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玺嘉
雒二蛋是个贪玩的人。这种人不适合干工程,早就应该撵回家。但是谁也不敢撵,因为这家伙是某位局领导的外甥。
雒二蛋不学无术,绑不了钢筋,立不了模板,哪个工班都不要他。经理拿他没办法,就把他派到杂工班干杂活,帮工地取取手套、扛扛铁锹、送送午饭等。可就这也挡不住他出事。
一天,班长带着他给拌和站搬油桶。油桶很重,雒二蛋一时玩性大发,蹦到油桶上面,模仿杂技演员。结果油桶滚了没两下,在石子上一颠,雒二蛋翻身掉落,左脚踝骨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脚踝打了钢钉,住了一年医院,好了也不肯上班,拿着单位的工伤补助,拿着免费的保障工资,在家打牌、喝酒、K 歌、逗鸟。最后连他的局领导舅舅都看不过去,再次打发他来工地,帮他寻了个美差,开130 货车。
雒二蛋开货车能开出战斗机的架势来。半年不到,接连撞死村里三、四条看家狗,每次都驾车逃之夭夭。他去县城拉货,经常把车往路边一停,钻进茶馆里喝茶,同女服务员打情骂俏,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工地,气得急等材料用的物资主任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倒是脾气好,总有办法把主任的情绪安抚下来。
可有一次,他惹的祸实在太大,130 司机终究是当不成了。项目部派他到重庆拉钢筋,他大大咧咧就走了,结果没带行驶证,半路被交警截获,连车带钢筋被扣在交警队一周,把工地的工程耽误得一塌糊涂。业主发火,项目经理打电话向雒二蛋舅舅投诉。局领导踌躇半天,问:“你们工地到底还有没有适合他干的工作?”经理想了想,说:“有。那就只能当缆索吊司机了,工作倒不复杂,每天扒拉扒拉按钮就行。”
在缆索吊司机岗位上百无聊赖地混了三个月,雒二蛋心里再次长出草来。这项工作虽简单,但却寂寞。每天乘吊笼来来往往的人们,各自忙各自的事,鲜少有人停下来同他聊天,听他唠叨。
雒二蛋利用闲暇时间,读了不少书,但却始终无法开窍,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寂寞。
这天,雒二蛋刚把一群乘客送上吊笼,就发现对面龙眼树下有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在动。兔子!他当机立断,把缆索吊摇杆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追。小白兔躲得飞快,雒二蛋隐约见它转了个弯,钻进草丛背后一处隐蔽的树洞里去了。
雒二蛋大喜,心想:“这回看你往哪儿逃?”雒二蛋用衣服遮住大半个洞口,伸手往树洞深处掏,嘴里还不住念叨:“不要躲啦,小兔兔,嫦娥姐姐也保护不了你啦。我是你的八戒哥哥呀!”
就在这时,雒二蛋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这才猛然想起缆索吊上的乘客,想起自己的工作职责。他从树洞中抽出胳膊,回转头时,恰好看到缆索吊钢丝绳切断一名工人的胳膊。继而吊笼落在河岸,“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哎呀!”雒二蛋大吼一声,昏厥过去。他的脑袋里“咚”的一下,似乎什么东西断裂了。
晚上,县公安局石警官站在居委会办公楼下,同村上一名负责看守任务的村干部低声聊着天。
“我听说,缆索吊安装和维保都没什么问题,受力计算书和使用说明书专家也看了,好像也都好着。这起事故,完全就是房间里这小子擅自脱岗的责任,你们可得帮忙看好了,千万不敢让他跑了。”
“那不能,他跑不了。我们安排的人手足够。不过,石警官,据我观察,他好像疯了。估计是看死的人太多,吓傻了。”
“装的吧?你带我去看看。”石警官不相信。两个人扒着门缝往里面瞄,看见雒二蛋怀抱枕头,翻着白眼,吐着涎水,衣衫不整,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
“不要躲啦,小兔兔,我是你的八戒哥哥呀!”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石警官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说:“这么多人因他而死,这家伙凭啥疯得这么有文化呢?”
所有死者中唯一的一名女性,是财务室的王会计。王会计是准备到江对岸给农民工发工资的。
王会计个子特别高。对于一个女同志来说,一米八的身高,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有些特殊。每个月王会计都要乘吊笼到江对岸去发工资。每次乘吊笼时,她都要弯腰低头,才能保证不会碰到吊笼门框。因此,她几乎每次都抱怨:“这是什么破笼子?又小又窄,跟个骨灰盒似的,透不过气来。”王会计说这句话时,绝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葬身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
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吊笼落到河岸上,几乎每个死者的腿骨都被震得穿入腹腔,惨不忍睹。原本一米八的王会计,在大家找到她时,矮得像个侏儒。张书记脱下身上的外套,盖住王会计的脸。他的眼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泪水,站在他身边的同事,全都哭了。
张书记年近花甲,是项目部年龄最长的员工。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张书记就是项目部的宝贝。
年轻时,张书记也曾经历过一些工亡事故。因此,对于事故处理流程——如何维护现场、如何防止次生事故、如何联系救援、如何上报信息、如何通知伤亡人员家属、如何保障后勤……张书记颇为熟悉。
事故发生后,项目部乱作一团,唯有张书记冷静自若。他第一时间奔赴现场指挥,看到张书记严峻的面庞和鬓角丝丝点点的白发,躁动的人群安定下来。根据安排,现场形成了抢险、通讯、医疗、后勤多个小组,纷乱的场面逐渐梳理出了头绪。
“书记,救护车开不上来。我们在路边拦了一辆卡车,但是司机一看是拉死人,死活都不同意。怎么办?”一个工人跑来汇报。“带我去跟他谈谈。”书记跟在工人身后,来到公路边。
工人们围住卡车。司机把车窗升起来,任凭工人如何拍打、吵闹,就是充耳不闻。
张书记分开人群,敲了敲车门,卡车司机这才极不情愿地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我说老头,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你让工人赶紧把路闪开,放我过去。我这车是拉货的,不能拉死人。车上装过死人,以后还让我怎么做买卖?”司机气势汹汹地说。
“师傅,对不起,请您原谅这些工人的做法。我知道,对于您来说,恐怕从没拉过这样的乘客。但是,躺在河岸上的人,他们是我们的同事、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家人,他们都曾是鲜活的生命。他们陪伴我们生活,陪伴我们工作。他们都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也都是孩子们最依赖的父母。可是今天,因为事故,他们离开了我们。现在救护车开不进来,我希望您能帮帮我们,给予死者最后一点尊严,送他们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不妥。但是,如果您执意离开,就请从我的身体上碾过去吧!”说着,张书记转到车前,伸开双手,慢慢闭上眼睛。
“也从我的身上压过去吧!因为……躺在这里的人,有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书记身后,也张开双臂,是老吴。
“求求你,帮帮我们吧!”是梁波、是老孟、是小闫和小吕,是项目部两百多名工人。他们紧紧围在书记身边,站成一堵坚固的人墙。
司机脸色苍白,过了好久,他才拿起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他伸出颤抖的脚,踩下离合器,说:“抬他们上来吧。”
晚上十二点,忙完所有事务,张书记走出房门,一个人来到江边。这真是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啊!
每个人都看到书记镇定自若地指挥调度,看到他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大家把一位位死者抬上卡车。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隐藏了多大的痛苦。
当人们抬着王会计经过他面前时,有意停顿了一下,大家凝望着他的脸,等待他的指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尽管此刻无声,但每个人都明白,王会计是陪伴了他三十余年的发妻!
此刻,书记跪在江边,撑了一天的身体终于崩塌,他再也控制不住,抱头痛哭起来。想到今生今世,自己再也无法轻抚爱人的面庞,聆听她轻声细语的叮咛与嗔怪,他多么自责,又是多么难过?
江对岸,是集装箱码头璀璨的灯火,无数货轮载着货物,在江上奔来去往。江面上,繁星密布,星光坠落水中,与夜幕遥相呼应。如今,在城市,人们再也见不到这样密密麻麻的繁星。可是,即便是生活在这里,人们也绝对体会不到,跪在地上这个老人此刻内心的悲伤。
这个夜晚,如此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