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宪
比如既有“那秀”(黑河下游)之别称,同时也有“康堆”(上部康区)之名,在藏北高原与藏东横断山区之间,比如在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两方面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比如县见诸于文献的考古记录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1987年西藏自治区文管会(现西藏文物局)负责那曲地区文物普查的一个小组,在比如县调查发现了3处共7座石棺墓。
一处位于县城东北方向约10公里的原蓬盼区行政驻地附近(今香曲乡培巴村),地处4030米左右的怒江左岸(北岸),这是当年建房时发现的一具石棺,曾出有陶罐和金属器等;第二处也在香曲乡,地处海拔4130米的怒江右岸(南岸)坡地,因水流冲损而暴露出1具石棺,其中发现少量骨块;第三处位于县城东南方向约60公里的白嘎乡,在姐曲河北岸海拔4050米的阶地后缘(现白嘎乡乡行政楼西侧约50米)发现5座封土墓,其中经清理的两座墓皆以石棺为葬具,出土有铜镞、铜刀残件各一件。
当年的调查者认为,比如县这3处石棺墓与同年那曲、安多、索县等邻县发现的封土墓属同一时代,即公元7-9世纪的吐蕃王朝时期。至今这份仍是比如县唯一正式刊布的考古文图记录,早已收录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主办的《考古与文物》1990年第1期,2010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物地图集·西藏自治区分册》也据此有所记载。
众所周知,在盛行天葬之前的古代西藏有过很长时段的土葬,最著名的当然是遗存在琼结县的吐蕃王陵。从古而今,墓葬既是生者对死者的掩埋与标记,也是生死两界的人们对故土和族亲的认同与回归。
比如的石棺葬文化
根据已有的考古记录,我们推断比如一带可能还有类似的古墓,于是在这次姐曲河流域的考察中,当地干部村民帮助我们很快找到了位于羊秀乡驻地和白嘎乡斯达村的另外几处墓葬。
在羊秀乡行政驻地附近,保存的墓葬至少有4处,它们地处姐曲河左岸(北岸)海拔3970米左右的阶地,其中3座墓的土堆墓丘(即封土)清晰可辨,墓丘略呈圆丘状,高出地面约0.8-1.7米,直径在7-12米之间。白嘎乡的斯达村位于姐曲河的下游方向,两座墓则在姐曲河右岸(南岸)海拔3900米一个叫桑那的小村旁,土堆墓丘也是圆丘状,残高0.9-1.5米,直径12-18米。
新的发现既与早年的考古记录有重合(分布地域上),同时也提供了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的新信息。从西藏墓葬史来看,“以石为葬”的习俗出现很早,可上朔到西藏新石器时代晚期“曲贡文化”(拉萨曲贡遗址为代表)的石室墓,时代在距今4000-3500年之间。“曲贡文化”之后,石棺墓、石室墓在西藏各地一直都存在,并延续到公元7-9世纪的吐蕃王朝时期。
随着时间的推移,墓室之上的封土形态大多固定为梯形或方形(平面),而且多在封土四边的底部用石块砌筑所谓“边框”,这与吐蕃时期之前那些圆丘状封土墓、石丘状封堆墓(由石块垒成),以及那些地面不见封土的石棺墓、石室墓相比,吐蕃时期墓葬的地面标志十分明显。当年调查者之所以认为比如石棺墓属吐蕃王朝时期,依据之一就是白嘎乡几座石棺墓的封土都是用块石砌筑边框,这与安多县发现的芒森吐蕃墓群的封土形态完全相同。
所谓“石棺墓”是指以石棺为葬具的墓,石棺则用数块石板四面拼成,有的还有铺底石板,或用石板加盖;而以石块叠砌墓坑四壁的墓,则被称为“石室墓”,以示区别于“石棺墓”。石棺墓在中国西南主要分布在藏东、川西、滇西北等高原山区,即横断山地理区的北段与中段,这种葬俗过去曾被称为“石棺葬”,或延伸为“石棺葬文化”。
后来的研究表明,各地石棺墓不仅有时代上的早晚不同,而且分属不尽相同的古代文化,因此难以确定概念边界的“石棺葬文化”逐渐淡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西藏境内的石棺墓,过去主要发现于藏东昌都、贡觉、芒康等县和藏东南林芝、隆子等县,它们的年代都早于吐蕃王朝时期,多在距今3000-2000年之间,这一点与川西、滇西北高原的石棺墓年代十分接近,其共同特征还包括这些石棺墓都是地面不见封土或墓丘。
近年在班戈县马前乡发掘的扎迥俄玛石棺墓的年代测定为距今2700年,表明藏北草原地带与藏东峡谷地区都存在距今2000年之前的石棺墓,而比如白嘎乡驻地当年发掘的石棺墓虽有残高0.2-0.3米的石框封土,但石棺的形制和出土的有扁体铤、镞、小铜刀等物件,都与昌都县热底垄、贡觉县香贝等藏东地区的石棺墓颇为相似,因此,怒江流域的石棺墓与横断山区石棺墓之间应有着文化上的关联,他们或代表着吐蕃王朝之前广泛活动于高原东部地区的人群。
比如县地理位置处于唐古拉山与念青唐古拉山之间的汇水区,此间发育了怒江及其河源段的多条支流,整个地势由西北向南倾斜,海拔高度渐次降低,调查发现的石棺墓分布于怒江干流两岸(香曲乡)及其右岸支流姐曲河河谷(羊秀乡、白嘎乡),可见古代这些河流峡谷中定居或移居的人群不在少数,时至今日,羊秀、白嘎两乡所处的姐曲河谷仍是比如全县除县城之外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比如既有“那秀”(黑河下游)之别称,同時也有“康堆”(上部康区)之名,在藏北高原与藏东横断山区之间,比如在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两方面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苏毗故地的考古线索
广为流传的“比如是苏毗故地”之说,驱使我们努力去寻找相关的考古线索,目前能在姐曲河羊秀、白嘎一带观察到的,主要是河谷两岸的多处戍堡遗迹和一处大型建筑遗址。
在河谷转折处的岩丘或坡地上,保存有十余处建有多重围墙的戍堡遗址,它们沿姐曲河谷或隔河相望,或依山势起伏遥相呼应,其建筑平面形态并无一定规制,近似“目”字形或“日”字形、回字形等的都有,长边墙体在10-20米之间,一般是单面辟门,墙有内外之分,墙厚0.8-1米,残高不一,高者近5米,低者仅1米左右,多为单层建筑。墙体一般用片状石块层层叠砌而成,或在石块砌筑的墙基之上再筑以泥土,极少为泥土墙。
根据建筑形制的分析,这些戍堡每处的驻守人员应在10人以下,既有防卫、镇守之目的,同时也有瞭望、传递信息的功能,这显然与单纯传递信息的“峰燧”不同。戍堡的兴建显示了几点历史信息:第一,此地古代部落之间存在明确的防范意识和潜在的势力冲突,需要有与防卫、扼守之举相关的建筑设施;其次,姐曲河河谷在历史上是高原诸部族的迁徙通道和行经之地,而且这种人群行经的规模不会很小,所以地处高处、河谷转折处的戍堡才可以在较远距离时得以观察发现、及时传递出相关信息;第三,戍堡类的防卫性建筑群在一个社会集团中属于“自治性公共建筑”,既有“防外”之需,也有“聚内”之用,在人员调配管理和物力资源支撑上都显示了某种社会集权的存在。
在白嘎乡驻地与之隔河相望的,是一处称为“杰秀达巴嚓”的大型建筑遗址。海拔4008米的姐曲河凸岸阶地地面上,遗留有若干条大砾石砌建的墙体遗迹,墙体残高不过0.3-0.5米,长度为数米到数十米不等。根据墙体的走向和残存长度分析,它们所构成的单体建筑的面积均在一百平方米以上,大者可达四、五百平方米,开间格局与寺院(庙)及民居村落迥然有别。
在航拍照片上我们发现,“杰秀达巴嚓”遗址实际上有两重建筑“围墙”,最外围是呈近正南北向的一圈土埂,土埂时断时连,形成了平面近方形、周长近500米、占地不少于1公顷的“外墙”;其内是大方向与之基本重合的砾石墙体建筑,这部分建筑在布局上似乎没有明显的规律性,大致为分为东侧、西侧、西南隅、东南隅四组。
东、西两侧是被分割成平面呈长方形的南北向和东西向的开间建筑,紧靠东、西“内墙”;西地隅、东南隅则分别遗存有平面呈方形的单体建筑,形成互为倚角的“角楼”式建筑。在“内墙”中部和“外墙”之外还有几处砾石墙体、面积较小的独立建筑。
囿于调查工作的限制,在未经过科学考古发掘取得相关证据之前,我们不能确定这处遗址的建造年代及其使用功能,但可以推定的是,“杰秀达巴嚓”遗址从建筑规模和平面布局来看,它的建造和使用与姐曲河谷两岸的戍堡类防卫性建筑群一样,都是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资源支撑,它的背后应是不容小觑的部落势力。
比如一带遗存的墓葬、戍堡、大型建筑遗址已然表明,有关“苏毗”部的很多史实与遗迹仍有待甄别梳理,但该地区的历史记录无疑应早至公元前的“部落时期”。无庸讳言,包括比如在内的那曲地区的田野考古工作仍有待进一步加强,更希望那些已发现确认的、为数不多的古代遗迹和文物得到长期的有效保护。
临离开县城时,见到了对属地文化怀有“赤子之心”的老藏医兼收藏家吾金先生和刚从西藏大学硕士毕业、倾心于本地文化研究的嘎桑,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感受到,他们所具有的“本土叙事”的话语特点和源自祖辈的对属地文化的理解,都是十分难得且令人敬佩的。还有满怀工作激情的比如县文旅局长塔杰和比如教育局退休干部桑珠,他们对比如历史文化的热衷都令人印像深刻,真心期待在挖掘、保护、传播比如历史文化的过程中,专业学者与地方文化守护者能有很好的结合,释放出更多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