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东
夕阳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给猩红色的地毯镀了一层碎金。
主宾的位置靠窗,视野开阔,有人过来给我斟酒。透过酒杯看过去,眼前的热闹景象增添了温暖的色调,只是有些摇晃。
对在场人来说,我怎么也不能算不速之客,可我仍能觉察出些许疏离。人们在亲切地交谈,偶有爽朗的笑声传过来,我好奇,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儿让他们如此开心。说实话,此刻我心里绝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要见的人还没出现。
轻抿一口葡萄酒,久违的滋味,甚至有想一口喝下去的冲动,还是忍住了,矜持是必要的。客厅的玄关处挂着一幅水彩画,一根青藤呼之欲出,画面里的青藤明显有一处缺失,看形状应该是青藤叶子。
我正望着那幅画发呆,客厅忽然安静下来。握着酒杯的手不由抖了起来,心也跳得厉害,我努力调整呼吸。“镇静点儿。”我对自己说,“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古董。”我长出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那扇淡紫色的拉门。
麦克是坐着轮椅进来的,推轮椅的是个年轻人。麦克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根系盘结在干瘪的脸上,头顶秃秃的,灯影下,闪着光。麦克直勾勾地看我,我也一样,好像整个客厅就只有我们俩。
对此,我早有预料,可还是没法保持平静。
“亲爱的麦克!”我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我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麦克,我能感受到他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麦克身后的年轻人恭敬有礼,“您不要太激动,注意身体。”年轻人从面相上看,和此时的我年龄相仿,眉眼依稀有麦克的影子,应该是麦克的孙子杰瑞。
麦克终于平复了下来,抱歉地说,“瞧我,请原谅。”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光头,“麦克,我很想你。”
人们都聚拢过来,仿佛此刻才意识到今天的主角是我。我握紧麦克的手,在轮椅旁坐下。
“你母亲,她,她去世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提到麦克的母亲,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溢出来,淌过我年轻的面颊。
“她走时很安详。”麦克顿了顿,老迈的手抓着我,很用力,“妈妈走的时候对我说,见到您时,要我亲口告诉您,她爱你。”
此时,客厅响起了舒缓的音乐,在音乐的起伏中,我和麦克耳语着只有我们能听懂的故事,记忆缓缓铺陈开去,我们都很享受这样的欢聚时光。
杰瑞小心翼翼提醒我们,“已经下午五点十分了,我们开始晚餐吗?”
此时,我终于能微笑着和麦克说些轻松的话题了,麦克的情绪仍显激动。
麦克举起酒杯的手有些颤抖,“我的样子是不是很老?”
我微笑着摇头。
麦克把酒杯举过头顶,“今天是我们家族团聚的日子,愿我们记住此刻的美好,干杯。”说罢,他喝了一大口酒,也许是激动,他不停地咳嗽,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客厅里又重新欢快起来,一些人不断走向我,频频举杯,我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们,我承认我喜欢这样的气氛。时钟指向了晚六点,人们仍兴致盎然,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开始唱歌。这些歌曲节奏明快,我也忍不住摇摆身体,麦克看着我,露出笑意。
夕阳把晚霞涂抹得宁静又美好,客厅里氤氲着一片祥和的氛围。
麦克见我总是有意无意瞟向那幅青藤画,微笑里闪过一丝狡黠。
“是的,就在那里,看到那片缺失的叶子了吗?”
“哦,原来在这里,你真的很有创意。”
说罢,我们开心地大笑。
“是到七点吧?”我问得很随意。
“是的。”
“下一次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我忽然有些伤感。
这话可能触及了麦克的伤心处,“我想,在我离世前会攒足下次见面的铑币。”
我握着麦克的手,慈爱地看着面容苍老的他,“好,我等着那天。”
我马上要再一次体会很久之前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了,作为发明人之一,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一过程,不过是对肉体的折叠和压缩而已,经过压缩的我,能以任何物体形态存在。麦克会为我做出适合的选择,只是,我从没想到,他这么喜欢青藤的叶子。
我还记得麦克小时候最爱同我捉迷藏,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爸爸怎么办。他调皮地说,我要把你变成青藤的叶子装在画框里。
我得承认我对麦克和他母亲很残忍,在麦克很小的时候,我竟然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世界。我知道,我不配做一个合格的爱人,合格的父亲。
我也有苦衷,人类科技的快速发展使寿命极大延长,地球资源已不堪重负。作为激进的环保主义者,我参与发明了人体压缩处理技术。人们可以选择以这种方式提前结束生命,当然,经过压缩处理的人体并非真正意义的死亡,亲人攒下足够的铑币,就可以唤醒压缩体,我们能以活生生的人的形态享受片刻的天伦之乐。
明天太阳升起,我仍会是一片镶嵌在画框里的青藤叶,我会继续耐心地等待下一次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