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汉语图腾崇拜的诗人,完全明白语言的神力。他生活在汉语中,就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在最深刻意义的感恩中,用语言开辟招之即来的生活。
关键词:诗歌;语言;至简;温度;异化;通灵
王立世在詩歌写作中,敏锐地接受强大语言意识的指引,不断地由物质性地看待语言转换到精神性地看待语言,区别其高下之分后,由生活的真实找到了语言的真实。他的大量优秀诗作就是在这种语言功夫中实现的。对于他,现实世界的艰辛不在话下,语言的黄金托着他向更远的目标飞翔。说到当代诗人,绝不能忽略王立世的语言态度和语言实践。他的语言功夫的惊人之处,常常提醒诗人必须回到诗歌的语言本体,不是空洞的主义,而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语言在拯救诗歌的生命。
王立世往往对语言采取至简主义,他把雕龙大技用于雕虫,以小虫衍生龙之大道。他依其对语言的热爱,把语言和自己放到了对等地位,一起商榷着怎样对付业已横亘的人生大道,忍痛舍弃一个一个可爱的文字,最后留下最合宜的写成小诗,片片珍珠不无委屈地陷于无形。两行诗《偶感》,写人生俨如近水远山间的迷雾。三行诗《感叹号》,写直立者感叹那些容易弯曲的事物。四行诗《这倒霉的梯子》:“上天堂时/ 有人把它撤走/ 下地狱时/有人又把它搬回”,把怨愤发泄到无辜的梯子上。其实写的都是人心和世态。至简的语言拓展出宽广的道路,何必容纳教科书上的条条真理,包容一条真理就够人受用了。王立世回归古代绝句和“五四”时期周作人、朱自清的小诗,写出了广受好评的《夹缝》,文学评论家高亚斌认为:“由于洞察了人与世界、人与整个时代之间的‘夹缝的关系,而成为当下诗歌场域中一个独异的存在。”诺奖得主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移情古罗马和希腊短的格律形式和日本俳句,在诗歌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短小更具爆发力,优秀诗人手中都握有一点原子弹聚变裂变的语言核能。
王立世的语言是有温度的语言,诗歌的情感火候首先由语言控制。他信任他的语言显示的温度。他给诗歌插上了温度计,以判断语言体温和诗歌体温的相应关系。《我与落叶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从人死如落叶归根的民族性譬喻引申出个体生命存亡的灵肉感喟。冷峻凛冽的语言排成两列意象冰雕,玲珑剔透,晶莹闪烁,而两种感情的对峙又无比克制且容不得交融。温度升高,诗人用温暖的语言写出了温暖的诗篇《又闯过一关》,告诉寒冷的人生就是闯过一道道关口。语言送去小火暖和着人在冷雨中等待天晴。《上山下山》:“他没说一句话/ 就背着太阳/ 上山了/ 在山上/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高//他没说一句话/ 又背着太阳/ 下山了/ 在山下/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矮”。背太阳的人不言炽热,亦不言汗流浃背,像西西弗斯般异常平静,山上山下只管自身的存在,不论高矮,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有点超然,但心灵的体温能感觉得到。王立世的语言体温是自己身上的,冷暖不同于别人标语口号式的夸张放大,只能用听取蜜蜂采摘花粉的细心去感受。他是知道语言的冷热限度的,超过一丁点,语言就离开了诗。
生活在异化,在否定之否定的异化中脱胎换骨。表现异化的生活,王立世保持语言的自尊和谦恭,使用也不口水也不滥俗也不恶搞的纯粹异化语言——正话反说,歪理扶正;黑色幽默的反讽佯谬,灰色抒情的挖苦揭短。生命最大的异化就是死亡,《差别》写不同的人在冥间又相向异化,卑微的人升高了,高贵的人降尊纡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作为人,活着不平等,死了也不是宗教慰藉的“伟大的平等”。王立世的语言不是柏拉图所说的生活的摹本,却成了比生活更高更本质的真实。《尾巴谣》,人异化为狗,长出尾巴作为旗帜,视权势的脸色摇动或收起。作为人矮了,作为狗永远不败。王立世绝不亵渎语言,只是发挥语言客观性的打击力量。《蚂蚁》:“因为小/ 看到的少/ 就想爬到树枝上/看更多的风景/有人却误会成/野心”。人都异化成蚂蚁了,有人还不放过,强迫蚂蚁再异化一次。描述异化的语言这么轻盈,却生成巨大的离心效果,把人类生活的核心从生活中拉离,虽只一星星,却也说明了真相。社会多异化,就有多异化的诗。王立世异化诗的薪火是从朱自清1920年的新诗《煤》传承点燃的,其赤子之心不允许妄人说怪诞。
王立世写了不少通灵诗歌,或称神的寓言,对神歌吟或倾诉,诗歌本是沟通人和神的语言便道。上帝在尼采那里死了,在王立世这里活着,不是虚无缥缈的主宰,而是一个不断被发现的真理。王立世的通灵诗歌澄明、清朗,略显幽闭,但他的诉说直达神域。《上帝》,别人的上帝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诗人选择泥土作为自己的上帝。《从天堂到地狱,其实并没有多远》,诗人又选择诗作为上帝,被世俗的上帝从天堂扔到地狱,就在地狱侍奉缪斯。《莲》:“佛用它/ 托着善心/ 我把它/ 举在头顶/让世人看清/ 不管它在哪/ 都一尘不染”。一尘不染是世界的善心,被神人共同托举。王立世的诗歌是禅诗,用佛典的禅语和禅宗的棒喝机锋表达禅悟佛心,因而充溢着佛域禅界的意境韵致,以及空灵语言下的沉重思虑。不过,王立世的心中灵犀更直接地通到了闻一多1922年的诗《烂果》,人的肉体烂了却跳出来笑眯眯的灵魂。好诗无时无地无物不在通灵。
王立世喜欢写短诗,殊胜的诗艺卓立语言的旷野。他也写出了优秀的长诗。《老君山问道》近百行,把老子《道德经》化成一首长诗置放山顶,一字一词一句一阶登之拜读。语言在登攀,语速疾缓中形成不同的语境。语感中响着语言的心跳。语言在喘气,起伏着外部的律动和心灵的节奏。语言的密度和强度更迭着形成了现代诗匮乏的形式感、仪式感。读懂王立世诗歌,先要懂得朱熹的“二重说”:“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的好处是一重。”
王立世把对语言的态度,写在《汉字》和《词语的力量》两首诗中。一个汉语图腾崇拜的诗人,完全明白语言的神力。他生活在汉语中,就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在最深刻意义的感恩中,用语言开辟召之即来的生活。他写《牙》一诗申明决心,保护自己语言的牙齿不被敲掉,能咬开生活的铁核桃。就是语言的假牙对坚果也有用。诗人已跳出汉语的迷宫,栖息在汉语的丛林,随意的花果满怀。他诗中满有里尔克、叶芝、帕斯的韵味,是从拼音文字逸出,得到的是我们汉语的光荣。
王立世的语言把读者召唤到诗歌的身边。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都不是生活的软弱者和心理的缺陷者,造就一个优秀诗人和一个优秀读者同样困难。王立世的语言是当代公众语言,不是诗歌圈子内部的私密暗语。他就这样在语言上维护了读者的尊严。在受众上,他的诗以平民化和可感可触的人性打破了被冷落和边缘的被动格局。
语言来源于生活并构建为诗歌,诗歌激荡着生活又产生新的语言,多元的生活是这一可逆的良性循环不断上升的基础。王立世是语言平等主义者,黄钟不弃瓦釜雷鸣。宏语淡语雅语俗语景语情语,庙堂的弦乐和民间的骨血滋发的“肉感”口头语,由书面下来的由网络骤出的由市井蹦来的语言,推倒了诗歌发展的藩篱。王立世把一根草棍上的语言,发展成广阔的《草族》和《草民》,他用栋梁上的语言智慧建设自己的诗歌大厦,却是我们现在渴望着也想象不出它最终的模样和规模,只是相信他诗歌的现在中有着他诗歌的未来。
作者:呼岩鸾,本名李生春,当代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等十多部。诗歌、文学评论散见于《人民日报》《名作欣赏》《诗刊》《星星》《延河》《诗潮》《山花》《重庆文艺》《世界日报》《中华日报》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