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最终归安静

马忠青[回族]

绝 句

有时候， 我们伫立在暮色中， 回想一些令人低徊和沉默的事物

它们慢慢爬上我们的手臂、 我们的眼帘， 直到夜色凝重

我们弯曲的一生就冰雪消融， 人世变得静极

就会看见， 在泉水的叮咚里， 微笑着向我们走来的

不仅是挂满树枝的金色手掌， 还有造物主垂怜我们的仁爱的目光

他赐予我们宁静， 在深夜， 把我们飞逝的一生在枕边轻轻安放

寥廓的星河有寥廓的沉静

寥廓的星河有寥廓的沉静， 牧场有沉睡的羊群

白桦向着零点钟的圣洁， 路上， 站立着宁静的神

此时宽慰， 人世呈现出一种丰饶的秩序

生的静生， 死的静死， 万物垂首， 敛声屏气

浩渺的身体也空空荡荡， 不用去想什么高远至境

你收回你眼中的悬崖， 不管陡峭， 还是凛冽

我放生我心泉的猛虎， 于幽闭的森林， 于明净的星辰

在寂静渗透的黑夜

越是寂静， 越是有波澜壮阔的涛声

和奔驰在广袤草原上的骏马

众生无际， 我无际， 如同草木

将命途付于缄默的晦冥， 细微中

暗自蕴藏返璞归真的神灵

鹤眼饰以星群， 星群饰以

生命的花环。 在寂静渗透的黑夜

唯有人世艰深困厄的道路不灭

唯有缩回体内的针尖， 才能触摸到

远行人的目光和神的手指

深夜书

此刻帮我推敲字句的， 不是别人

不是窗外的静月、 倦鸟， 或黯淡的树枝

也不是辜负在彼岸的风雨

而是一些行走在旧路上的自己

沉思之年已然来临， 一些流水远去

还有一些就流进沉默的身体

它们有时会流出宿命的声音

更多的时候， 是恍如隔世的寂静

整个人世似乎移向高处， 万物沉睡

在一片难以置信的气息里

我仿佛看见许多个我缓缓走来

应和着多年编织出的琴声与阴影

可是还没有触碰到那些远道而来的自己

他们就走失了

像透明的雨走失在风里

像一个哲人， 走失在雾茫茫的寂静里

在夜晚的疼惜中画下一生

这是连神灵也感到疼惜的夜晚， 群山沉默， 逝者温顺

在松林的肃穆和月影的朦胧里， 我们低垂双目

暗暗回视充满奇异与遗憾的旧路， 就会看见松针

戳中我们波澜壮阔或平淡无奇的此生； 就会看见星辰

在无际的黑暗中闪烁着点点的明亮， 疏朗又洁净

就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身后， 或有蝉声明亮， 或有草木丰盈

而我也用尽我的笨拙之力， 只为画下星辰、 露珠与鸟鸣

在我身体至深处缓慢行走的轨迹， 就当画下我的一生

缓慢的丧失

因此我宽慰。 星辰散发出的微弱光亮在此刻

是救赎。 西风拂过的树梢像一个晚年之人

获得了对命运的平常心， 静静领受柔性夜晚

所带来的渗透。 一片宽阔的水面暗藏知识的闪耀

在缓慢的流淌中赋予我一个季节的荡漾

群山已经睡眠， 而松针变得更加敏锐

我知道一天已经结束， 如同过去一年的结束

一切都在缓慢中丧失， 包括拥有的天赋

但这并不让我感到沮丧， 或者悲哀

我相信， 我将会在缓慢的丧失中获得

某种明亮的事物， 它以它的微弱充满整个宇宙

当我步入清晨宁静的核心

每一滴雨都带着理智落下

通过展开的绿色旗帜， 银杏散布

破晓时的清亮。 晨风荡漾出的

喜悦翅群， 雀鸟唤醒的清凉河岸

都在翠微中饱尝四月的纤细和圆满

每一片云都轻锁人世的锋利

生命的缺憾也在轻盈中被完美隐藏

当我步入清晨宁静的核心

不是我抵达明晰或顿悟， 而是清晨

以一种谅解的方式充满我的一生

清晨的白桦林

清晨的白桦林， 安静得如同一段笔直的伤心

天空中凝结着神秘的蔚蓝， 薄而均匀

雾气的朦胧也被安排在这半明半暗之间

如同我对自己或者生命的某种不确定

随着光影唤醒路径， 树枝也缓慢地醒来

并在清风的指引下摇曳出温柔曼妙的作品

这种无声的转变于我似乎是一种提醒

让我与此刻的白桦林产生默契， 进而平行

我环视着周围我的双手所触及到的平静

看见每一株白桦树都散发着一种明亮与坚毅

连同树下那些细微的生命也不知疲倦

在暗地里， 准确把握着人世的隐秘

如同一个个离世而又长存的智者

如同一句句箴言， 写下生命从陡峭到平缓的过程

当群山升起旭日的亮光， 我最后看见

每一株白桦的体内都流动着一个清澈的自己

回 音

其实， 我们聆听到的， 并非是一阵鸟鸣

而是陡峭的人心在经过十年沧桑世事的洗练后

用寂静与虚弱感知自然与自我时听到的回音

十 月

落日的金黄中你看见自己的肉体在燃烧

一切凝聚为火焰， 焚毁从十月的眼睛开始

众生一一塌陷， 如同你每一句诗文的决绝与奔赴

没有任何例外， 山峦都朝向高贵的灵魂

急促的燃烧最终变得缓慢， 寂静渗透每一片落叶

直到迟迟的日色埋葬一生的十月， 在最后一刻

你不会感叹永恒的流逝或者遗忘， 你是如此富足

命运赐予你宽厚的手掌， 还有飞翔

世事最终归安静

古老的神话又一次缓缓来临， 我指挥文字

抵达夜晚的中心， 或者放任它们去得更远

不管那里有人无人， 是否有森林般幽深的阴影

只要愿意， 便可借着文字之手

触摸到一生中清脆的鸟鸣与长长的废墟

我们活在世上， 呼吸均匀， 沉默深远

上天也曾赐予我们圆月、 流岚与清泉

不必灰心， 也无需欣喜， 在这样的夜里

世上最安静的是窗外风吹过枯叶的声音

和灯光下的眼帘与垂向深处的手臂

清晨书

滴答的时钟朴素， 敲响一种透彻

向真实的手指与墙壁

自褐色树枝与尖锐的叶片降下的雨滴

缓慢流向一颗心的充盈

这是清晨5 点， 离黄昏还有一段澄澈

的距离。 答案并不遥远

远山升起薄薄的雾气， 而树上

升起啼鸣， 和灵动之眼

身体呈现出时间的空旷， 脚步轻轻

每迈出一步， 便踩进一次大地的呼吸

这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宁静

如同神降临时， 看到自己的眼睛

结 束

无异于一次落叶的飘零， 触碰到最后的灰尘

当你面对深秋里更深的手， 一切被悬在高处

死亡也爬上墙壁， 犹如屋檐上将落的雨滴

静静的， 唯有虚空在重复着往日的悲伤与甜蜜

庄严的沉默里你倾听昨日的玫瑰， 和它的褪色之声

细数你视同如命的黄金的落日， 和秋天的雨滴

它们纷纷落下， 都将在这个深秋结束， 犹如时针

耗尽喋喋不休的一生， 完成了一个缓慢而急促的吻

秋天的雨滴

这个秋天始终在沉默中回荡

无法触及的神秘始终在降临

远山， 烟雨， 鸽哨， 一同缄默

一同安睡于你身体的湖心

你缓慢地走过一条被暮色轻锁的街道

走过一排排树木和它们的安静

泛黄的叶子带着你的渴望

落入没有喧嚣没有忧郁的隐秘之地

而雨滴落在水面就如同秋天落在你手掌

荡漾开的涟漪昭示着生命最后的气息

弥足珍贵的是微弱的声音， 一点一滴

用最轻的方式穿过你繁重的一生

仿佛一切都已停滞， 或者远去

当你低头， 听见秋天的雨滴一声声说出

这个季节湿润又唯一的话语

没有人能够听懂， 除了一颗比秋天还低的心

雨 秋

又是一个暗沉的黄昏， 世界静默

钟声敲击出十月的悠远

暮晚时节， 群山隐匿

唯有雨水洗过的秋叶显得金黄

没有来路， 也不知去处， 那些雨

落下， 流淌于记忆的中心

那是天空落下的寂静之声， 是岁月

跋涉在一个人命里的幽深

落到久久沉睡于林中的墓地

那些倾斜的归宿告诉我： 生命

即便不再坚硬， 也依然庄严

我仿佛看见所有事物明亮的部分

以及它们背后的阴影

在此刻， 每一滴雨

都是逝去的人再次来临

时间的幻影

就像看见一朵洁白的雏菊那么真实， 时间

总是毫不费力而又精确地沉淀出生命中

那些难以躲避和例外的悲喜

而如果在清晨的奇异和落日的宁静中环顾

仿佛一切又变得缥缈， 恍如隔世

有时当我走在一幕幕幻影般的人群中

看见他们理性的一生充满冰雪

并以一种忽明忽暗的方式进行维系

我就想， 这种徒劳又茫然的一生

也许， 就是正确又恰到好处的一生

我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一种谨慎的怀疑

虽然我并不知道， 我怀疑的是什么

也许曾经有过那么一瞬

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获得， 就像此刻

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失去

也许， 根本就没有什么曾经， 或者此刻

一切都只是， 时间留给这个世界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