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新年琐忆

2020-11-21 11:15
火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圆圈压岁钱灯笼

艾 科

春节是举家团圆的聚会。每逢过年,始终有几件无关吃喝的小事,萦绕在记忆深处久久挥之不去,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儿时的素朴回忆,犹如陈酿一般醇香愈发浓烈。

过小年

孩提时代,故乡的年有大年和小年之分。小年在农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从这天开始,整个乡村就开始进入过年的喜庆氛围之中了。和大年相比,小年同样有着十分隆重的仪式感。记忆最深的,便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的清晨,乡村冬雾正浓,母亲在煤球炉上将我的棉袄棉裤烤暖之后,三下五除二地给我穿戴齐整,然后抱我下床洗好脸,便开始了过小年最为重要的忙碌。

母亲先在院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洒上冰凉清澈的井水,再用笤帚把空地打扫干净。这个时候,父亲挎着荆筐带我一起来到厨房的灶台边,他用一块用来引火烧饭的硬纸片,将灶膛里的草木青灰慢慢锄到荆筐里,然后再挎着荆筐带我来到院门外的空地上。北方的冬天地冻天寒,土地变得坚硬如铁,年轻力壮的父亲将荆筐放在一旁,用铁锹在干净的空地上挖出一个小坑,母亲从厢房屋里端来好几种颗粒饱满的粮食,她先将一把小麦放于父亲刚挖的小坑里,然后嘴里轻轻念叨:“老天爷保佑明年风调雨顺,保佑我们家明年庄稼大丰收。”祈祷完毕,父亲便用铁锨锄一把新土盖在小麦上面,用双脚将新土踩实踏平后,再从荆筐里锄一锨草木青灰,以刚刚掩埋的粮食为圆心一圈一圈地画圆,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在前去探路抑或化缘之前,为了防止妖怪掳走师傅,用金箍棒在唐僧周围画上圆圈一样。只不过孙悟空只画一个圆圈即可,而父亲则要用草木青灰由内而外“画”上大约十个圆圈才能圆满。父亲说,这一环环由草木青灰围拢而成的圆圈就是家里的粮囤,圆圈越多,寓意明年咱家的粮囤越大,生活愈发丰衣足食。这样的“粮囤”里,除了小麦,还要有玉米、大豆、水稻、芝麻、绿豆等一切主食作物,所以父亲每年都要在院门前的空地上“画”上好几个这样的“粮囤”。

冬雾散去四顾环望,只是一个清晨的功夫,家家户户的门前,全都被各种“粮囤”包围,乍看好似武侠片里的八卦阵。

农历腊月二十三又被称为“祭灶日”,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厨房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并在厨房靠近灶台的墙上规规整整地贴上“灶老爷”的画像。一日三餐做好之后,都要先盛出一碗放于灶台,敬奉给予乡民暖衣饱食的“灶老爷”,祈求他上天之后能够在玉帝面前多多美言,保证百姓来年风调雨顺锦衣玉食。乡间谚语“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便是贴在灶老爷画像两边最为常见的对联,形象地彰显了百姓对于仙神的敬仰和对幸福生活的期盼。

打灯笼

同样是过年,如果说小年过得不温不火,那么大年可谓是妙趣横生了。

大年,即农历新年。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电视,伙伴们在大年三十晚上的唯一娱乐活动,就是结伴打灯笼钻竹林了。家境优渥的父母会在赶集置办年货的时候,捎带着给孩子买回一盏大红灯笼。灯笼的内部结构是用竹篾编制而成的,外面用透明的红色锡纸套封,上下两端留有通风的出口,灯罩可自由取下,拿到灯笼的孩子心里别提有多美啦;而家境窘迫的孩子,即便死缠烂打哭闹并用,家长依然舍不得花费一块钱,去给孩子买回一盏一年只打一次的灯笼。家长们看得更为长远实际,他们说灯笼可以不打,但春联不能不贴,一块钱够买四副春联了。孩子终究拗不过大人,而大人又岂能忍心让孩子过于委屈地过年?于是,没给孩子买灯笼的家长便自己动手,找来空的浅口玻璃罐头瓶,瓶口用红色细绳缠牢拴稳,将绳头系在一根短木棍上,再在写春联裁剩的红纸背面刷上浆糊,将红纸贴于罐头瓶外,这样一盏自制的红灯笼就大功告成了。此时此刻,点一根蜡烛粘立于罐头瓶内,光线虽不够十分明亮,但也足以让没有真灯笼的孩子开心起来。

有一年的除夕之夜,我和三四位小伙伴打着各自的灯笼去找另一个同伴玩,兴高采烈地到达那个同伴家的时候,他的奶奶一边往猪槽中倒猪食,一边笑容满面地问我:“乖孩子,谁给你买的灯笼呀?真好看!”我脆生生地回答说:“俺爸!”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倒完猪食,站在猪圈边甚为讶异地问我:“哎呀,新买的灯笼底下,怎么有蝎子呀?”我一听吓坏了,赶紧将灯笼倒置过来查看,刚一翻转,崭新的灯笼顿时“轰”地一声燃烧起来。我大惊失色又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起来。这个时候,老奶奶放下手里的铁盆,赶紧过来给我的灯笼扑火,她一边扑火一边哈哈大笑。

我提着千疮百孔的灯笼,又气又怕地跑回家告状,将“坏奶奶”的“罪恶行径”如泣如诉地向父母陈述之后,他们竟也哈哈大笑起来。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啊,人家是逗你玩呢。你想想,灯笼底下怎么会有蝎子呢?老奶奶是想考验你,看你聪不聪明呢。老奶奶不是坏奶奶,不许你这么无理地责怪长辈。”自此我才知道,为什么大人见到打着灯笼四处玩耍的孩子时,总会情不自禁地问一句:“孩子,你的灯笼底下怎么有蝎子呀?”

后来,我也学着用同样的方式,“戕害”了不少伙伴们的纸灯笼。他们有的和我一样哇哇大哭,有的愤然回家告状,结果都是引得众人捧腹大笑,从来不会有人因此而怒气横生。

走亲戚

大年初二是跟随父母去外公外婆家拜年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会精心备好满满一竹篮的礼品——红糖、油条、馓子、鸡蛋以及自家炸的各种面食糕点等,竹篮的篮口处用带囍字的褪色枕巾盖着。父亲骑着单杠自行车,前面坐着我,后面坐着挎着竹篮的母亲,一家三口向十多里地之外的外婆家赶去。

那时的乡路都是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轮碾过,尘土四起。我们驶过一个村落,翻过一条大坝,再坐人工渡船渡过水面清凉的涡河,最后再爬上河岸北侧的堤坝向西行驶。途中酣睡的我隐约地知道,自行车驶过堤坝拐弯的地方,再经过一处水闸,就快到外婆家了。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和我们居住的村庄一样,房前屋后都生长着繁密挺拔的竹林,从堤坝上向下望去,皆是郁郁葱葱的竹海,丝毫看不到村落里的房屋。但母亲一眼就能认出,哪片竹林是外婆家门口的。

父亲将我从自行车上抱下来的时候,我的双脚早已麻木,一点都动弹不得,必须在原地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欢悦地走下堤坝,穿过茂密的竹林,来到外婆家。

母亲娘家一共姐弟五人,排行最小的舅舅尚未成婚,发放压岁钱成为外婆每年的重头戏。压岁钱不是我等晚辈轻易就能拿到的,外婆在发放压岁钱的时候,喜欢搬一条藤椅坐在堂屋中间,等着十几个外孙按照年龄顺序依次给她磕头拜年——磕一个头给一毛钱,但每人最多不能磕过十个。于是乎,外孙们便使出吃奶的劲头,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似地给外婆磕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这种发放压岁钱的仪式感,我至今历历在目。钱不多,情义浓;重团圆,扬家风。而每次拿到压岁钱后,母亲都会强行替我“保管”,以致最终我也不知道那些钱究竟都去了哪里。好在压岁钱没了,获取压岁钱的过程依然记忆犹新。

小的时候总是期盼快点长大,早日羽翼丰满飞出故乡;长大如愿离开了故土,却又发觉真正镂刻于心底、融化在血液、渗透进灵魂、浸润在骨髓里的,依然是挥之不去的乡音乡情。如今多年过去,故乡的面貌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轻一代的生活也随着时代潮流与时俱进,很多业已消失的乡村新年习俗,只能永远珍藏在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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