《黎锦晖与黎派音乐》)。三个月后,他又率团,踏上为期两个多月的公演之旅,在大连演出期间,大获成功,舆论极佳。日本文艺界向他发出邀请,希望第二年春天赴东京、大阪等地演出。当时,中日关系急剧恶化,黎锦晖婉言拒绝了日本文艺界的邀请。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黎锦晖拿起笔,作词作曲,在一个月内创作了《追悼被难同胞》《向前进攻》等抗日救亡歌曲,发表在当时全国发行量最大、影响甚广的《申报》。从这年9月到当年底,他在《申报》一共发表了十多首抗日救亡歌曲。他创作的爱国救亡歌曲,前后有几十首之多。上海“一·二八”事变发生后,他将四十首救亡歌曲交付出版,在“卷首语”中发抒心声:“这些歌曲,是供给全国国民齐声高唱的……操练时、出发时、上课时、集会时,……都可运用……慷慨悲歌,激我士气。向前奋进,效力疆场,救我国危亡,增我国荣光。杀尽敌兵,凯歌齐唱!”
难怪黎锦晖、黎锦光兄弟,读了聂耳的批评文章感到委屈,认为聂耳的批评有失公允。但是,在黎锦晖留存的数千首音乐作品中,像这类积极向上的歌曲毕竟比例不大,他的歌曲创作主流依然是“另类”的,甚至,像《毛毛雨》《桃花江》之类的歌曲,也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这不能不说是黎锦晖音乐创作的“缺憾”。
事件发生后,黎锦光在明月社召集会议,聂耳被禁止参加。紧接着,明月歌剧社在《时报》刊登“启事”:“前本社社员聂紫艺(即聂耳)君,兹因故退出本社。”“黑天使”风波,看似可以了结了。不料,“电影皇帝”金焰后来无意间向友人透露的一句话,使“风波”又起“风波”:聂耳之所以撰文批评《黎锦晖的〈芭蕉叶上诗〉》,是因为没有如愿出演主角。
黎莉莉身世之谜
由黎锦晖编创的《芭蕉叶上诗》,是中国的第一部歌舞片,故事并不复杂:昭昭因思念营长爱人,题诗芭蕉叶上。村上举行踏歌节,昭昭前往参加,不慎将芭蕉叶遗落,被垂涎昭昭的无赖拾得,这无赖遂心生一计,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芭蕉叶上,寄给营长。营长大怒。村里人秀秀知道内因,写信相劝,终于真相大白。
聂耳具有出众的表演才能,早在昆明读书期间,他就是个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反串过女角。谁来主演《芭蕉葉上诗》?聂耳确实也考虑过,自己是一个合适人选。不料,黎锦晖在决定人选时,并没有考虑聂耳,而是“圈定”了黎莉莉、王人美。
黎锦晖为什么“弃”聂“取”黎,这是有隐情的。
黎莉莉,原名钱蓁蓁,系中共隐蔽战线“龙潭三杰”之一钱壮飞的女儿。1927年“四一二”事变发生后,上海左翼剧团联盟负责人田汉受党指示,将钱蓁蓁托付给黎锦晖,希望他照顾好钱蓁蓁。黎锦晖不负田汉重托,对钱蓁蓁呵护有加,悉心培养,钱蓁蓁的表演潜质得到充分展现。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有“四大天王”,钱蓁蓁就是其中之一,另三位是王人美、胡笳、薛玲仙。她们都是黎锦晖旗下的明月歌剧社演员。钱蓁蓁十分感激黎锦晖的抚育之恩,将他认作“义父”。在明月社,黎锦晖和钱蓁蓁以父女相称,这是明月社公开的秘密。但人们多有不知,黎锦晖认钱蓁蓁为“干女儿”,是有难言之衷的。收养钱蓁蓁此举,黎锦晖也是意在扶持“党的后人”。所以,选择《芭蕉叶上诗》的主演,黎锦晖完全“一边倒”,但他没有向外人透露“内情”,事实上也不可能透露。明月社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受田汉之托,聂耳也不知其中原委。
聂耳没有成为主演,颇感失望,但如果断言因此迁怒黎锦晖,这是牵强的。《芭蕉叶上诗》虽然是中国第一部歌舞片,但它并不能算是一部成功之作,反应也并非如黎锦晖事先所愿,受到不少观众批评。颇感失望的聂耳,对黎锦晖“红男绿女”的创作倾向也渐渐感到不满。然而,他并没有全盘否定黎锦晖,恰恰相反,而是称赞黎锦晖的音乐创作具有“反封建的元素”,是“阶级悬殊”的记录。
1931年10月28日,他在日记中记下了两天前的一场“爱国歌舞表演今天在‘黄金表演,‘联华应得都捐入抗日救国团。‘上下客满,明日请早这套把戏在上海却是第一次。在有两千座位的‘黄金,能有如此成绩,倒是出人意外。”(“黄金”,即黄金大戏院,后来的黄浦剧场)。对于这次演出,舆论反应是“国难声中”的一帖“兴奋剂”,以雄壮的歌声“刺动”同胞努力。对此,聂耳显然是表示赞赏的。
聂耳:音乐要呼唤时代最强音
上海“一·二八”事变后,聂耳的思考和苦恼越来越强烈:“怎样去作革命的音乐?”这年5月,明月歌剧社赴南京、汉口一带巡回演出,观众起哄,大嚷“退票”,节目不良,嗓子坏,布景褴褛,引起了聂耳的强烈不满。此时,田汉在“左联”提出文艺评论主张。聂耳回到上海,应田汉之约,写下了《黎锦晖的〈芭蕉叶上诗〉》《中国歌舞短论》,肯定了黎锦晖作品的“反封建因素”等积极一面,也尖锐地指出,国难当头,民族危亡,如果表演的仍然是“为歌舞而歌舞”,那是不会有出路的,为了“票房”收入而媚俗,给民众以低俗音乐,这是一种“毒害”!
聂耳一方面感慨黎锦晖不辞辛苦,带领一班“红男绿女”东奔西跑,国内国外,显了十几年来的软功夫,一方面又不无愤懑地大声疾呼“什么叫社会教育?儿童教育?被麻醉的青年儿童,无数!无数!”这时候的聂耳,就音乐创作而言,正在走向成熟。他在思考:什么是中国的新兴音乐?音乐要呼唤时代最强音!
1933年6月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什么是中国新音乐?这是目前从事音乐运动者,首先要提出解决的问题。我们知道音乐和其他艺术、诗、小说、戏剧一样,它是代替大众在呐喊,大众必定会要求音乐的新的内容和演奏,并作曲家的新的态度。”
聂耳有两个上海“伯乐”,一个是田汉,一个就是黎锦晖。“在上海的五年,是聂耳的事业高峰,也是其短暂人生落幕前的最后一个高峰。在此期间,有两个人对聂耳的命运起到了推动作用,在艺术上与政治上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个是关系亦师亦友的黎锦晖,另一个则是共同创作并肩作战的田汉。”“如果没有黎锦晖,就不会有聂耳。”(密斯赵:《黎锦晖与田汉:聂耳在上海的两个“伯乐”》,2016年第2期《名人传记》)“聂黎纷争”发生后,“左联”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田汉是聂耳和黎锦晖的共同朋友,他指出,音乐的“民族化”是一个复杂的创作课题,不能简单否定或肯定。聂耳也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偏激”,因此,他特意去了黎锦晖处,“听了锦晖处新收的唱片,音乐却有很大进步,嘴上雖在骂,心里却不安:自己实在浅薄,何敢去批评人?!”(《聂耳日记》,1933年1月30日)聂耳对黎锦晖明显表示出了“修好”和合作的愿望:自己和黎锦晖的纷争,是创作和学术上不同观点的纷争,别无他意。黎锦晖毕竟是一位音乐大家,也没有因为聂耳的公开批评而耿耿于怀,当聂耳上门主动和解,显得非常高兴,除了公开称赞聂耳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音乐人,同时也以师长和曾经的音乐引路人直言,聂耳的“脾气”急躁了。
“聂黎纷争”,最终以和解而落幕,这是颇具戏剧性的。但是,这场纷争改写了20世纪30年代“黎氏音乐”几乎一统天下的格局,出现了三种不同的音乐流派:一种是以黎锦晖为代表的流行唱法(通俗唱法),风格接近欧美流行音乐,比较社会化、个性化和都市化。还有一种是从欧美舶来的美声唱法,比较经典,是典型的学院派。另外一种,就是聂耳和冼星海倡导的群体化、美声化和民族化(新民歌唱法)。“聂黎纷争”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留下了重要一笔,推动了中国音乐发展。
(选自《档案春秋》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