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翔
这是一个仅有千户的闽江边村落,却有10处文保单位(其中国保、省保单位4处)、72处军事与戍台遗址、40座明清卫国将军墓与戍台将士墓,还被列入中国世界“海丝”文化遗产预备名单。这些文物传承唐代以来村庄的历史文化,讲述明清反侵略战争史,记载福州对外贸易的轨迹,叙说福建与台湾的密切关系,见证马江上的变幻风云。厚重历史文化的承载,使村庄处处散发着古香古韵。这个村子就是蕴含“安镇闽疆”之意的闽安镇。
闽安镇位于闽江入海口的咽喉,从福州城奔流而下的江水来到这里时,被突然收紧的江面所挤压,随即急流狂奔,径入台湾海峡。闽江水流的急骤发力,使岸边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越冲越大,渐渐地形成了一条河道,于是这条闽江下游最大内河的邢港,横穿闽安镇,使村庄成了前江后港阻隔的半岛地貌。闽安镇“枕居海门”,成了进入闽江“舟船往来冲要之地”,也是闽东北一带前往省城的必经渡口,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这形胜之地早在唐代就被重视,朝廷在此设镇。唐景福二年(893)王潮攻占福州,在闽安镇设立税课司衙门,负责来往福州港对外贸易船只的课税。王潮的继任者王审知计划在闽江建港,遂于唐天复年间(901-904)在闽安镇邢港上建起了一座石桥。因邢港上游弯来绕去如同一条来自深山的长龙,故曰迥龙桥。这座长66米、用宽厚石板条铺设的石桥牵起了两岸,连接着闽东北到福州的陆路,半壁江山一线通,闽安镇从此兴旺起来。古桥经南宋嘉熙年间(1237-1240)致仕福州的前同知枢密院事(丞相)郑性之捐资重修,改为“飞盖桥”,又经清康熙十六年(1677)闽安协镇化守登重修,再改“沈公桥”。如今这座历经1000多年风雨、三易其名的古桥,依然英姿勃发,雄镇邢港。那船形的桥墩、形态别致的桥栏造型,很好地体现了先人的智慧。
大桥两岸沿桥中轴线各耸立一座古庙,一是圣王庙,供奉齐王大圣;一是玄帝亭,供奉玄天上帝。“神莅沈桥千古迹,庙临邢港万里川。”古人设两庙意在镇河妖,保护桥梁安全。千年来,护桥用的不是刀光剑影的硬手段,而是劝人向善的“软办法”。圣王庙有联曰:“作恶辈如磨刀石未见其损时有时挫;行善者如春园草未见其增日有所长。”看见这副楹联,想干坏事的人或许就收手了。
如果说邢港石桥连接的是闽东北陆地的话,那么闽安镇面前的闽江连接的就是五洲四海了。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从宋代开始,闽安镇就成为闽江一带的行政中心,来往闽江商船必须到闽安镇纳税后方准开往各地。元代闽安镇设巡检司,管理海上和江面上缉私、巡捕、课税等。闽安江段低潮时江面仅330米,为防来敌,人们就在江边与对岸石龙山麓拉一条横江铁链,无警时铁链沉江底,有警时由驻军士兵用磨轴车推拉卷紧,铁链即横在江面挡住船舰。这种如今看来的笨办法,当年却是御敌于外的有效措施。明洪武二年(1369),闽安镇设福建盐馆卡,收取盐税。前往福州的外贸商船,均须在闽安镇停泊候检,查讫无误后方可抵榕。永乐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曾选择闽安港门得天独厚的天然内港及长乐太平港为基地,装备船队,筹集物资,候风出海。
明代倭寇来犯,闽安镇作为福州港口海关,为阻止倭寇侵犯福州,成为延续近200年的抗倭主战场。当年闽安镇军事设施重重,烟墩林立,倭寇四次攻打福州,均被歼于闽安门。1562年至1567年,抗倭名将戚继光率部在闽安重筑高山寨、松门水寨、鸟猪寨、东高寨,这些土石结构的寨堡,墙高25米,墙厚11米多。戚家军在营寨驻扎重兵,历时5年,抗击倭寇,连战皆捷。如今饱经沧桑的寨堡残垣断壁,还在为人们讲述那一段远去的历史。
闽安镇为福州门户,乃兵家必争之地。清初,民族英雄郑成功在闽安镇沿闽江南北岸构建炮台。郑成功率40万大军,14年间数度攻守闽安镇,把闽安作为抗清斗争和收复台灣的根据地,他的军事指挥部就设在闽安巡检司内。他操练水师的闽安镇江边突出部山冈,被人称之“郑爷鼻”,一直沿用至今。当年这片港湾,是郑成功水军5路大军、3万水师和500艘战船集泊的军港。郑成功部队就是从这里启航,乘风破浪,奔向海峡彼岸,于清顺治十八年(1661)收复台湾。郑成功水师驻扎的遗址和构筑的炮台如今犹在。
清朝政府为加强闽安镇防卫能力,于顺治十五年(1658)重建闽安城,用石头砌起了周长1850米的城墙,把闽安城铁桶般围了起来,闽安镇故又有石头城之称。并在闽安设总兵府,设水师9个营,辖24个塘,分五营四哨。还在闽安邢港建校场演武厅,训练部队。大批旗人官兵进驻闽安,闽安城内外港,战舰集泊,军旗猎猎,清军跃马演练,操场号角长鸣,古镇成了一座清军大本营。清康熙元年(1662),闽安水师官兵达5000多人。闽安总兵府辖本标左营、右营、烽火营(烽火营驻闽东秦屿)。现在我们走进闽安镇,左营、右营,都成了响亮的地名。品味这些地名,再看看残留的兵营旧址,亦能想象当年军事布防之严密和驻军密集之盛况。
闽东镇文物甚多,保护最好的是协台衙门。闽安协台衙门位于闽安镇城里街,是一座清代的木构衙署建筑,为清朝闽安协台署治所,即祖国保卫台湾的军事指挥机关驻地。该衙门前身是唐代巡检司,宋元明三朝监镇卫驻所。清康熙年间收复台湾后改称协署。现存建筑物为光绪二十一年(1895)闽安水师都督统领钟紫云依旧式重建,民国期间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均多次维修,格局不变,厅堂敞亮。
协台衙门坐南朝北,占地1789平方米,红漆的门柱,高高的仪门。为硬山顶、五落进、厚瓦结构。门前立双狮,雄视前方小广场照壁上吞日造型的石刻壁雕。未进门就给人一种肃穆、威严之感。进得门来,依次是前庭、小天井、门楼、回廊、大天井、甬道、大厅、大堂、画有红日海潮的大屏、科书房舍、后堂、后院。军械藏储、材官武勇居所、库厩匠作储舍等一应俱全。衙署共有10扇大门,四通八达,大堂宽敞明亮。地面用石板铺设,石阶、廊石均用数丈长的白梨花岗石铺砌。天花板漆以朱红色。厅堂上合抱的朱红色木柱,擎起巨大的横梁。正中设有将令台,虎虎生威,气象森严。衙门大天井种有四棵300多年的龙眼树,依然苍翠挺拔。环绕衙门的是一段古城墙和三株数百年的大榕树,可见当年的衙门是置于城墙的护卫和绿树的掩映中,安全且阴凉。
清康熙年间统一台湾后,闽安协署左、右营将士开始戍守台湾,指挥部就设在协台衙门。此后至光绪十三年(1887)台湾由福建管辖期间,每三年派遣万人闽安水师轮戍台湾,长达200多年。清军总兵、巡抚、都督、总督不间断进驻闽安镇,仅在闽安协台任职副将(从二品)以上官员、涉台将领就达120名,协台衙门大门还有“当朝一品”几个油漆大字,说明还有更大的官到过此地。在近代闽海抗击英国侵略者和震惊中外的中法马江海战中,闽安协台署都是外守海疆、内保领土的司令部。
在衙门的天井中,我们看到一块“英军犯顺厦门报警”碑,碑文的意思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英军挑起鸦片战争,攻陷厦门。闻警后,闽安镇协孙云鸿,在资金缺乏的情况下,向僚属、乡绅募捐,开壕筑坎,改造水门炮台7座,做好抗击英军入侵的准备。石碑为鸦片战争增添了一则翔实的记录。协台衙门驻地的闽安镇也一直是清代闽台对渡的三个关口之一,成了两岸经贸往来的一座桥梁。一方衙门,连着两岸,护卫着民族的宝岛,把祖国的关爱送到海峡彼岸,让两岸的血脉关系赓续传承。
闽安镇不仅是戍台部队的出发地,也是戍台官兵归来之地。在闽安镇虎头山东北麓有一片清军墓群,埋葬着135名福建戍台将士遗骸。遗骸上立石碑,写明姓名籍贯。墓群已被列为国保单位,每年都举行祭祀活动。烈士戍台卫疆的壮举与牺牲精神,为人所纪念、景仰。
墓群的碑记为我们讲述19世纪中叶那段闽安水师抗击侵略者的故事。清同治十三年(1874)三月,日本借“牡丹社事件”发兵侵略台湾。船政大臣沈葆祯受命援台,负责台湾防务兼理各国事务。六月,沈葆祯率领闽安镇水师左、右营和马尾船政水师等27个营及精锐淮军13个营近万名将士,乘马尾船政军舰十余艘赴台驱日。抵台后,沈葆祯率领军民修筑城池,修复炮台。强大的军事实力,迫使日军于十一月二十四日撤出台湾。在戍台中,清军将士做出了牺牲,墓群中安葬的就是当年跟随沈葆祯渡海保卫台湾,为国捐躯的闽安水师和马尾船政水师将士。墓群彰显了壮士事迹,体现了清政府对台湾的主权地位,反映了闽台血脉同宗、共击外寇的民族精神。如今这里的山下已开辟成公祭广场,以更好地延续每年一度的公祭活动。
在闽安镇西码山麓,还有一处古墓群。这个古墓群占地2600平方米,埋葬着263位来自琉球的死者,每座墓碑上均用汉字刻着“琉球国”字样及亡者姓名、住址、生卒年月、职务等。琉球墓为背靠椅形式,由石制供桌、碑牌、侧屏、宝顶(龟甲形)、山墙等组成,形制简朴肃穆。琉球墓后被迁移至离公路500米外的山坡上。
明清时,琉球国为两朝藩属国,琉球国王受朝廷册封,每年都得朝贡。明洪武五年(1372),福州被指定为琉球贡船商船航行中国大陆的首站口岸,琉球贡船及谢恩使、庆贺使、进香使和留学生等所乘海船均须在闽安镇港海关登岸。闽安贡船浦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闽安镇与琉球国之间,有正式海上通航航线,朝贡与商贸往来频繁。据日本学者赤岭纪统计,自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至清光绪二年(1876),琉球遣使入华就有469次之多。民间商船往来数量更多。琉球商人交易的货物种类繁多,有手工业品、医药、香料、矿产、海产、纺织品等,运走的货物有陶瓷、漆器、丝绸等。琉球商人常住闽安经商,福州一带也有世代往来琉球与闽安镇的船户。“秋来海有长阵雁,船到城添外国人。”说的就是当年闽安镇对外贸易的情景。如今尚存旧址的闽安福州琉球馆,就是当年接待琉球朝贡宾客和贸易的场所。
在明清两代长达500多年与琉球的交往中,闽安镇作为中国大陆的首站口岸,在中琉交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这过程中或老病或海难,有些琉球人在福建离世,便被就地安葬于闽安镇。这就有了西码这片琉球墓。由于两地来往频繁,有些航海经验丰富的闽安人,便定居琉球,繁衍生息,帮助琉球造船和航海,成为中琉交流的友好使者。闽安在琉华裔人数不少,推动了日本那霸市(琉球)与福州结成友好城市。2000年那霸组团到福州进行文化交流,在参观闽安协台衙门时,有的日本人就说,他们的祖先就是闽安人,还用手帕包一把闽安的泥土带回作纪念。
其实,闽安镇的海上对外交往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据文献记载:“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福州)泛海而至……至今遂为常路。”有关专家考证,当年交趾(今越南)一带的贡品皆“泛海”至闽江口,再沿闽江而上经闽安水道至东冶港,最后转道入京。这说明闽安镇在当时就已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
作为闽江口要塞,闽安镇培育了水师,沟通了海外贸易。但同时,也饱受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摧残。
光绪十年(1884)七月初三日,法国东洋舰队的13艘军舰全部开进闽江口的马尾港,与福建水师对峙。交战之后,福建水师全军覆没。闽安水师战船全毁,战士血染三江洋面。初六,法军登陆闽安镇。闽安青年陈明良带领群众与法兵血战,后被法军杀害。守军将领张世兴、蔡康业率领军民奋起抵抗,最终法军退走。在这场战斗中,闽安军民阵亡162人。人们在闽安镇石头城旁建起昭忠祠,安放烈士灵位,让为国捐躯者安息,纪念其爱国精神。
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为阻止日舰入侵福州,国民政府命令福建省封填闽江口。闽安千余名石工夜以继日开山取石,还拆除闽安石头城用以沉船填港。历时两年四个月,工程竣工,填港石料达500多万吨,还布设水雷400多枚。后虽遭日寇空军的狂轰滥炸,但始终保住防线,有效地保卫了福州城。
1941年4月,日本侵略者以强大火力进攻闽江口,驻守闽安镇防线的我军炮台队和海军陆战队奋勇抗击,与敌人展开殊死战斗。然因四面受敌,孤军作战,闽安终于沦陷。在日寇铁蹄践踏下,闽安镇变成人间地狱,晚上更像鬼城。敌机轰炸,使许多建筑物被夷为平地。闽安许多热血青年义愤填膺,走向抗日战场。由闽安中心小学校长刘介龙为团长的500多名进步人士组成的“闽安镇抗战宣传闽剧团”,长期坚持在沿海各地演唱抗日歌曲,表演抗战戏剧,唤醒民众共同抗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岭抗日游击队,在闽安镇地下联络站和群众的掩护下,时常潜入闽安镇袭击日寇,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历史在这里走过,闽江从这里流过。时空交融,日月生辉,造就了闽安镇这块“见多识广”的毓秀之地。这里现存166座古民居、38座寺庙观祠,有545位戍台卫疆将领在这里驻扎或生活过。还有许多文人重臣在这里留下足迹。蔡襄奏请朝廷为闽安镇修造福船和脚船,朱熹赞誉这里是“龙门”留下墨宝,陈化成于此驱逐英舰,林则徐奏准重修闽安炮台,并赋诗道:“天险设虎门,大炮森相向;海口虽通商,当关资上将;唇亡恐齿塞,闽安孰保障?”林森为闽安英烈撰写墓志铭,郁达夫把闽安水镇喻为“中国的莱茵”。
近现代闽安镇也走出了一批杰出人物,其中中华民国总统府顾问、陆军中将加上将衔的林述庆便是其中之一。宋教仁被刺杀后,林述庆曾言南下起兵复仇,为袁世凯所忌,终被毒杀,年仅32岁。抗战时期,中共福建省委委员兼宣传部长王助也是闽安镇人。王助曾任闽东北游击区政委、分区党委书记以及新四军驻福州办事处主任等职,为革命做出了很大貢献。1939年在战斗中突围时不幸牺牲,年方26岁。这些人物身上体现了闽安人的智慧、血性、忠贞和爱国。这样的民族精神也将被永远发扬。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