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年猪

2020-11-20 02:08彭永锋
短篇小说 2020年9期
关键词:猪血大路大桥

◎彭永锋

王家场的村民越过越像城里人,已有五年不杀年猪了。

五年前搬进新农村,村里公布一条村规民约,村民们都很支持,按照约定不养鸡,不喂猪,不赶羊,自觉维护居住点的卫生。到了腊月二十几,张家李家开始置办年货,大车小车从镇上往家里搬鸡、鸭、鱼和猪牛、羊肉。每次置办完年货,村民大抵满了菜缸,瘪了钱袋。搁在以前,这些年货都是自产自销,不会从兜里掏钱买。有村民感慨,过城里的日子不容易啊,于是开始怀念以前单家独户居住的日子。

这不,进冬月的头天,王大路和几个老伙计挖起一棵大樟树,坐在一块胡侃。不知谁打头说起以前的日子,说好多年没喝猪血汤,特别怀念。王大路有些不屑,觉得假情假意,说你们要是真怀念,买头年猪回来杀,啥怀念都满足了。

这话说的有点刻薄。几个老伙计你扭头瞄我,我转头看你,像是几只找到了食物打暗号报信的蚂蚁。王大桥狠狠地吧唧几口烟屁股,吐出一串串浓烟,又把烟屁股夹到眼前瞅了瞅,见已经烧到了烟嘴,便麻溜地将食指与中指间的烟屁股捻到拇指与食指间,随手那么一弹,指尖的烟头很潇洒地划出一道闪烁的弧线,落在一旁的荆棘丛里。王大桥说,我们怀念都是假情假意,大路兄你真情真意,你杀头年猪我们去抓猪尾巴,喝猪血汤。

就是,就是,我们不仅帮忙你抓猪尾巴,还帮忙你灌香肠,做豆腐粑粑。另两个老伙计在一旁起哄。

我杀什么年猪。我家又在不这。

那你充什么六个指头。我们想念猪血汤,都是假情假意,就你真诚?王大桥不依不饶的说,你什么不在这,你家两个儿子在城里未必全是吃素,从来不吃腊肉香肠?我怕到时候一头猪的肉不够分,开了年你们两个老家伙都没得吃。

王大桥这话说的没错,搬进新农村之前,家家户户每年杀一头大年猪。进了冬月,杀猪佬王大路骑着摩托驮着家什东家西家忙到腊月二十才收手。一季的猪杀下来,王大路喝圆了肚子,撑破了钱匣子,简直赛过活神仙。年猪一年比一年喂养得大,从两百多斤杀到三百多斤,后来一头年猪不超过三百斤,都不好意思喊乡亲们来喝猪血汤,怕人家挤兑取笑。猪养得大,养猪人却吃得少。翻过年,候鸟一般的儿子姑娘们连拖带扛,如同鬼子进村扫了荡,腌菜的缸里只剩下腊肉香肠的余香。留守的乡亲们见了面,相互打听,张家还剩四五条香肠,李家还有七八块腊肉,便有人取笑,张家遭了儿媳妇的嫌弃,香肠都送不出去,李家的姑娘在减肥,不稀罕肥肉了。遭了取笑的人回笑过去,我看栽秧空里,你们端着碗拖着涎水来我家,莫怪我早早收了桌子,剩下的残菜喂了狗。说是这么说,可大家伙儿心里高兴,都是以给子女多为荣。

几个老伙计的挤兑让王大路挂不住了,一张黑脸渐渐变成腊猪肝,说大桥兄弟,你等着看,老子结了账就去买头猪,到时候喝猪血汤,别指望,没你的份。说完起身拍了拍屁股,抓起铁锹扛在肩上,扬长而去。

大路兄,车一会儿来,树上了车再走。王大桥笑着在身后喊了一句。

生猪一斤七块七八,一头猪三百多斤,至少得两千五。王大路心里盘算,五花肉十二三块钱一斤,排骨十七八,往年单买猪身上的年货,怎么也得花千把多块钱,算起来买头猪杀了也挺划算。以前种地,两千多是三亩地的收入,得忙活大半年,现在农闲空里给村里的树贩子打工,一天可以挖两百来块钱,十二三天的工钱就够了,买得起。

王家场村夹在两个国营林场之间。国营林场的林地和村里的耕地互相挨着挤着,那些年村民们今天一犁明天一锹蚕食着林地,没少闹矛盾。进入新世纪,林场改革,盘活经营,搞火了林木市场,村里的活泛人跟着林场人做起了贩卖树的生意。林场人倒是不计前嫌,手把手教,毫不吝啬地共享销路信息,带着村里的不少树贩子发了大财。

王大路在堂侄王建国手下挖树,一年一人少说也能挖出一万多,比起种地强多了。和王大路搭伙的都是王家祠堂的弟兄,王大桥和他还是没出五福的堂兄弟,

杀猪的家什放在床空里。装家什的蛇皮袋因为时间久,已经霉烂。点刀、砍刀、铁钩、捅钎、挂钩、刨子,都已是锈迹斑斑,仿若古董。王大路找出一块砂纸打磨了一阵,磨去了锈迹,把它们一一摆在阶檐上的磨刀石边,端来一盆水,挽起袖子,霍霍地磨刀。老伴问,这是谁家要做事杀猪吗?王大路说,非得别家做事才杀猪?我家就不能杀年猪?老伴说,猪都没养,我看你杀空气。王大路埋头磨刀,不理会老伴。

磨完刀,收拾好,老伴忍不住又问,大路你整哪出?王大路说了缘由。老伴挖苦说,大路你这点出息,怎么一把年纪还受不得别人激将。大桥兄弟想喝猪血汤,你就去买头猪回来杀,你傻不傻?王大路说,我杀我的年猪,关他什么事。他就是再稀罕,我也不接他来。

这多年没杀过年猪,老伴早已习惯,况且老伴身体不好,不愿意杀年猪生出一堆事来。杀猪前备这备那一箩筐的事,还要赶早烧 “洗汤水”,杀猪后又得收收捡捡好几天,腌肉、灌香肠、做豆腐粑粑,搬进搬出晒腊货,哪件事都令人心烦。老伴知道王大路脾气犟,给两个儿子打了电话,说老头子不知道哪根神经作怪,非要买头猪回来杀,你们劝劝他省些事情。老大王建设正忙着准备开会的材料,敷衍说老爹愿意由着他去。老伴不高兴说,由着他我就得多做事,我类风湿你们都知道,挨不得水,到时候杀了猪,你们回来收捡,猪肉你和国庆一人一半,都拖走,我们不要。

建设一家三口,孩子吃学校食堂,大人吃单位食堂,双休十有八九和朋友聚会,家里基本不开火,就算买菜,猪身上只吃排骨和精肉,其他都不沾。自己杀猪没得挑拣,排骨精肉还好说,肥肉一大堆,哪里吃得着。况且当医生的老婆整日里念叨腌菜吃多了容易得“三高”,对身体不好,建设早已接受了不吃腌菜的养生理论。于是建设对老母亲说,您老说得对,杀了猪,我们上班没时间帮忙收捡,也不会那些活,都得落在您身上,您老身体要紧,这年猪不杀,回头我劝劝爹。

老二王国庆在学校当老师,和老大想得不一样,回话说,要杀就买山里农户家粗粮喂养的猪杀,不含激素,营养丰富口感好。又说,您老身体不好不要紧,把我老表们喊来帮忙,多吃几餐酒的事儿。

国庆打小狡猾,一张嘴比谁都行,真要他主事,针眼大的事儿,他能干得比美国打伊拉克还轰动,七大姑八大姨都得使唤来帮忙。老伴说,国庆你想吃山里的猪肉,你给买回来。杀年猪的事就交给你操办。

我还得上课,哪有时间。国庆本来想起有个同学老家户户每年粗粮喂养两头猪,杀一头,卖一头,想给老爹推荐推荐,老母亲这个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王大路二十四岁拜师学杀猪。本来秋收过后行了拜师礼,但直到次年冬天,师傅才正式带他去杀猪。挂名的杀猪佬徒弟当了一年,是有原因的。师傅和王大路的父亲是发小,得收这个徒弟,可当年是大路的本命年,命犯太岁,师傅担心他整日里跟着杀生,出什么祸端不好,于是等了一年才带出去练手。王大路年轻气盛不信邪,三十六岁那年,已经收刀的师傅劝他歇歇,避一避。王大路担心自己的生意圈被其他杀猪佬抢了去,往后不好揽生意,没听师傅劝,结果吃了亏。自从主刀杀猪开始,每年二三百头,杀了十多年没走过一次手,可那日杀猪,猪血都放了一盆,一松手,猪居然翻身下地跑了。一群帮忙的乡亲追了半里地,才把精竭倒地的大肥猪抬了回来。发生这种事不吉利,老板气得脸都黑了。杀完猪,王大路没脸喝酒吃饭,杀猪钱也不好意思收。这还不说,回家时天刚蒙蒙黑,宽敞敞的大路,又没喝酒,愣是骑着摩托车冲进了路边堰塘。好在堰塘并不深,闻声赶来的乡亲帮他把摩托车和家什捞了起来。本来只是腰身以下湿透,腿受了凉,按理讲,王大路壮得像头牛,一般不会得病,可是却感冒发烧好一阵子。等他病愈,收拾杀猪的家什,发现紧扎的袋子,又没有破,点刀却不见了,王大路这才对师傅的话信了个半真。

王大路决定把杀年猪的时间如同以前定在冬月十九。无论多忙,这天都是师傅家杀年猪的日子,出师后,王大路也继承了这一习惯。王大路曾经问过缘由,师傅说是上辈传下来的,照做准没错。师傅是个不爱思考的人,他老人家认为没必要凡事都去问为什么,总说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老老实实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王大路不甘心,翻了黄历,冬月十九是日光菩萨圣诞,心下想这天杀猪算献祭,菩萨会原谅杀猪佬杀生的罪孽。可是菩萨吃素又不吃荤,献祭也不能献猪肉啊,再说菩萨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献祭有用么。王大路于是又想,难道是趁着这天菩萨庆祝生日没时间管凡间的事情,杀猪佬杀自家的猪菩萨不会知道,少一重罪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师傅老人家高明,不想为什么,前人传下来的事情都照做,简单实在不伤脑筋。

村里有两家养猪场。起先也有很多家,每家规模都不大,不几年的工夫,各家养猪场房前屋后的堰塘里、稻田里,全是臭气哄哄的猪粪,环保局、畜牧局的人踏水车一般来要求他们整治,乡亲们意见也大,加上生猪行情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幅度较大,小门小户养猪赶不上趟,逐渐退出了,剩下两家倒是发展的越来越大,修建了化粪池、沼气池,年出栏生猪在万头以上。

两家都婉转地回绝了王大路,年底了,订单要兑现。说是这么说,王大路不这么想,今年生猪行情不错,养殖场成批量外调,瞧不上咱这一头猪的买卖。

王大路不死心,去找村长。村长是王大路远房侄子,屋里人,好说话。村长先是说猪场老板也未必给自己面子,又说现在谁家还杀年猪,随时买随时吃,新鲜的多好。王大路再求,村长继续推诿,您老四五年没拿刀把了,走了手多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没戏了。王大路恨自己不争气,村长明摆着不愿意的事情,自己还说这么多,白丢了面子。

挖树的时候忍不住和几个老伙计抱怨了几句,买头猪都这么难,还是以前单家独户强,啥都可以养,想吃啥杀啥,不求人,多好。

王大桥弹出烟头,细细从肺里吐出一丝浓烟后说,都是借口。要真想杀年猪,哪有那么难。我们这里是新农村,别村不是啊。建设国庆在外面都是有身份证的人,到哪里买不到一头猪啊!

王大路脸上肌肉一紧,加重语气说,大桥兄弟,别阴阳怪气地说话,谁没有身份证,是你没有还是我没有?

一旁有人解释说,大桥兄弟不是真说身份证,是说你家建设国庆在外面混得好,有身份有地位。这一说,王大路脸上挂着的肉松弛了下来,说他俩兄弟混口饭吃,哪有什么身份地位的。国庆差了些,赶不上他哥,老师哪能跟公务员比。

就是,就是,公务员比老师强多了。王大桥点点头附和说,买头猪对建设来说,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王建设压根没有把老母亲的电话当回事。老人们想折腾搞事的时候,不管对错,由着他们去,顺着他们说。啥事都有两面性,你支持,老人看到负面情况,板子指定打在你身上;你反对,看到别人办成事讨了好,同样满缸的牢骚抱怨会倒在你身上。就拿杀年猪来说,犟老爹拿了主意,支持或反对都是无效的,所以建设抱定一个理,谁跟他说,他就顺着谁说。这不,才三两天的工夫,母亲的要求他差点忘了,王大路打来电话,他还诧异了一会,不是没养猪吗,哪来的年猪杀?话一出口,想起了母亲的交代,于是说,杀年猪多麻烦,过年想要吃点什么,我买了送回来。

不是吃吃喝喝的事。王大路情急之下不知该怎么说清楚。

杀年猪不是为了吃吃喝喝,难道杀了卖?

杀了猪当然不卖。

不为吃又不卖,难道您老是为了过过杀猪的瘾?

杀猪还能有瘾,都几年不摸刀了。就是想杀年猪喝猪血汤。废话别说那么多,找你是想让你帮忙买头猪。

“过过杀猪的瘾”这句话一下子刺进了王大路的心。前几日从床空里拖出杀猪的家什,感觉心脏一阵一阵地紧跳,磨刀时,血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王大路当时还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蹲着头晕目眩是正常生理反应,建设这一说,似乎是那个道理,不正是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激动心情么。每次杀猪用铁钩子钩住猪下巴猪大声嚎叫开始,王大路都会莫名其妙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师傅说王大路这是上辈子跟猪有仇,托生来当个杀猪佬,天生干这个活的料。

跟了一个冬天,师傅只让王大路打下手,抓猪尾巴、调水温、刨猪毛、吹气,甚至连开膛破肚,都只让他在一旁打下手,王大路心里痒痒,想要操刀的没法。到了腊月十几得空给自家杀年猪,一切准备妥当,王大路想,自家的年猪练刀,多好的机会,拿了点刀就要上。师傅说,你还嫩了点,我来。师傅迟迟不让他动刀,总说畜生也是一条命,你一刀进去,要不了它的命,它该多痛苦。王大路有些失落,但不敢违背师傅的意。其实王大路早在一边对师傅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就差实践练手一两次。自家的猪练手不是正好吗?师傅不让自有师傅的道理,他不说,旁人也问不出来。

次年秋后,得了国庆,要杀猪整满月酒,王大路说啥也不肯放过这次机会,趁着师傅还没来,和几个老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下了钩,王大路一边使劲往外拖猪,一边学着师傅念叨,不要怪我心太狠,只怪客人们要吃肉。早死早托生,托生就托个好人身,下辈子不要再当猪啦。

被铁钩钩住下巴的猪拼命嚎叫,声音绝望而又撕裂。女人们拦住好奇的小孩子往屋里赶,关了门等到声音平息后才会开门。心底特别善良的母亲,从听到猪第一声嚎叫开始,就不断地抹眼泪,心疼亲手一把一把喂养起来的生命,被自己送上黄泉路。王大路不心疼,猪的嚎叫让他异常兴奋,手下的劲道更大了,配合着抓猪尾巴的老表,三两下把猪拖到搭好的杀猪案几边。王大路指挥几条汉子,张三抓前蹄,李四按后腿,呼啦一下,把猪侧躺按在案几上。王大路吆喝大家按得稳了,他左膝盖顶压住猪脖子,左手扳住猪嘴往怀里用力,右手顺手抄起放在接猪血盆里的点刀,刀口向外,顺着喉管往里一捅,刀身全部没入猪喉,迅速抽刀丢在一旁。这都是记忆中师傅杀猪的手法。

猪血顺着刀的抽出往外喷,喷了两下变成了涓涓细流。

按猪脚的老表说,这猪这么点血?

猪还在拼命挣扎,沉闷的嚎叫撕裂了空气。已经走到禾场边的师傅大声说,都抓紧了。三两步跑到跟前,捡起地上的点刀,在王大路的杀猪服上擦了两下,喊一声让开,顺手接过了王大路的所有动作,严丝合缝,猪都没来得及挣扎摆头,扳着猪嘴的手、顶着猪脖子的膝,已然全换成了师傅。师傅顺势就着刀口再一次把刀身喂了进去,抽刀,扔刀,双手扳住猪嘴,一气呵成,不同的是,猪血喷涌而出,喷泉一样。猪依然在挣扎,每一次用力挣扎,血就更猛的喷射而出。渐渐地猪嚎叫声渐弱,紧绷的肉身软下来,血也渐少,弹了两下腿后,猪流尽了血,彻底断了气。

师傅摇了两下猪头,没有更多的血流出,松手,拍手,接过王大路早已奉在跟前的烟,点燃,深吸一口,说咱们虽然是杀猪佬,但还是要疼惜猪的生命,不要让他们多受罪。刀进去的路线要准确,好比得把渠道梳理顺了,水才能流顺畅一样,刀路偏了,血流得慢,流不尽,猪就得多受罪。王大路红着脸连连点头称是、是、是。

有了这次教训,王大路再看师傅喂刀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刀口与猪身的角度,刀进去之后的走势,抽刀的时机等,很快掌握了诀窍。等到师傅再让王大路掌刀,已经熟透了。

不管建设怎么想,王大路决定今年怎么也得杀头年猪过年。冬腊月里,村子里听不到杀年猪的嚎叫,在过去只有大荒年才过成那样。建设说,买头猪可以,杀好了给你拖回来。王大路说,那还叫什么杀年猪,帮忙买头生猪就行。建设服软同意,但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工作忙,杀年猪不回家帮忙。二是费用可以全部承担,不过猪肉只要一点,精肉三五斤,排骨三两斤,吃个新鲜味,多了不要。

听这话,建设你花两三千块钱买头猪,就是为了哄老爹开心,过过杀猪瘾啊。王大路很生气说,你百个理由,说到底是怕麻烦嫌脏,不愿帮忙。不帮算毬,老子不信还拿钱买不到一头猪。说完狠狠地按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王大路就后悔,怎么能这样便宜这小子呢?建设小的时候杀年猪,哪次不是他母亲赶都赶不进屋里,非得蹲在禾场边,假装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开膛破肚了,凑到跟前问哪是心哪是肺。每次王大路都像解剖课上的教授,耐心解答建设的疑问。有一次已经上小学的建设问,猪和人是一样的吗?王大路故意装作没听明白,说当然不一样,人吃猪,猪就是为了给人吃才甘愿被人养,人要是和猪一样,人就变成猪,被人吃了。建设挥着小手说,哎呀,人家不是说的那个,人家是说,人的内脏和猪一样吗?王大路用刀指着猪的胃说,猪身上有的,人身上都有,器官结构都是一样,不一样的是,猪贪吃,胃大些,人贪婪,什么都想要,心大些。建设听了,蹲在地上,膝盖顶着胳膊肘,两手掌心托着小脑袋,扑闪着眼睫毛说,真的吗?那人的心有多大呢?王大路笑了,说你想有多大就有多大。

建设靠不上,还有国庆。电话没人接。等了好一会国庆回电话,说刚在上课,不能接电话。

国庆的老婆也是老师,不像建设的老婆当医生,开口闭口这吃了不好那吃了容易得病,好像按照她的吃法,可以长命百岁一般,可是也没听说医生都是长命百岁不害病的。和王大桥几个伙计在一起说起建设媳妇的养生之道,都说,要是听医生的,只有喝西北风可以长命百岁。王大桥说,那是那是,你看林彪不喝酒不抽烟只活了六十三,周总理喝酒不抽烟,活到七十三,毛主席抽烟不喝酒,活到八十三,邓爷爷打牌喝酒又抽烟,活到九十三,只有张学良,吃喝抽赌样样来,却活了一百零三。王大路呸一声说,赶紧闭上你的臭嘴,尽在瞎说。周总理活了七十八,张学良也才一百零一。王大桥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要瞎说也是别人瞎说。一旁的伙计解围说,大桥的意思是医生的话不能全听,长不长寿,需要看个人体质。

是这个理儿。王大路想起师傅生前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和尚跟一个屠夫是好朋友。和尚天天早上要起来念经,而屠夫天天要起来杀猪。为了不耽误早上的工作,他俩约定早上互相叫对方起床。多年以后,和尚与屠夫相继去世了。屠夫去上天堂了,而和尚却下地狱了。

为什么?王大桥问。

因为屠夫天天作善事,叫和尚起来念经,相反,和尚天天叫屠夫起来杀生。王大路说,其实很多事都是我们认为对的,事实上却不一定是对的。

大家跟着附和说,是的,是的,有道理。

建设两口子说腊肉吃了对身体不好,有科学依据,是对还是错?吃了几百上千年的香肠腊肉,不见得古人身体有多坏,现如今医生说对身体有害就有害,就不吃了?还是老二国庆看得穿明事理,说要买就买山里粗粮喂养的猪,天然纯香,好吃。这话对胃口,王大路喜欢听。王大路说,国庆你同学朋友多,赶紧帮忙打听打听,这几日买一头回来,争取在冬月十九杀了。国庆忘了老母亲的交代,满口应承下来,还说到时候回来帮忙,喝猪血汤。

得了国庆的准信,再和王大桥几个老伙计挖树,王大路腰板挺直了许多,大声大气地对另外两个伙计说,今天正式接你俩带上老伴孙子,冬月十九,也就是这个星期六上午到我家帮忙抓猪尾巴,喝猪血汤。王大路故意把王大桥晾在一边。王大桥轻声哼了一下,脸上似乎有冷笑,继续吐着烟圈。另外两个伙计感觉到他俩在干仗,相互望一眼,其中一个说,好啊,有汤兄弟一起喝,有酒兄弟一起醉。王大桥有些不自在,狠狠吧唧几口烟,弹出烟屁股,拍拍手,拍拍屁股,准备走人。王大路看到王大桥的窘迫样,心下有些满足,又有些心软,说大桥兄弟,你也一定要来帮忙,喝猪血汤。王大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到时候看吧。

王大路冬月十九杀年猪的消息像温暖的春风,刹那间吹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上至百多岁的老祖宗,下到刚萌芽懂事的小屁孩,大家遇到都会问一声,冬月十九缺不缺抓猪尾巴的?王大路脸上如牡丹花开,乐呵呵地说,缺,再多人都缺,到时候来喝猪血汤。堂侄王建国在外面跑销路,专程打电话说一定赶回来喝猪血汤,如果实在回不来,一定给他留些猪血汤。王建国还让老婆给王大路送来三千元的工钱。本来没这么多,建国说先预支,买年猪用得上,不够吱一声。建设也打来电话说,您老实在要杀年猪,我也不反对。需要多少钱,我给您拿两千回来。王大路对建设还有气,说你不稀罕我的年猪肉腊货香肠,我也不稀罕你兜里几个钱。建设赔小心说了半天,王大路就是不肯原谅,坚决不要他一分钱。建设没辙,说那我们冬月十九回来帮忙。王大路说,得了,别把你们衣服搞脏了,你们能帮什么忙?我这里多的是人手。

村长来的时候,王大路刚挂了建设的电话,心里还有气,又对村长不帮忙买年猪心存不满,拉长的脸依然板着。村长说,本来是想来讨猪血汤喝,看您这是不欢迎啊。王大路没好气地说,您是领导,是父母官,天天大鱼大肉,哪里瞧得上我这枯老百姓的农家饭。村长收起了笑容说,大路叔,跟您说正事,您准备在哪杀?王大路还真没想到这里去,看到门前路边樟树有根粗壮的枝丫,正好挂猪破肚,顺手一指,说就这里。村长说,那可不成。本来村里不赞成大家杀年猪,多少影响环境,看在建设兄弟对村里工作支持很多的份上,对您网开一面。您开了头,一定要开一个好头,到自家院子里杀吧。村长递过来一支烟,又说,他叔您得体谅村里,再过几天县里要来搞美丽乡村建设验收,验收合格可是有一大笔补助的。您说到时候村里路边到处血迹斑斑,猪毛猪粪乱七八糟,那哪成啊。

王大路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虽说杀头年猪村里还是看在建设的面子上同意,心里有些不爽,可毕竟是给了自己儿子的面子。再说,村里这些年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王大路都看在眼里,对村主任再多气,也得为村里的大局着想,不然坏了事,遭全村人唾骂戳脊梁,晚节不保,没脸见人了。王大路有些不服气,说那你让我把猪挂在哪里开膛破肚?村长松了一口气说,院子里围墙拐角搭个架子不费力。

全村人都很高兴,像是自家杀年猪一般,唯独王大路老伴不乐意。老伴让他把帮忙的都请好,不指望她动一根手指头。老伴类风湿比较严重,手指关节粗大变形,王大路心疼老伴,说你等着喝猪血汤就行了。老伴想了想,又不放心,说你去请国庆的媳妇来主事,该买什么,准备什么,请哪些人,她都能给你打理的清楚明白。王大路说,我也是这么谋划的,已经请了她。没商量就已经请了,老伴多少有些失落,又想了想说,豆腐粑粑也做一些,建军建国他们都喜欢吃。王大路有些不耐烦,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不管就不要操心,等着吃现成的就行,莫要烦我。老伴悠悠地说,能搞得动,谁愿意吃现成的?

杀年猪简单,但又不简单,在农村相当于做事。前塆后塆的邻居请来抓猪尾巴,那是相互间吃请,打牙祭,男人都是来喝酒的,带着的老婆那才是可以依靠,真正做事的劳力。灌香肠、做豆腐粑粑的材料要备齐,洗猪肠的明矾可不能缺了,重要的是必须批发十多斤盐回来腌肉。原材料备的好,主事的手艺好,就能把味道调的可口,做出来的香肠、豆腐粑粑,腌出来的腊肉才好吃。

做菜的手艺一靠长辈传,二靠自己悟。就拿豆腐粑粑来说,也只有荆荆宜三地市交界的地儿做这种菜。据说三国时期,刘备西进蜀中,行至此,恰逢百姓杀年猪,大吃大喝,剩下很多肉和豆腐。刘备夫人孙尚香不愿浪费,遂将肉剁碎后和豆腐拌在一起,捏成坨坨粑粑状,没想到阴干后蒸了吃特别香,特别可口,这道风味菜即在当地流行起来。一辈一辈的人往下传,传到现在,配料和吃法早已与时俱进,生出不少花样,更合胃口了。

冬月十八,王大路找到建国的媳妇,合计了一些准备工作,又到镇上采购了必要的原材料。根据建国媳妇的建议,额外买了一副猪肠,多打了几斤豆腐,准备多灌些香肠,多做些豆腐粑粑。也都知道腊肉销不动,没多少人喜欢吃。

王大路还想买些其他菜,招待乡邻好友。建国媳妇说,没那个必要,杀年猪就是要吃猪肉,家里菜地里的白菜砍几棵,煮一锅猪油渣炖白菜;挖几颗萝卜,来一锅瓢碗肉猪血煨萝卜;炸一碗排骨,炒两盘肉丝,来一锅红烧肉,够了。

这都是杀年猪的招牌菜,王大路那些年天天吃,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觉得乡亲们好几年不杀年猪,不在一起喝猪血汤,担心大家吃不好,菜少了面子上过不去。

回到家,王大路又把杀猪的家什理出来,一件件磨,一件件擦拭。院子里挂猪开膛的架子搭好了,王大路吊在上面荡几下,稳稳实实才放心。

冬月十九日一大早,王大路架起柴火灶开始烧洗汤水。烧一会儿便要到村旁路边眺望一下。可气的是,国庆的电话关了机。狗日的国庆。王大路心里骂一句,一想不对劲,这不是骂自己吗,于是又骂,狗日的年猪。这就对了,王大路心里一连骂了五六遍才解气。

帮忙的乡邻陆陆续续到了。锅里的开水滚开了一遍又一遍,年猪的毛影都没见着。建国媳妇吆喝几个嫂子打起了晃晃,王大桥和另外两个伙计斗起了地主。准备看热闹的几个小孩,吆喝着玩去了别处。

过了十点,王大桥把王大路拉到一边说,大路兄,不是我说怪话,现在还没年猪的毛影,中午喝啥猪血汤?不如我去镇上买些菜回来。

王大路气得说不出话,掏出手机又给国庆打电话,心里直骂狗日的国庆,也不管是不是骂自己了。王大桥在一旁说,你也知道国庆这个孩子从小说话晃劲大。王大路说,行了行了。

电话终于接通了,王大路开口就吼,你狗日的今天不把年猪给老子拖回来,老子就来把你杀了过年。国庆在电话那边嘻嘻哈哈地笑,说杀了不够吃一餐,划不来。

原来这小子昨晚和几个同学喝多了,眼下才跟同学一起把猪装上车。听说年猪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家,王大路长长舒出一口气。

挂了国庆的电话,王大路来到乡邻亲友中,大声宣布,一个半小时后,准时杀年猪。

屋里屋外帮忙的和围观等候看热闹的乡邻齐刷刷鼓起了掌,掌声响彻了整个新农村。王大路心里又骂一句,狗日的年猪。突然想,这动静肯定把日光菩萨给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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