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春
老家的房子,已二十多年无人居住了。母亲这屋扫扫,那屋擦擦。当进入西屋时,南墙根的一根扁担跳入了我的视线。这根扁担五尺余长,中间粗两头尖,呈扁圆长条形。它静静地斜立在墙的一角,浑身落满了灰尘,像个蓬头垢面的老者,显得孤零落寞,年久沧桑。
“这扁担也没用了,竖在这还占地方,干脆扔了算了!”我随口说道。
母亲并未答理我,只是表情凝重,有些生气地瞪了我一眼。她抚摸着这根扁担,如同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孩子,若有所思,久久地看着。然后拿起抹布,像擦拭个宝贝似的擦个不停,擦得很细、很慢,直到一尘不染。
“这根扁担可不简单呀,它曾挑起我们家的生活呀,可惜现在再也用不上了哦!”母亲淡淡惆怅地感叹道。
这根扁担的来历,我听母亲曾说过。母亲年轻时,有一年去墟沟大巷南山上的大姨家走亲戚。南山林木苍翠,涧水潺潺,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临回时,大姨从家前屋后的果树上摘了两大篮子的苹果、香梨给母亲。没有扁担怎么挑呀?母亲相中了院子里的这根扁担。这根扁担是大姨在农业队挑水挑肥用的,是上好的桑木材质。
这根扁担就这样随母亲那次的走亲戚来到了我家。从此以后,母亲就用它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挑走了岁月的星转斗移,也挑来了日子的苦尽甘来!
那年父亲在西山老家堆垛草时,不慎拽断了绳子,失去平衡的他从三层楼高的院墙上,重重地跌进了六七米深的邻家沟里。被抬到家的父亲,腰部当场就肿起了一个馒头般大的紫色血包,疼得满头大汗,张着嘴痛苦凄惨地呻吟着。母亲这时早已吓得泪流满面,心都蹦了出来。万一父亲瘫痪残废了,这个家还怎么过呀!感谢苍天,后来经过治疗,父亲康复好了。但病根还在,长年出海的父亲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只能在船上干个烧水做饭的差事。这份差事工分比较低。母亲不愿在家里“吃闲饭”,她心里清楚,光靠父亲挣的那点工分养家糊口和供孩子上学是入不敷出、难以为继的。她要用这根扁担帮助父亲一道挑起哺养三个孩子的责任!
在生产队,有挑担的活儿时,母亲总是带着它。母亲用它挑过棕绳,挑过渔网,挑过海带……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没有固定的活儿了,母亲就带着这根扁担找些杂活做。那时在春季,岛上水产站和冷库要进盐腌鱼,所以就有些挑盐的杂活。尽管工钱很低,可母亲还是东捱西问哪天有活儿。
当静谧的渔村还在沉沉地酣睡时,母亲便早已蹑手蹑脚地起床了。她点着煤油灯,先是给我们做好早饭,吃了好去上学。然后自己就操起扁担,扁担的一头挂着两根绳子,来不及吃饭就抓上一块饼,边走边吃,火急火燎地去挑盐了。母亲先是弯下身子,然后腰板一挺就挑了起来。沉重的盐担子压在母亲凹陷的肩膀上,刚开始,母亲的步伐似乎还是平稳的,可几挑之后,母亲就喘着粗气,显然累得力不从心,步子也踉跄沉重起来……
一路上不知洒了多少汗水,直到黑灯瞎火时,她才扛着扁担,拖着灌满了铅似的双腿,步履蹒跚地收工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脚力钱真是少得可怜!一挑盐足足百把斤,才五六毛钱。一天下来,母亲也就挣个十块八块的……
当我和弟弟妹妹相继去城里上高中时,三人的学费和伙食费常常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秋冬时节,父亲返航回来,常常会分些干的鱼货,有黄鱼干、鲈鱼干、鸡狗鱼(鳗鱼)干、乌贼干……母亲自己在家舍不得吃一点,只留少许给我们放假回家时解解馋。剩下的鱼干子,母亲用这根扁担挑着,装了两大提篮子,步行十几里坑坑洼洼的山路,赶到水岛码头,乘坐七点的早班船进城去卖。当年的鱼市就在港口的大拔台下,母亲放下挑子,摆好了篮子,没有凳子,就把扁担一横,坐在上面等客。一个朴素善良的渔村妇人,从未做过生意,更羞于像城里的小贩子那样大声地吆喝叫卖。那天的天气格外地阴沉,顾客也不知都跑哪去呢,卖了一天也没卖完。母亲本想赶五点的末班船回家的,可转念一想,海货没卖完,那第二天不还得进城卖吗?干脆不回去了。
夜幕降临了,天空中飘起了点点秋雨,城市的街灯泛着凄凉的亮光,映着母亲孤独的身影,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母亲不知去往何处!
母亲也想找个十块八块的小旅馆住上一晚,可她一想到三个孩子的学费,就是一块钱也舍不得呀!她就在鱼市东边的汽车站,从售票厅候车室捡了张废旧的报纸,母亲担心有人撵她,就找了个灯光暗淡的角落,把报纸铺在地上,席地而坐。困得熬不住时,多亏了这根扁担。母亲侧卧靠着它,似乎又比坐着要舒服,就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打了个盹儿……
那根在大姨家曾经笔直的扁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母亲瘦弱的肩上,母亲用汗水和心血一点点地浸润,最终让它低下了头,曲起了挺直的腰板,渐渐地变成了一根弯弯的扁担。
后来,我和弟弟相继考入了大学,母亲又用这根扁担,一头挑着行李被褥,一头挑着脸盆水壶,把儿子送到码头,扁担一路上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悦耳,犹如家后老槐树上的喜鹊在快乐地鸣叫。母亲的脚步也格外地轻松,脸上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
“到城里要走正道,要好好学习”,母亲说不出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了这句话。
这根扁担一头挑着母亲的微笑,一头挑着母亲的嘱托。
是啊,这根扁担怎能随意丢弃?它承载着母亲太多的情感,母亲用它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就像蚂蚁搬家一样,虽然缓慢,却渐渐地挑来了家庭的红红火火,挑来了日子的苦尽甘来。
如今这根扁担,似乎一天比一天弯曲,色泽也越来越暗淡,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物件了。勤劳了一辈子的母亲,担当了一辈子的母亲,不也正像这根弯弯的扁担,已然成为了一个暮年老者了吗?
扁担老了,母亲也老了,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母亲和她的这根扁担却永远流传着不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