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板蓝根,又火了。
2020年10月16日,钟南山院士表示,研究团队开展了一系列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颗粒对新冠病毒有效。
虽然消息没有提及体外研究的细节,但结果很明显,各大中小药店的门板又要保不住了。同时,消息刺激“白云山”股价急升,当天抬升幅度超12%。
这是我们已经习惯的社会应激模式,坦白说,已经有抗体了。
每一次,其实焦点都是一样的:不仅仅是谁“收获”商业收益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成分有效无效的问题,关键是现代中医的“信任”问题。
钟南山院士说的是“体外研究”,大部分人其实不知道它的真实意义。反正,板蓝根又火了,它的每一次火,都表现为一种心理功效。
专家的话是用来误解的?
作为一名如假包换的中国人,谁没喝过两包板蓝根?
2020年的新冠肺炎要喝,2013年的H7N9禽流感要喝,2009年H1N1甲型流感要喝,2003年的非典也要喝。
在某些付费新闻里,板蓝根的治疗范围还包括空调病、登革热和埃博拉病毒病。
在服用板蓝根的道路上,上海市民走在“时代前面”。
1988年,上海爆发了甲型肝炎,2个月间29万人发病。当时,上海市卫生局拟订的肝炎预防方、治疗方,都以绵茵陈和板蓝根为主要药材。
有当事人回忆,当时上海凡是与板蓝根沾边的药材,一概卖到脱销,还出现了地下黑市,平时2毛钱一袋的板蓝根冲剂,能卖10元钱,一口价,没有还价空间。
据说,通过这次教训,上海市民比其他地区民众更早学会了抢板蓝根。
实际上,甲肝是自限性疾病。
自限性疾病,就是疾病在发生发展到一定程度后,靠机体调节能够控制病情发展并逐渐恢复痊愈。一般来说,在没有其他严重并发症的情况下,不治疗也能好转。至于板蓝根,主要起到心理安慰作用。
当然,板蓝根也有自身的功用,不是绝对的安慰剂。
板蓝根首载于《本草纲目》,其味苦、性寒,有清热、解毒、凉血、利咽的功效。
现代药理研究证实,板蓝根是具有解热、抗病毒、增强免疫力作用的传统中草药,主要用于温热病发热、头痛、喉痛、斑疹、流行性腮腺炎、痈肿疮毒等病症的治疗。
如果患了风热感冒,板蓝根某种程度上还是管用的。
另外,板蓝根、双黄连、连花清瘟均在体外实验中显示出对新冠病毒的抑制作用,固然令人振奋。不过,体外实验有效,和在体内真正产生治疗效果相距极远。举个西药的例子,羟氯喹、瑞德西韦的体外实验也证实对新冠病毒有效。
然而,8個月以来,从数千人至上万人的临床试验结果都表明,瑞德西韦治疗效果“很小,或者没有”。关于羟氯喹的3个大型正规临床试验,都没有见到效果。
极端点说,酒精能杀毒,和喝酒能治病,不是一回事。
然而市场就是这样。理性经济人,首先需要的是构建理性的材料是真实的。
出于严谨的态度,我们现在当然不能否定板蓝根的效果。它到底治不治得了新冠肺炎,还得等待正规的、严格的三期临床试验结果。
这就叫循证医学。
中西结合和板蓝根
中成药、中医,目前还没有恢复元气。100多年前开始,它就进入了一个轨道——证明自身有效,到现在,其实还没有完全走出来。
徐克的电影《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有个有意思的情节。开了医馆“宝芝林”的黄飞鸿大夫,经英国留学归国的十三姨介绍参加全球医学会议。
会上,黄飞鸿先是觉得西医解剖图“难看”,又因不会“外语”而难以沟通,幸好“西医”孙中山出来解围,把黄口中所说的“经络”翻译成“神经”,才赢得在场西医的理解。
确实,西方医学从晚清起传入中国,在民国建立前,基本上是中医对生理解剖学知识的反思和响应。
但是,民国前后,自打论争转到细菌论、病理学和卫生防疫等问题以后,中医就开始处于下风。
古代传染病发生,中医多静待其自然消退,较少有积极的举措,这就在社会心理、信任度上给了西医绝好的机会。
第一个关键时刻出现在1910年。
当时,东三省肺鼠疫大流行,这个“超级黑死病”在抗生素还未发明的清末民初,死亡率可达95%以上。
清政府欲找专家前往处理,却没什么人具备新的卫生防疫知识。当时在军医学校任教的伍连德医师,是剑桥大学第一位华人医学博士,临危受命前往疫区。他成功地运用西方的隔离、消毒等卫生举措阻止了疫情扩散,既获得国际声誉,也保全了清政府的面子。
其时清政府内外交困,内有革命党之反对立宪,外有各国军事经济之觊觎,一旦控制不住疫情,差不多就算是自绝于“现代文明国家”之林了。
伍连德的努力,意义不仅在于防治疫病,更给了当时觊觎东北领土的日、俄两国一个强烈的印象,不得不对清朝另眼相看。
从此,西医领导的防疫知识逐渐开始进入并主导中国的公共卫生事务。
而且,建立民国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有留学经历,他们通过对比,认为中医几近于“玄学”。
所以,1912年发生“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给了中医界沉重打击,也就不足为奇了。1928年,国民政府卫生部成立,下设“中央卫生委员会”作为卫生决议机关,没有一位委员出身中医。
1929年2月23日,中央卫生委员会第一届委员会在南京召开,会议上以“中医妨碍全国医事卫生”为由,提出四项针对“废除中医”之提案:不允许中医办学校,并取缔中医药相关之“非科学”杂志,进而逐步取消中医执照登记,采取渐进手段来限制中医,最终达到完全消灭中医之目标。这就是喧嚣一时的“废除中医”事件。
中医请愿团一度争相夺门拜访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以示其医术“管用”。
几经波折,“中央国医馆”在南京成立。蒋介石颇有期待中医之意,曾言“吾顾其努力,实下功夫也”。不过国民政府整体风气正好相反,卫生教育机关对中医充满歧视,“废除中医”旨意仍存。
这一风气到1949年后扭转了过来,中医作为“民族文化遗产”,得到发扬。
60年代起,“中西医结合”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同时,广泛开展的“赤脚医生培训”也推广了中西医结合的医学世界观:它的疾病视野完全是西医式的,不看寒热阴阳,按照传染病、内科、外科、妇科等分类判断病症,但是,在治疗方面提倡“一根针一把草”,把中草药作为治疗药物。
神药板蓝根即滥觞于此时。
毕竟,这类药物易得、易造、便宜,毒副作用较小,非常适合当时的国情。
正道
我们期待着中医医学的循证崛起,但目前,实事求是地说,还不能把期待当作既成事实。
和西医相比,中医的效用过于含混,即使在提倡“中西医结合”的时代,中医的地位虽有提高,“疗效”却很难拼得过西医。
笔者的祖母作为医护工作者,既目睹抗美援朝战争中抗生素的效果,也曾目睹庸医以针灸致死的情况。这也说明了几番没落之后,相当一部分从业者已经走入“滥用理论”“滥用方法”的歧途。
滥用理论,要对中医呈现出“玄学”面貌负很大责任。中医理论往往大量引用哲学术语和概念,比如,阴阳五行学说并不是中医学的固有理论,而是哲学方法在医学中的运用,但是“阴阳划分”“五行相克”的理论,已经被庸医滥用到极致。
关于理论的讨论,还有一个苏轼与欧阳修的典故。
欧阳修说,一个人患惊悸,医生问其原因,病人说自己因乘船遇风浪而受了惊吓,于是医生取多年船舵木,在被舵工手汗浸渍的部位刮下木末,加上丹砂、茯苓等交给病人煎服,一剂而愈。
苏东坡问道,用笔墨烧成灰让学生吃下去,就能治疗他们不会写文章的毛病吗?喝下伯夷的洗脸水,就可治疗世人的贪心吗?吃正直的比干吃过的食物就能治愈那些谄媚之徒吗?舔两口勇士樊哙的盾牌,就能治疗怯懦之人吗?嗅一下美人西施的玉耳环,就能治疗狐臭了吗?
这则故事揭示的就是“安慰剂”之弊病。
滥用方法,在今日更加常见。遍地可见的足浴店、洗浴店、洗头店、美容店、养生馆等场所,正明目张胆地用“中医”方法来招揽客人。特别是针灸的滥用,甚至有养生馆宣称月经中有固体物质存在为“疾病”,需針灸某穴位治疗,这种对“子宫内膜脱落”的“月经”的无知,真该直唾其面。
随着国学热以及中医的地位提高,泥沙俱下也开始了,无数似是而非的“中医”大行其道,绿豆治百病音犹在耳,鸡血疗法的故事也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一个“大师”王林倒下去,不是还有千万个“大师”站起来?
今天,我们一直说要振兴中医,这确然是必须的努力方向。然而真正的中医自强,归根到底,还得依靠以科学武装起来的民众,不盲从,不鼓噪,不自卑,不自恋。
唐宗海,就是中医“自强”的好例子。
从1884至1894年间,唐宗海一共写成了《血证论》《医经精义》《金匮要略浅注补正》《本草问答》《伤寒论浅注补正》等著作,1894年由上海袖山房合印成套书,名曰《中西汇通医书五种》,是以“中西汇通”为名的第一套中医著作。
他努力用西医理论来证实中医学说,而非抛弃传统中医理论;当时人说他“参西而崇中,不得新而忘旧”。
再回到电影《男儿当自强》的故事。
后来,孙中山和黄飞鸿一同避乱领事馆,孙需要为受伤民众做外科手术,苦于没有麻醉剂,黄主动用“针灸”封住了病人的相关穴道,使手术得以顺利进行。孙黄二人对视一笑,可谓全片中最可会心的一幕:中西交融,肝胆相照。
这是正道。
断章取义得到一句话,就群起追捧板蓝根,“无问西东”,这恐怕辜负了科学家的苦心与努力。
身疾可治,心病难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