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早上有点阴寒,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浸的;纱窗外朦朦胧胧,是一片暗灰色,乍看起来辰光还早得很,我刚想闭上眼睛再养会儿神,爸爸已经来叫我了。他说姐姐的住院手续全部办妥,林大夫跟他约好了十点钟在台大医院见面,但是他临时有个会要开,恐怕赶不回来,所以叫我先送姐姐去,他随后把姐姐的衣服送去。爸爸临出门的时候对我再三嘱咐,叫我送姐姐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我们院子本来就冷清,这十月天显得愈加萧条。几株扶桑的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挂着几个虫茧,有几朵花苞才伸头就给毛虫咬死了,紫浆淌了出来,好像伤兵流的淤血。姐姐坐在小径尽头的石头堆上,怀中抱着她那只胖猫咪,她的脸偎着猫咪的头,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看见我走过去,她瞪着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
“嘻嘻,弟弟,我才和咪咪说,叫它乖些,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喔!弟弟,昨晚好冷,吓得我要死!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了,被窝里好暖和的,地板冷,咪咪要冻壞,嘻嘻——咪咪不听话,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后来又溜了出来。你看,咪咪,你打喷嚏了吧?听话,噢!等一下我给你鱼吃——”姐姐在猫眯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猫咪耸了一耸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呼噜。
姐姐的大衣钮子扣错了,身上东扯西拉的,显得愈加臃肿;袖子也没有扯好,里面的毛衣伸出一截来。头上的发夹忘记取下来了,有两三个吊在耳根子后面,一讲话就甩呀甩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一束一束绞缠在一起。
三轮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了,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让姐姐上车而不起疑心,我忽然想到新公园这两天有菊花展览,就在台大医院对面。
“菊花展览?呃——呃——想是想去,不过咪咪还没吃饭,我想我还是不去吧。”
“不要紧,姐姐,我们一会就回来,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好不好?”
“真的?”姐姐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啵,弟弟,两条鱼!咪咪,你听到没有?”姐姐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好几下。
我帮姐姐把衣服头发整了一下,才挽着她上车,姐姐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走的,我坚持不让,姐姐很难过地放下猫咪对我说:
“咪咪好可怜的,没有我它会哭的,你看,弟弟,它真的想哭了——咪咪,噢,我马上就回来,买鱼回来给你吃。”
车子走了,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嘴上捂着一条手帕。
姐姐紧紧地挽着我,我靠着姐姐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姐姐很久没有上街了,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
“弟弟,以前我们在桂林上小学时也是坐三轮车去的。”姐姐对于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
“弟弟,你那时——呃,八岁吧?”
“七岁,姐。”
“哦,现在呢?”
“十八了。”
“喔!嘻嘻,弟弟,那时我们爱一道荡秋千,有一次,你跌了下来——”
“把下巴跌肿了,是不是,姐?”
“对啦!吓得我要死,你想哭——”
“你叫我不要哭,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
“对啦!那时立立跟见见还在,它们也是两姐弟,噢。”
“嗯。”
“见见是给车压扁了,立立后来是怎么着——”
“是生肺炎死的,姐。”
“对啦,我哭了好久呢,后来我们帮它们在岩洞口挖了两个坟,还树了碑呢!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养狗了。”
姐姐想到立立与见见,神情有点悲伤,沉默了一会,她又想到别的事情去了。
“弟弟,那时我们爱种南瓜,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马棚里去偷马粪回来施肥,噢,那一年我们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多少斤,弟?”
“三十多斤呢,姐。”
“喔,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给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弟弟,你还记得不?”
我怎么不记得?奶奶最爱叫姐姐“苹果妹”了,姐姐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胖嘟嘟的两个腮红透了,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熊一样圆得俏皮,奶奶一看见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帮子吻个半天。
现在,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红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
“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愈是后来的事情姐姐的记忆愈是模糊了。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外国念书,姐。”
姐姐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出惶恐,嘴唇颠动了一会儿,嗫嚅着说道:
“弟——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沟里去,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天天吵着要回来——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姐姐悄悄地问我:
“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姐姐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马上说:
“哦,是的,姐姐,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
姐姐点了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走廊和候诊室里坐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叫号,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扫上一眼。我挽着姐姐走过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
“弟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姐。”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姐姐说:
“姐,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姐姐咬住下唇执拗地说。这种情形小时候也有,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不能了。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引得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姐——”我乞求地叫着她,姐姐不管,仍旧往回里挣扎,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我的脸如同被烙铁烙下,热得发疼。
“姐姐——请你——姐——”姐姐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了,四周即刻爆起了一阵笑声。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劲捏了一把,姐姐疼得叫了一声“嗳哟”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她圆肿的脸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了,姐?”我嗫嚅着问她。
“弟,你把我捏疼了。”姐姐撸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淤痕。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段路,门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守门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作十分輕松的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起来了。过道的尽头有块牌子,写着“精神科”三个大字。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地跟我们打了招呼,姐姐笑嘻嘻地说道:“弟弟要带我去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紧紧地挽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地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咔嚓”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在了两边。姐姐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到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沁凉沁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的,我心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的菊花,她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儿。
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寂寞的十七岁》,本刊有删节,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