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的“学习革命”
如前所述,孔子的教育,不是照本宣科、标准答案式的应试教育,而是应机设教、因材施教、因人而异、因时因地制宜的生命教育和人格教育。作为教育的一种底线原则,孔子的“有教无类”,就是试图在出身低贱的“小人”阶层中,培养出德才兼备的“新型君子”。孔子曾告诫子夏:“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这里的“君子儒”,就是我们所说的“新型君子”,他们未必拥有君子之名位,却能通过学习修养拥有君子应有之德能“,君子儒”,正是孔子要培养的理想学生。既然要培养“君子”,就必须革去“小人”的习性和劣根。用今天的话说,孔子的教育实践,不啻发起了一场“学习的革命”。事实证明,孔子发起的这场“学习革命”卓有成效,成为中外教育史上首屈一指的教育奇迹。而指导这场革命的总方针便是——“君子不器。”(《论语·为政》)
要明白什么是“君子不器”,首先要了解什么是“器”。《说文解字》释“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器”者,器皿、工具也,与“道”相对。《周易·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记·学记》亦云:“大道不器。”由此可知,“君子不器”,盖指君子不应该像一件器具那样,仅具有形而下的特定功用。如果一个人仅仅拥有某种技能,并且以此作为谋生手段,舍“道”而就“器”,则不足以言君子矣。下面这个故事最能说明问题: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
这大概是樊迟初入孔门,尚未开窍,故其所问,乃偏于形而下之器用和技艺。他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樊迟果然迟钝,不知老师话里有话,又请求学种菜,孔子说:“我不如菜农。”这分明便是“不屑之教”了。樊迟退出后,孔子毫不客气地说:“小人哉,樊须也!”并借机阐发了关于“礼”“义”“信”之于优良治理的一番道理。请注意,这段话是孔子对其他学生说的,但却用了“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的表述,显然是有些“身份错位”的——“上”即“君子”,“民”即“小人”——对“民”而言“上”,对“小人”而言“君子”,作为师者的孔子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我以为,这段话埋藏着一个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进步与发展的重大“秘密”。孔子发现,君子和小人之阶层定位,血统和政治固然是其先决条件,但也并非不可通过后天努力而改变。君子所以为君子,源于其拥有了“君子不器”的“身份特权”,小人所以为小人,则取决于不得不接受“谋食求器”的“社会分工”。但是,如果“小人”也能“不器”,通过进德修业的不懈努力,则完全有可能打破原本固化的阶层壁垒,以贤德和才能为社会所用,成为志学立道的“新型君子”。与其说这是一个“秘密”,不如说是一个“梦想”——孔子的“十五志学”就是开始追求这个梦想,经过十五年的努力,他终于在三十岁时实现了这一梦想,做到了“三十而立”!
诚所谓“有诸己而后求诸人”,孔子是从“自信”转而有了“他信”,他之所以兴教办学,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能通过学习获得与自己同样的“自信”。就此而言,“君子不器”不仅是“下学上达”的改变命运的秘密,也是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教育理想。时代交给孔子的使命就是,揭示这一“秘密”并公之于众,使仅为少数人了解的“公有知识”转变为尽量为大众所掌握的“公共知识”。作为一个理性具足的智者,孔子认同人类文明的既有秩序,深知礼义忠信之“道”对维系天下安定和百姓福祉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他同时也深感由出身和血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对于“小人”阶层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和剥夺。该怎样改善这一历史形成的社会不公呢?是通过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革命”,还是通过教育普及、阶层对流,让“小人”通过学习都有机会成为“君子”的“学习革命”?这是孔子必须回答的一个“大哉问”!孔子最终选择了后者,也即“知识改变命运”的“学习革命”。“君子不器”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场划时代的教育改革的大门。孔子对樊迟的“当头棒喝”,一度被误以为是“轻视体力劳动”,实在荒谬可笑之极。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把孩子送到学校,老师什么都不教,就是让他“学稼”“学圃”,作为家长我们会同意吗?站在孔子的立场上看,他兴办私学,“有教无类”,已经提供了不设身份门槛的特殊优惠,难道非要让他也不设价值门槛,彻底放弃“教育理想”吗?如果孔子的大学必须有一个校名,最好的校名就是——“君子大学”,唯其如此,孔子才会把只想“学稼”“学圃”的樊迟斥为“小人”,仿佛在说:樊迟啊!你是走错门了吧?
大概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孔子还特意对“学”与“耕”做了区分: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
这段话亦关乎“君子小人之辨”。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其实是“君子不器”的通俗化表达,潜台词即“小人谋食不谋道”。同理,“君子忧道不忧贫”,等于隐含了“小人忧贫不忧道”。我们曾说过《,论语》中只要涉及“义利之辨”,“君子”和“小人”之谓便多指地位差别,而非道德评判。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懷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等等,皆可作如是观。所以,孔子说“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只是陈述一事实,并非赞美君子,贬低小人。相反,孔子是想用“耕馁学禄”这样反差极大的社会现实,告诉那些出身贫寒的弟子:与其靠“耕”谋得温饱,不如靠“学”改变命运!与其靠天地,不如靠自己!俗话说:“道心之中有衣食,衣食之中无道心。”其实,孔子说来说去,大意不过两个字——“劝学”;学什么?也是两个字——“学道”。“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这还只是孔子教育的最低目标,其更大的理想是——“小人学道成君子!”
如何才能做到“君子不器”呢?《论语·述而》篇给出了答案: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如果说“君子不器”是大纲,则“志道”“据德”“依仁”“游艺”可谓“四条目”。李炳南先生说“:志、据、依、游是孔子教人求学之方法。道、德、仁、艺是孔子教人所求之实学。道是体,德是相,皆是内在。仁、艺是用,皆是外在。仁是用之总,喻如总根,半内半外。艺是用之别,喻如枝干,纯属于外。孔子学说以仁为本,由仁发艺,以艺护仁,仁艺相得,喻如根干互滋。仁原于德,德原于道。道德非中人以下可解,然行仁艺,道德即在其中。如此由体达用,用不离体,中国文化之精神即在是焉。”(《论语讲要》)此论颇为细密而精彩,足资参考和借鉴。
孔子具体教学生哪些东西呢?且看弟子们的记录: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
文、行、忠、信,盖指文献、德行、忠实、诚信,可谓“孔子四教”。而在《论语·先进》篇中,又有“孔门四科”之说,即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北宋学者刘敞《公是弟子记》说:“文,所谓文学也。行,所谓德行也。政事主忠,言语主信。”将“四科”与“四教”巧妙绾合,诚为高论。而孔子又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知文、行、忠、信四教,虽有次第而实是一体,不可以先后论轻重也。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此章可谓君子成学之“三部曲”。《论语集解》包咸注称“: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也。礼者,所以立身也。乐,所以成性。”盖《诗》主情,故能兴;礼主敬,故能立;乐主和,故能成。朱熹說:“非是初学有许多次第,乃是到后来方能如此;不是说用工夫次第,乃是得效次第如此。”(《朱子语类》卷第三十五)此章又可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章合观。“兴于诗”便是“知之者”,“立于礼”便是“好之者”,“成于乐”方是“乐之者”。亦可与前面“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章并参,盖兴诗、立礼、成乐三者,皆“游于艺”也,非“游于艺”,则不能依仁、据德、志道也。①又《礼记·学记》说“: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此亦可作为以上诸章之注脚。
当然,“君子不器”只是君子之学的第一步,后续还有更多的“高阶”课程,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说“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又得”,正是强调君子之道,关键在“躬行”。行什么呢?当然是“行仁”。故孔子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而且,“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行仁成仁是自己的事,不假外求,责无旁贷,所谓“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成德的过程是漫长的,也是艰难的,甚至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达到。连孔子都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可以说,我们前面讲过的为学、修身、孝悌、忠恕、仁爱、义权、诚敬、正直、中庸、治平、齐家诸道,无不是君子之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要想逐次“达标”,顺利“毕业”,功德圆满,修成正果,真是谈何容易!
要言之,孔子发起的“学习革命”,以“君子不器”为总纲,“道德仁艺”为“四目”,“文行忠信”为“四教”,又以“兴诗”“立礼”“成乐”为“三阶”,共同构成了君子之学的全体大用,可谓纲举目张,颠扑不破,不仅泽被百代,而且惠及整个人类。正如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末尾所说:“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愤启悱发,教亦多术
如果说,孔子的“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是其教育理念,“君子不器”是其教育理想,而最为切实可行的教育方法有哪些呢?
首先,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启发式”教育: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
孔子说:“不到他心欲通而未得时,就不去开导他;不到他口欲言而未能时,就不去启发他;你告诉他一个角,他却不能推知其余三个角,我便不会再说了。”“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可简称为“愤启悱发”,说的是教学的时机及方法;“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犹言“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说的是教学的态度及分寸。这便是“因材施教”的具体体现和生动写照!更可注意者,其中还涉及教育过程中的“师生互动”。“愤悱”之后再“启发”,“举一反三”之后再“复告”,充分尊重学生之主体性与能动性,不仅是教学的方法,更是教育的智慧。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离娄下》)由此可知“,愤悱”“反三”,皆学生“深造自得”之表现。孔子的“不启”“不发”“不复”,与“诲人不倦”并不矛盾。“诲人不倦”是指专注教育、孜孜不倦,而非“填鸭式”强制灌输,更非不分对象、喋喋不休地“打疲劳战”。孟子说“:引而不发,跃如也。”(《孟子·尽心下》)《礼记·学记》也说:“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正可与孔子此言相发明。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是“应机设教”的大师,每每通过对话和辩论,诱使对方说出他要其说出之观点。他说:“我不是给人知识,而是使知识自己产生的产婆。”这与孔子的“启发式”教育不谋而合。其实,只要我们不带偏见地仔细阅读《论语》,就会发现,无论从理念、态度还是方法,孔子的教育都是非常符合现代“自由教育”原则的。反倒是我们当代教育,到处是束缚学生灵性的教条和戒律。更有甚者,今天很多地方在推广《弟子规》,把这部充满祈使句和生硬规训的清代蒙学读物,当作“国学经典”,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英国哲学家洛克(1632—1704)说:“世上具有高深学识、在任何科学方面享有大名的人,没有一个是在教师的管束下得来的。”②相传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也有一句名言说:“教育本质上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教育是一门关乎智慧觉醒与人格塑造的伟大艺术,的确应该如孟子所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孟子·万章上》),如果做教育的人没有对他人灵明觉知的基本尊重,在教育过程中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不行恕道,“己所不欲,硬施与人”,以己昏昏而欲使人昭昭,又岂可得乎!
其次,与“启发式”教学相似的,还有一种“不屑之教”。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孟子说:“教育的方法多种多样,即使我不屑于对一个人教诲,这本身也是一种教诲啊!”说到“不屑之教”,《论语·阳货》篇所载的一个故事堪为好例: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有个叫孺悲的人想来求见孔子,孔子以身体不适推辞了。传话的人出了门,孔子却鼓瑟而歌,故意使孺悲听到。为什么呢?《仪礼·士相见礼疏》说:“孺悲欲见孔子,不由介绍,孔子辞以疾。”认为孔子不见孺悲,乃因其“不由介绍”,有失礼数。此事发生在鲁哀公十三年(公元前482年),“哀公不再亲自问政,而是派遣孺悲问士丧礼,不是把孔子当政治家,而是礼仪专家对待;不是亲自请问,而是派使者请问。因此,孔子以取瑟而歌的方式奚落孺悲,作弄孺悲,实则对哀公以示不满”③。俗话说,教无定法,孔子的做法其实是深合“不屑之教”之旨的,这也正是苏轼所说的“孔子以不屑教诲为教诲也”。
第三,就是相对于“言教”的“不言之教”。郭店楚简《老子》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谓不言之教,其实就是“身教”和“行教”。孔子的教育就多行“不言之教”。有一次,子贡问君子,孔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贡口才好,擅长辞令,孔子让其“行在言先”,正是对症下药。《论语·阳货》篇载: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里又将“言”与“行”对比,以彰显“行”的重要。还有一次,孔子对弟子们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孟子·述而》)我对你们没有任何隐瞒,我没有任何行为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每天和你们朝夕相处的人,就是我孔丘啊!言下之意,你们不要只关注我的“言”,还要仔细观察我的“行”啊!什么叫“言传身教”,这就是了。
第四,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因为注重言传身教,故孔子的教育无处不在,弟子们可充分享受“从游之乐”,常常于不经意间得到启迪。用颜回的话就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论语·子罕》)我们读《先进篇》“侍坐”章,就能真切感受到孔子的教育是多么亲切、生动、风趣而又不失温暖,真给人以如坐春风之感!当有人赞美他时,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论语·述而》)孔子“学不厌,诲不倦”的例子有很多,这里不再赘举。
第五,推长违短,虑以下人。孔子的教育是一种基于人格平等的教育,故非常重视情感的传递,既尊重学生的隐私,也呵护学生的自尊,甚至连学生的缺点都能予以关照。《孔子家语·致思》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孔子将出而雨,门人曰:“商有盖,请假焉。”子曰:“商为人短于财,吾闻与人交者,推长而违短,故久;吾非不知商有盖,恐不借而彰其过也。”
商,即卜商,字子夏。他“为人短于财”(犹言“小气”),故孔子出门遇雨,却不向子夏借伞,以免让他为难。请注意,孔子说“与人交者,推长而违短”,显然是把师生关系也当作一般人际关系,并没有以师者自居,而是遵循着一种“扬长避短”的“平等交往原则”,非常难能可贵。《礼记·学记》说:“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孔子之教,可谓“知心”“长善”“救失”之教也!再看《论语·公冶长》: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问子贡:“你自觉和颜回相比,哪一个更强些?”孔子这么问,恐怕因为子贡才高意广,易生骄慢之心,故举颜回以抑之。没想到子贡却十分谦虚地说:“我哪里敢与颜回相比?他听到一,就能推知十;我听到一,仅能推知二。”孔子说:“你是不如他。我和你一样都不如他啊!”有人以为“吾与汝”的“与”,乃赞同之意,意谓“我同意你,你就是不如他”,这种理解恕我不敢苟同。岂有弟子已知谦退,师者复以贬词抑之之理?这不是在人“伤口上再抹把盐”吗?孔子曾说过“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此正“虑以下人”的最佳例证。
孟子也以教育弟子为乐事,尝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尽心上》)将教育英才之乐置于“王天下”之上,其实就是把“道”置于“势”之上。但孟子又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上》)一“乐”一“患”,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乐为人师”是立己达人的境界,“好为人师”是自以为是的虚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孟子·尽心上》)
孟子总结了君子教育的五种方式:像及时雨滋润禾苗者有之,成全德行者有之,培养才能者有之,解答疑问者有之,取前人之善以私淑自学者有之。窃以为,这五种教育方法大概对应了《礼记·学记》从“小成”至“大成”的五个阶段“: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特别是“私淑艾者”,相当于“深造自得”的“出师”境界,叶圣陶先生所谓“教是为了不教”,正此意也。
“学缘”与“师道”
人生在世,不能无亲,亦不能无师。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长。故人生最大的缘分有二:一曰血缘,无血缘则无此生命;一曰学缘,无学缘则无此慧命。“学缘”者,犹“师法”也。荀子尝论“师法”云:“故人无师无法而知,则必为盗,勇则必为贼,云能则必为乱,察则必为怪,辩则必为诞;人有师有法,而知则速通,勇则速畏,云能则速成,察则速尽,辩则速论。故有师法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又,韩愈《师说》云“: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故知所谓“道统”者,唯赖“师道”以传也。俞文豹《吹剑三录》说:“韩文公作《师说》,盖以师道自任,然其说不过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愚以为未也。《记》曰:天生时,地生财,人其父生而师教之,君以正而用之。是师者固与天、地、君、亲并立而为五。夫与天、地、君、亲并立而为五,则其为职必非止于传道、受业、解惑也。”
所谓“学缘”,顾名思义,乃“学习的缘分”,包括“师生缘”“同学缘”与“朋友缘”,这里我们专讲“师生缘”。前面所说的多是“为师之道”,而就学生一方,其实还有一个“事师之道”的问题。大概包括以下三端:
一曰“尊师”。《礼记·学记》说:“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严师”即“尊师”。一般人只知“尊君”,不知“尊师”,也不知“敬学”,当然也就更不知“尊道”。“是故君之所以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古代君王之所以必须尊师,就是因为“师”不仅是一名位,同时还是“道”的象征。通常所谓的道统与学统,正是建立在“师道尊严”之基础上,始可得以存续和光大。今之学校教育,师者地位严重下坠,仅沦为一种职业,师生关系变成甲方乙方之关系,家长学生动辄投诉老师,看似彰显了某种权利,本质上则是“民不知敬学”,“师道”陵夷,斯文扫地,莫此为甚!殊不知,不重“学缘”和“师道”,最终受害的还是学生自己!
二曰“亲师”。《礼记·学记》说:“五年视博习亲师。”足见事师之道,兼有“亲亲尊尊”二义,也即与事亲、事君差可仿佛。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也是强调“学缘不亚血缘亲”。笔者曾撰文论述颜回之死与孔门师道之确立,认为无论生前還是死后,颜回都是践行孔子理想中师徒关系的不二人选。透过孔子对颜回丧事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最可见出孔子对师弟子这一关系的情感定位与伦理设计⑤。孔子对颜回,赏爱有加,不吝赞美,曾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明人张岱评曰:“夫子赞颜回,如父之赞子,俱以不足之词,寓无穷之爱。”⑥故颜回死,孔子乃有“天丧予”之叹,又“哭之恸”;弟子欲厚葬颜回,孔子则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盖在孔子看来,师徒之情,绝有不亚于父子之亲者在焉。父子者,血脉之延续也;师徒者,精神之承传也。孔子甚至对自己怎么死都有审慎的考虑:“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论语·子罕》)据《孔子家语·终记解篇》载,孔子殁后,众弟子庐墓守孝,心丧三年,“二三子三年丧毕,或留或去,惟子贡庐于墓六年。自后群弟子及鲁人处墓如家者,百有余家,因名其居曰孔里”。此真可谓“死于二三子之手”了。夫子泉下有知,亦当含笑矣!钱穆先生说:“孔子之道之尊,在其有门人弟子,岂在其能有家臣?孔子心之所重,亦重在其有诸弟子,岂重在其能有家臣?……至于孔子之可尊,其所以为百世之圣者,在其创师道,不在其曾为大夫。”⑦
三曰“让师”。《礼记·檀弓上》说:“事亲有隐而无犯……事君有犯而无隐……事师无犯无隐。”可见,事师之道以“无犯无隐”为上,正是“尊之亲之”之义。师徒有“学缘”之亲,所以“无犯”;又有“师道”之尊,所以“无隐”。这种“无犯无隐”的分寸感最难把握,如老师有过错,既不能像父子之“隐恶”,也不能像君臣之“犯谏”,这种十分微妙的状态,姑且称之为“让”。“让师”并不是盲从,故也有“不让”的情况: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
当者,临也。意思是:面对践行仁德之事,弟子当勇往直前,就是对老师也不必谦让。所以“让”者,礼也;所以“不让”者,仁也。《集解》孔安国注:“当行之事,不复让于师,行仁急也。”朱熹《集注》说:“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盖仁者,人所自有而自为之,非有争也,何逊之有?”此正孔子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义也!孔子此语,乍一看,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二者实有境界高下之分。亚氏将“吾师”与“真理”并置,表明学生之求知欲一往无前,一旦掌握真理便可凌越“吾师”之上,充其量不过荀子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义。孔子的“当仁不让于师”,则是将自己和“吾师”并列于仁道之前,意谓当行仁时,可挺身而出,一往无前,即便老师在旁,亦不必谦让,显然是比“求知”更高一层的“行仁”“弘道”境界。“当仁不让于师”,非自己学识修养超过老师之谓,而是面对行仁之事,自当争先恐后,切莫因老师在前而逊让。这恰恰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老师平日教育之成效⑧。
《荀子·大略》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揆诸现实,恐怕只能说,这样一个“贵师而重傅”的时代,仍然没有到来,尚须每一个珍惜“学缘”、尊重“师道”的人共同努力,才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真正实现。
① ⑧详参刘强:《论语新识》,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225页,第455—456页。
② 〔英〕约翰·洛克:《教育漫话》,傅任敢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78页。
③ 杨义:《论语还原》,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38页。
④ 苏轼:《文与可字说》,《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4页。
⑤ 详参刘强:《书院精神与师道之复兴》,郭齐勇、刘强主编:《斯文在兹:两届中国书院高峰论坛论文集》,崇文书局2018年版,第72—87页。
⑥ 〔明〕张岱撰,朱宏达点校:《四书遇》,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8页。
⑦ 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33页。
作者: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诗学研究集刊《原诗》主编。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已出版《世说新语会评》《竹林七贤》《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魏晋风流》《论语新识》《古诗写意》《世说三昧》《穿越古典》等著作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