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黑子
荷嫁到铜瓦湖的时候, 秋风吹哑了沿路送亲的唢呐树, 摇灭了沿街迎亲的门楼灯。 荷一气之下, 钻到淤泥里, 好几年都没迈出水面一步。
河堤憨厚地笑。
怀抱着铜瓦湖的河堤, 生来就是为了迎接惊涛骇浪, 尽管他柔情似水, 向往着平静。 在汹涌澎湃里长大的河堤, 经历过几生几世的轮回, 还被火药炸断过臂弯, 不管多疼, 都没舍得放下怀里的铜瓦湖。
水草把铜瓦湖的怀抱给荷让了又让。
水草是黄河路过铜瓦厢时, 送给头道坝的。 当时还把两腿泥、一屁股的债, 都忘在了大坝上。 一觉醒来, 卸下一身的累赘覆盖了遍野的秋色, 拍拍屁股就走了。
小鱼儿把荷往水草的怀里拉了拉。
小鱼儿是大清朝路过铜瓦厢时, 留下来的, 小鱼儿偷偷藏起来陪水草。 小鱼儿一个筋斗翻出湖面, 就会有一船的惊呼和笑声扔进湖里。
许多年被小鱼儿一筋斗一筋斗地翻进了湖底, 许多年被荷一塘一塘地覆满了水面。 一路向铜瓦厢走来, 沿路荷塘里竞相开放的荷, 清雅之香溢满游人周身, 如临天外仙境, 如沐佛光洗涤,流连而返时, 带走了荷的高洁和秉直。
铜瓦厢的荷花节, 其实就是荷与铜瓦湖的爱情纪念日。
黄大王庙在铜瓦湖的肩膀上, 是铜瓦厢为黄河安澜修建的庙宇, 已经走失了很多年。
铜瓦厢是东坝头的乳名, 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 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东坝头是个头枕黄河而卧的小村镇, 隐姓埋名, 呵护着黄河文明史上的一个伤口。
黄鼬偏居庙内一隅, 庙宇失踪, 但黄鼬从来没有离开过铜瓦湖。
黄鼬不会糊扎纸人, 但却是给人梦想的高手。
巡堤的黄鼬, 时常蹲在黄大王庙曾经睡觉的地方, 呆呆地仰望着星空, 这是他每天必进的晚餐。 而后, 黄鼬便会背着手, 踟蹰于红薯秧和芝麻秆的密丛, 反思着冥顽不灵的拜年: 四道坝和头道坝中间的位置, 是不是当年黄河被捏出河床的决口之地? 二道坝和三道坝那天夜里在干什么? 到底又是谁冒充他到大王庙里烧香跪拜?
一次居心叵测的拜年, 黄大王庙失踪, 黄河离家出走二十余载, 足迹溢遍十府四十州, 播撒了四千五百万余亩灾难, 也没有觅到庙宇的蛛丝马迹。
一个饮鸩止渴的朝代, 一次借题发挥的肆意放纵, 被历史用利刃镂刻在四道坝与头道坝之间的三角柱上, 宛若一柄重剑, 空留在曲柳与苍柏之间。 摇摇欲坠的楼台, 又何尝懂得, 庙宇其实就在人心。
狗尾巴草, 葳蕤在荠荠菜葱茏的灼痛里, 而失尾的天狗, 遁迹在凌波池的皎洁中已达百年; 龟裂的胶泥地, 如同撕心裂肺的小纸人, 泥泞的爱情, 身着鳞光烁烁的铠甲, 依然被扎满了痛不欲生的苍耳草。
黄鼬昼伏夜出, 见证着四道坝的沧海桑田。
驮着伟人安慰黄河的四道坝, 俨然已成一道伟岸的身影, 一双伟岸的手, 为十万波浪, 擂响鼙鼓, 竖起旗纛。
秋风吹响芦笛的时候, 铜瓦厢梦回故乡。
阳光走家串户的时候, 故乡用河东岸, 被冲塌剩下的半截大坝, 给自己起了个温暖的名字: 东坝头。
黄河每天都会路过东坝头, 都会来到铜瓦湖小憩片刻, 都会给人讲起铜瓦厢的无辜, 当然也会把铜瓦湖的日新月异, 讲给接下来路过的田间地头听, 讲给湛蓝壮阔的大海听。
铜瓦厢与铜瓦湖团圆的仲秋夜, 芦苇花打扮得梦幻一样, 坐到村里所有人家的屋脊房头, 美轮美奂, 日上三竿了, 人们还舍不得打开月圆夜的门。
清晨, 鸡髻花在另一个庭院的石阶旁, 身着新染的紫罗裳,轻轻摇曳, 等待着玲珑的露滴。
而田青, 这位苗条高挑的姑娘, 早已在河滩深处, 踏着笛声,载歌载舞。
她细长的眼角舒展, 开心如月钩, 初上紫薇花。
她骨节奇美的手指, 搓开缕缕阳光, 崩落出一捧捧焦脆的笑声, 塞满田鼠的口袋, 灌满鼹鼠的袜筒, 硌痒了青蛙的脚底板,刺激着村头老槐树的神经, 让老槐树手里牵着的犟驴, 打起一连串喜庆的响鼻儿。
倔强的绿豆, 说什么都要把第一条梳开的发辫, 留给铜瓦湖;矜持的黄豆, 使劲儿绷着高兴的嘴唇, 不让一粒自己走丢; 豇豆用长长的头巾, 把笑逐颜开的红脸蛋包裹严实; 乐开怀的黑豆,把夜晚挤压得不能再扁, 显摆似地向老牛投送自豪的眼神。
这些玲珑心的女孩子, 都铆着劲儿, 要给欣欣向荣的铜瓦湖,一秋五颜六色的惊喜。
祈祷被春天成船地倾倒进铜瓦湖里, 被秋天成网地打捞。
铜瓦湖是黄河走到铜瓦厢时, 无心的一次打盹, 砸出的钵,盛满了母亲样的愁绪和担忧。
船桨摇在浓绿的睡梦里, 桨头的涟漪, 如同荷叶的颤音, 向梦外推送着一波又一波的凝思。
每到冬天, 铜瓦湖便会把一年里最重的伤, 拿出来晾晒, 让孩子们握着冰刀, 一遍又一遍地滑割, 裁剪成漫天的雪花, 把铜瓦湖打扮得如同穿着婚纱的丽人。
那些红尾巴的鲤鱼, 再也不用担心过冬的衣裳。
那些雉鸡和鼹鼠, 全都躲在婚纱里装伴娘。
那些没有必要明白的人生思考, 都留到地表, 让它们自行枯萎; 那些不小心掌握的人生哲理, 都深藏到地下, 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去筹办一次绽放。
清晨是穿着睡衣来的, 打了一碗豆沫, 就把整个上午让给了盘鼓。 一些风, 穿着棉袄, 扭动着白菜的腰肢, 把冻坏的冰凌,都剥离菜根, 去陪同枯萎的思绪。
蜡花树在坝上, 把所有对铜瓦湖要表白的话, 一朵朵都挂在了枝头, 让你无从辨认哪一朵是清高的黄昏, 哪一朵又是低调的午夜。 有缘的和无缘的叶子, 都不让它们打开窗户, 更不让它们推开绿, 把故意打翻的那一盘盘故事, 让四季之外的季节网出湖底。
一个铜瓦厢从未体验过的季节, 光着脚, 来到铜瓦湖的沙滩,在渔网边蹲下身来。
三月是鞠着躬来到河边的, 把河床衬托得无比高傲。
铜瓦湖因此而显得那么温文尔雅。
一只未经世事的小公鸡, 和一株老来红并肩站在一起, 它们头戴着一样的火焰。 小公鸡的话自然很是悦耳, 黎明听到后如兔子般跑来; 老来红却是涨红了沉默, 红艳了额头红脸颊, 红尽了手掌红脚跟, 把铜瓦湖的心事涂染得如同夕阳一般。
三月来的时候, 手里面捧着上好的露瓶。
三月最爱的就是用它盛满混沌初开的黄河水, 沏清明的新芽。
清明的手心里握满了生与死的对话。 它故意拦截掉对话的声音, 让对话只剩下无声的思念。
因此, 许多英烈的心愿在岸边树的手指尖盛开。
柳絮和槐花是不会同时出场的。
有些个孩子向往蓝天, 一出生就开始飞翔; 有些个孩子喜欢归宿, 人未老便开始坚守家乡。
榆钱是最慈善的 “钱”, 不管是饥寒交迫, 还是丰衣足食, 都会按时把最圆满的愿望发放到它们的餐桌。
不要以为春天的笛孔只留给小羊吹奏, 很多音符都是在你春眠的时候, 就被种到地里, 它们只是还没有商量好什么时候破嗓。
铜瓦湖的桨, 等日头靠岸了, 自会指挥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