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男孩

2020-11-19 15:06刘鹏艳
海燕 2020年8期
关键词:母亲

文 刘鹏艳

我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抵达小镇的,镇上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热火朝天的喧腾,但也并不特别枯寂。有一些人走来走去,三三两两的,偶尔会说上两句话,显示出生活的盲目和随机。一些摊子不规则地散布在街边百无聊赖,覆盖着经年的灰尘,饮料盒、方便面袋子、明星画片和廉价小首饰上都落满了一层可疑的岁月的证据。如果我不翻看手机上的日历,会误以为穿越到了上个世纪,这样我就走在上世纪的边境小镇上,见证了某种在时间深处逝去的风情。

我身上的背包已经有些破旧了,这些年我背着它走遍了边境线上的每个小城镇,在每一处经过的地方徘徊彳亍,像警犬一样用鼻子去侦缉每一种可能。但都一无所获。我没有灰心,我很小的时候就启动了我的决心,不找到他决不罢休,就算这辈子没可能见到他,总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就不信他躲得了那么久。除非他从未存在过。

他当然存在。这个混蛋!我母亲这么骂他,他当初来到她的世界里向她求欢,苟且之后还有了我,但不久之后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我母亲告诉我,你不如当他死了。我却从小伙伴的嘲笑和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中理解到另一种含义,他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换了种身份。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每个人都有父亲,我也不例外,所以我想看一眼我的父亲,告诉他:“我从一出生就开始找你了。”然后从他面前昂然走掉。

一刻也不停留地走掉。

据说我父亲给了我一双三角眼,还在我脸上留下一挂香肠似的厚嘴唇。看到这些我母亲就生气,但她又没办法不喜欢我,因为我挺直的鼻梁、浓密的眉毛和近乎完美的流线型鹅蛋脸都是她的杰作。她把我父亲的照片都烧掉了,所以我只好对着镜子里的三角眼和厚嘴唇在心中摹绘他的样子,以便多年之后走遍千山万水去寻找这个莫须有的男人。

他曾经出现在边境的某个小镇上,这是我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我把边境上的小镇都走了一遍。得到这个消息,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七岁,有人劝我独居多年的母亲往前走一步,因为“那个混蛋已经在那边有了老婆孩子”。我母亲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她只是抓住刚从门外疯玩回来的我,使劲地用一条湿毛巾在我前胸后背和大腿小腿上抽打附着在衣服上的灰尘,啪啪有声,边抽,边骂:“你还知道回来呀,你怎么不死在外面!”说实话,我母亲抽我的力度还不够我淌眼泪,所以我只是扭着身子,嗷嗷叫唤:“二蛋他们都回家了嘛,我也回来吃饭嘛。”我母亲气极反笑:“你倒不傻呀,知道吃饭要找亲妈。”

这印象极深,我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知道亲妈和后妈是不一样的,推而论之,亲爸和后爸大概也不能一样,所以我母亲从未起过心思给我找个后爸,我非常尊重她的选择。

我母亲把我养到十八岁,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

其实也不是我如愿以偿,应该是我母亲如愿以偿。她多年的心愿就是培养一个优秀的儿子,考大学能证明我的优秀,所以她十八年来的努力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做加速运动,越是逼近高考,越是加强教育:“你长点出息,好好考哇!”

我考得不错,她笑了,笑的时候细密的鱼尾纹在脸上荡漾开来,我忽然发现她那张好看的脸竟沧桑得犹如盛唐时代留下来的敦煌壁画,随时要剥脱的感觉。

果然,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个字、一个字莫名其妙地往外蹦:“你看我把你儿子养得多有出息,你看不到了吧?你没那个福气!这是我的儿子,我的!”

我看着我母亲,她的带泪的笑和带笑的泪都让我惶惑,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她把我父亲忘掉了呢。她很少提他,提起来也是捎带着鄙夷和不屑的表情,好像有他没他都那么回事儿。“想你爸吗?”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问我。“不怎么想。”我通常都这么回答。因为确实不知道想父亲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已经消失了,根本没来得及在我年幼的心里埋下思念这种玄妙的东西。

但我知道我是有父亲的。

这个执念一直阴魂不散,以至于后来好长时间我都无法放下。大学一毕业,我就开始策划如何寻找父亲。我母亲听说后,疯狂地笑起来:“你找他?你找他干什么呢?你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你的任务是找个好老婆,然后自己成为一个父亲。”

我承认我母亲说得极有道理,她独自一人把我培养成大学生,就说明她是一个多么明理的人。她不会被感情左右。她总是跟我讲道理。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因为不讲道理,光讲感情,所以吃了天大的亏,这个巨大的亏空,一辈子都难以弥补。

我听了我母亲的话,暂时放下了寻找父亲的念头。倒并不是我信服她的道理,而是,我不能违背她的感情。这还真是矛盾。

一直到两年前,我母亲无疾而终,我才终于把藏在床底下很多年的背包掏出来。

说起来我母亲是个有福气的人,她在睡梦中笑着上了天堂,这回脸上没有挂着斑驳的泪。她这一辈子走得艰难,但并不像别人想象中那么压抑。她是个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人,认准了一条路,就闭着眼走到黑,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倒比常人多出十分的简单和痛快。我平静地葬了她,平静地背上包,踏上寻找父亲的旅程。

我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抵达了边境小镇。这个小镇和我走过的无数个小镇没有什么区别,平庸,琐碎,人和物事都镀着一层气味陈旧的包浆,摸上去又滑又凉,像是被时间扔在深处的一条蛇。

这条蛇早就僵死过去了,任后来在它身上加诸什么样的创伤,都没有任何生活反应。直到一个男孩从黄昏的小镇上跑过,它仿佛一下子苏醒过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啊呕——啊呕——

男孩一边跑,一边发出这样畅快的声音。我看着他在一轮下坠的太阳上面奔跑,脚底生风,像是踩着风火轮的红孩儿。只是没有两条小辫儿,他顶着个西瓜太郎的发型,齐刘海儿盖在脑门上,无论从前后左右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像扣了半个西瓜。

他跑过的时候,我们俩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相互都有些吃惊。

好像是照镜子的感觉,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一双三角眼和一挂香肠似的厚嘴唇,在彼此的瞳仁里油然而生,竟然那么自然。

不过他跑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声,他已经从我眼前倏忽而过,小马驹儿一样撒着欢跑远了。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一路远去,在视线里一点点变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当他变成一粒豌豆那么大的时候,忽然一阵浓重的睡意席卷了我,我心想坏了,刚想伸出手去,把那颗豌豆拈起来,咕咚一声,我向后栽倒,就这么在马路边上无遮无拦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透黑,我打算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有人推门进来,拧亮了灯。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来,照在粉蓝格子床单铺就的床沿上,几乎是同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和灯光一起落下来:“你醒啦?”

我抬起身子,望向那张秀美的脸,鼻梁挺直,长眉入鬓,光洁的额头在灯下折射出圣母般的光晕。我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有发作性睡病,给您添麻烦了。”

她“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病?”

“是有些奇怪,”我揪着床单说,“这很难解释,也许有遗传的因素。”

“你父亲也这样?”

“不知道,在我母亲印象中好像没有,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

她表示理解地笑了笑,转而问我:“这样挺危险的吧?”

“是有点,不过至今我还活得好好的,这得感谢你这样的好人。”

就在我向她表示感谢的时候,一个孩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妈,他醒了吗?”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孩子一副惊喜的表情,我朝他点头笑笑。

“这是我儿子蓝朵,是他叫人帮的忙。”她把那个男孩拉到身边,目光里盛着母亲的赞许。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母亲身后,越过他母亲的肩头,闪闪烁烁地向我望过来。

“你头上磕了一个大包!”他双手圈出一个“鸡蛋”,比划着对我说,“有这么大。”

这是个很健谈的小男孩,喜欢恐龙和各式战斗机,和我聊起侏罗纪和二战的时候头头是道。不久我们就厮混得相当熟络。“蓝朵,”我鼓励他,“来一段儿吧!”这时候他就会声情并茂地背上一段《空中大战》的解说词:

——汉斯,我打中他了!

——别着急,它跑不了。

两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正在围攻一架苏联海鸥战斗机。援兵意外出现,另一架海鸥战斗机赶来援救,并向敌机发起了攻击……德国人停止了对受损战机的攻击,转向新的目标。苏联战机已经身中数弹,但梅塞施密特战斗机仍无法将其击落。驾驶海鸥战斗机的是列奇卡洛夫中尉,他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就接受了战火的洗礼……

“蓝朵,你长大了是想当飞行员吗?”我问他。“不是啊,我想当主播。”这个理想倒是让我有些讶异。“你是说做一个播音员?”我向他进一步确认。“那多没意思,要和粉丝互动哇,天天有人打赏才好玩呢。”他兴高采烈地摇着脑袋,全然不顾母亲在一旁打击他的积极性:“你就不怕被人扔臭鸡蛋呐!”“不怕呀,我可以扔回去,嘻嘻。”

据说七年前蓝朵的父亲就跑到境外去了。

“在歌厅里玩,不知怎么就和人戗起来,结果失手捅了人,只能跑出去。”蓝朵的母亲提起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模糊,看不出是悲是喜,是忧是惧。这个粗糙的边陲小镇缺乏精致的故事,人们迫于生活在边境线上跑来跑去,谁家也不特别在意别人的闲事,诸如隔壁突然多了一个外埠新娘,或者对门的男人讨了两国老婆,这样的事当闲话传两遍就味同嚼蜡了,怎耐得住经年累月的磨蚀?到最后这些新闻都成了旧闻,渐渐变成生活本身。蓝朵的父亲就是这样,提起他,所有的人都已经很平静了,包括蓝朵。

蓝朵说父亲走的时候他有三四岁了,是有些印象的,父亲把他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使他比父亲还要高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后来父亲离开他们,母亲就不能够做这样有趣的游戏,实在是很遗憾。不过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和蓝朵扮演剑龙妈妈和三角龙宝宝,分食家里仅有的几枚烂苹果,这样就连上门讨债的人都不好意思再找他们母子的麻烦了。被蓝朵父亲捅成重伤的那家人,又哭又骂地堵在门前,蓝朵母亲低着头说:“你们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就搬走好了。”她抱着蓝朵,坐在门口的小凳上,老老实实、清清白白的。人家看看他们母子,又看看空荡荡的小屋,砸了一台破电视机出气,终于走掉了。

家里那台旧电视机被砸掉之后,蓝朵就没有动画片看了。所以他还是恨那些人。母亲告诉他:“你莫要恨他们,你可知道,人家的爸爸因为你爸爸再也起不来了,全家人都伤心得很哩。”蓝朵说,“那我爸爸呢?”“他呀,跑出去挣钱呗,挣了钱好还人家呀。”“那要挣多少钱呢?”“很多很多的钱,所以一时回不来了。”“一时是几时?”“三五年吧,或者更长一些……”如今,蓝朵扳着指头算起来,父亲离开有七年了。那真是很大一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如果还不清,父亲就不能回来,他觉得自己当了主播的话,赚钱可能会快一些。

蓝朵母亲望着儿子笑,但是从侧面看过去,可以看到她发红的耳根后面,幽幽地沉淀下来一些苦涩的渣滓。

我起初赔着笑,越笑越勉强,终于笑不下去,只觉嘴里发苦,睡意朦胧。毫无征兆地,我又咕咚栽了下去。恍惚中我那已经安息在虚无中的母亲和眼前这位年轻的母亲叠成了一架重影的老式战斗机,留在我脑际的最后一幕是,她们的机翼都遭受了重创,在苍灰的天幕上费力地拉出一道滚滚浓烟,但仍苦苦盘旋着,久久不愿坠毁……

我回到了我母亲身边。她拿着一条湿毛巾,一边用力抽打我的裤腿儿,一边高门大嗓地教训我:“长点出息吧,瞧这一身的灰!”

她抓住泥猴子一样的我,把我摁在书桌前。“还有几天考试,嗯?你算算还有几天?”她的眉眼里渗出焦虑忧伤的企盼,拔丝般的破音让我的心尖儿不由得发颤。我捧起了书,把成串的公式和符号往脑子里塞,然而并不能集中精力。它们太狡猾了,往往是我把这段儿刚塞进去,那段儿又流出来了。我的脑壳变成了被洞穿的腹腔,那些公式和符号组成的编码串儿仿佛不断流出体外的大肠。我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皱着的眉头痛苦地锁在一起。上了锁就好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虚空中有股硫磺味儿,熏得我母亲跌了个筋斗,她一边叨叨着,一边走出房间。留下的话把子被我捏在手里,她说:“你把书吃掉吧。”我是不怕吃书的,我怕消化不良,我一紧张就消化不良,已经拉了几天肚子。我母亲给我炖了鸡汤,一丝不苟地用勺儿舀掉了最上面的一层金黄色的油花,以为我会受用一些。不过我的肚子不如我的脑子会耍滑头,它那么诚实,依旧拉个不停,一点儿也不认为对不起她。

我母亲这些年付出了太多值钱的东西,青春,耐心,好脾气,体面的婚姻,一一都投注在我身上,换算出来就只剩下大写的“出息”二字。因而我必须考上好大学,让身边的人都看看,我母亲的儿子多么有出息。我甚至没资格对我母亲说一声对不起,要是我这样说了,我母亲说不定会歇斯底里,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哭,把对我父亲的怨艾和对岁月的仇恨都化成一支支穿肠毒箭,射得我体无完肤。不过此刻,我不是已经肠穿肚烂了吗?我滑稽地看看自己的身体,没有创口,却有黏稠的异质流进流出,在这个无数莘莘学子摩拳擦掌的夏天,它发出浓烈的恶臭。

去学金融吧。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建议,她认为这个行当日后一定有前途。金融这个词儿,她大概也不是很明白,不过用老百姓的大白话来讲,应该就是钱。有钱是好事儿,这些年她为了钱吃尽了苦头,天然地好这一口儿。说起来,一个单身女人拉扯一个孩子,太不容易了,虽然不完全是钱的事儿,但总觉得缺钱。“要是有钱就好办了,”她总是这么跟我说,“我能给你找最好的补习老师,上最好的学校,做最好的教育规划。再往后,你自己就知道路怎么走了,做人上人,找份好工作,别人见了都夸,说你妈教育得好,有出息。”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我是没办法篡改她的宗教的。她用十八年来创建、巩固和发展她的教义,到如今冰冻三尺,坚硬如铁,我只能奉为圣经,专心修炼。不过我始终在寻找机会,幻想来一次破冰行动,哪怕停留在意淫的阶段,对我的人生终究是一种可贵的“求真”。多年来我不断被我母亲催眠,她要求我做人一定要首先“求实”,求实的意思就是以解决眼面前的问题为第一要务,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读出好成绩;该工作的时候工作,找份好工作。

她又来给我送鸡汤了。

我正为背不上来昨天刚记下的单词而心烦意乱,看到鸡汤,烦得不行,手一挥就打翻了汤碗。当啷一声,母亲的心似乎碎在地板上,愣住了。我也吓了一跳。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让她把它端走,就连挥胳膊的距离都是经过目测和心算的,没想到正中她的鸡汤,像是急于打翻一碗毒药。

空气凝固在那个点上。

现在回想起来,高考前我的那场噩梦似乎还在继续,既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就那么无始无终地漫漶在时间轴上。也许从我一出生就开始了,要么可以追溯到更远,我父亲还没来得及向我母亲求欢之前,我母亲悄悄芳心暗许的时候。转过身往后看,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我二十岁,我三十岁,我老了,我在生命的尽头,我等着一场庄严的谢幕,等着命运向我道歉。但没有,没人向我承认错误,我只好归咎于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遥远地凝视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我抚触着他身上看不见的创口,温柔地告诉他,你跳下去吧,你有权利这样选择。然而年轻人不敢,他觉得他没有这个权利,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受尽人世的奚落和岁月的侮辱,他如何辜负?就这样,他痛苦地徘徊在闪烁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霓虹大字的金融大厦的天台上,徘徊了一整夜,终于还是从楼梯间一级一级地走回地面上。

母亲并不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反正这么多年他已经体贴地隐瞒了很多内心的秘密,也不在乎夏夜里这么一场不为人知的隐秘厮杀。厮杀的结果是,他心里那个“求真”的小人儿被暂时杀掉了,只剩下“求实”的小人儿,踌躇满志地陪着他上考场,不,确切地说,是残酷的战场。

那以后,正如他母亲所说的,一切都顺了,他只要按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好。他愿意人们围着他的母亲赞叹,“嚯,你儿子真有出息呀!”或者,羡慕地讨教育儿方法,“你怎么能养出这样好的儿子?”他的母亲呢,在人群里笑眯眯的,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微微地还有些得意,觉得这辈子值了,真是扬眉吐气。他也笑起来,心底却有苦涩的沉渣泛起,倒是和多年后他在边境小镇上遇到的另一个单身母亲的笑容有着某种神似。

我再次醒来,蓝朵站在床边,正伸出一根手指,放到我的鼻子底下。和睡症发作时一样,我睁眼的时候毫无预兆,蓝朵的西瓜皮脑袋突然塞进我的视野,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你睡了整整一天吔。”蓝朵的声调夸张地往上扬,眉毛也跟着跳起来。他说我突然又睡着了,不过这回他们知道我的毛病,就没上回那么担心。可是我睡了那么久,他又不得不来试探我的鼻息,看我是否还活在梦里。这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我摸摸他的头,柔顺的黑发从我指间穿过,像是穿透一眼清泉。

我们俩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说起来算是忘年交,但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弟弟,或者是另一个我。我问蓝朵,有没有想过去找爸爸?他摇摇头,不用找呀,他会回来的。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笃定,他说爸爸不回来还能到哪儿去呢?他现在不回来是因为他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还给人家,如果钱还上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呢?我一时难以回答他。

确实,我回答不上他的问题。我打小儿思考的问题就是,如果父亲不回来,我是不是该去找他。还从来没想过,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要告诉他,一个成年人选择回家或者不回家,总是有很多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我说不出口。蓝朵相信他的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带着笑容告诉他的。所以我也愿意相信。蓝朵还看不出母亲的笑容里渗着淡淡的哀婉,那朵长在母亲脸上的微笑在阳光下总是闪闪发亮。他的母亲善解人意,我和她聊起我母亲时,她也往往露出理解和宽容的微笑。我不禁无稽地想,如果她是我的母亲,也许我就不会在边境线上徘徊至今。

一条线而已。

但是我怎么也跨不过去。

蓝朵像他父亲,他拿了他父亲的照片给我看,俨然是成年的蓝朵。相比起来,我和蓝朵的那几分相像,更像是影子的影子。我们第一次相遇时那种照镜子似的惊讶,现在已经变淡了,优柔地弥散在黄昏的空气里。

我先前觉得蓝朵的母亲和我母亲也有几分相像,后来仔细再看,除了挺直的鼻梁,她们很少有像的地方。她们是两个如此不同的母亲,而我和蓝朵,是两个如此不同的孩子。

“还继续找下去吗?”蓝朵母亲问我。她知道了我的故事之后,很同情我不时昏睡过去的身体里那个禁锢了几十年的执念。她鼓励我说找找也好,兴许就找到了呢。

“要是找不到呢?”我问她。我母亲总这样问我,现在我反过来问这个年轻的母亲。

“找不到,就是缘分断了。”她叹口气,“和咱家的情况差不多,回不来,就是断了。”

“你觉得他还能回来?”

“不知道,他身上背着案子,可能要躲一辈子。那人当年是没死,可也没挺过两三年。年纪轻轻的,到底还是殁了,要不是我家那口子,人家且活着呢……”

聊着话儿,夜就深了。我早先睡过了头,毫无困意,却不好意思再拉着蓝朵母亲闲聊。蓝朵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占了床铺的大半边。他母亲笑笑,说这孩子睡觉不老实,你凑合吧。我忙说不打紧的,是我占了他的铺。他母亲就站起来,踢踢踏踏地趿拉着拖鞋回另一间房去。

说起来,她一个单身女人,胆子竟不小,敢让我留宿在这里。

“昨晚上,你睡也睡过了嘛。”她跟我开玩笑。推来推去,收了我五百块钱,算作酬谢和这两晚的住宿费。“我看你和蓝朵也有缘,他和你亲得很。小孩子精怪着呢,他既然留你,我也不怕你住下。”她笑笑,坦荡荡的。

我在灯下支着头想心事。

好多年前的事了,一桩一件地涌上来,掺在迷蒙的夜色里,像兑了水的酒,饶是隔着久远的岁月,还是让我晕眩。我想不出我父亲的样子了,但知道他有一副高大的个头。也许是我的想象,我母亲连我父亲的照片都销毁得那么彻底,当然不会和我聊他的身材。我只是凭空觉得那是一个高大的父亲。小时候胡乱猜测,长大了以后,看到镜子里长手长脚的自己,越发肯定那个男人的基因在我身体里是空前活跃的,因为我母亲个头娇小,不说话的时候像只蜂鸟。但她很少不说话,一旦说起话来气势如虹。她用大嗓门跟看不顺眼的人吵嘴,用大嗓门教训我,还用大嗓门讨价还价。她有很多女朋友,那些女朋友有的和她一样没有丈夫,有的有丈夫却跟没丈夫一样,她就指导她们和她们的丈夫做斗争,说想要过好日子就得兵不厌诈。我奇怪她怎么会有那么丰富的斗争经验,若论起来,她在实践方面基本上是一穷二白,但她给她的女朋友们开家庭务虚会,提供的理论指导往往让女朋友们茅塞顿开。她一辈子也没个正经工作,但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以点带面,像个工会主席,女朋友们都愿意往她这儿跑,我家一度成为妇女集会的中心。

我母亲是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养育我,她摆过地摊,卖过早点,倒腾过服装。她说做买卖靠的是人缘儿,所以,必须以女朋友们的家务事为己任。只要女朋友们喊她帮忙,她从不推辞,像捉拿小三儿这样的事,往往手到擒来。她把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没有一个人敢小瞧她。不过她还是非常郑重地找我谈话,说我们孤儿寡母要被人瞧得起,最终还是取决于我有没有出息。我要是没出息,周围的人就会看笑话:瞧瞧,儿子被她给养废了吧。那么她这一辈子,就算白活了。我觉得她的逻辑有问题,可又不敢给她挑毛病,对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来说,她心里那个比天还要大的问题,就是到底能不能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吧。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可我心里明白极了,她人生的大剧里有这么一句顶重要的台词:丈夫没了,她还能扛得住,若是儿子废了,她的天可就塌了。这天我在金融大厦的天台上吹着夜风徘徊的时候,想到最多的,就是我母亲的这句从没有说出口的人生台词。我从天台的这头儿走到那头儿,亮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霓虹大字的金融大厦像一把剑,笔直地插在市中心那条最繁华的马路上,往下望一眼,晕得厉害。我到底把跨出去的半只脚刹在了天台的栏杆上。

大学毕业后,我穿起了西装,打起了领带,开始每天出入金融大厦,让我母亲喜出望外。考入中国人民银行不比考大学容易,但我做到了,接到入职通知的那天,我母亲喜极而泣。这就是她心目中“有出息”的儿子的样子吧,我也笑出了眼泪。我始终没告诉她,那晚我在金融大厦的天台上往下张望的复杂心情,也没告诉她,我每天西装革履地去金融大厦上班,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一直到我母亲去世,我都是她心目中应有的样子。

太阳升起来了,我背上行囊,准备再次出发。

蓝朵追上来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摸摸他的西瓜头,望着太阳初生的方向:“去最近的边检站。”

蓝朵的母亲也跟过来送行,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笑微微地道别:“祝你好运。”

昨晚在灯下,我做了这个决定,不管结果如何,我要跨过那条线。我辞职出来跑了两年多,一无所获,但并没有灰心,在见到蓝朵和他的母亲之前,我还对那个藏在心里很多年的小孩子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他!”可是蓝朵和他的母亲让我看清了那个小孩子,他卡在那道生命的裂隙里很多年,一直不肯长大。如今是时候让他跨过那道生命线了。

我打算过境看一眼,到那边的小镇上转一转,也许意外地碰到他,也许碰不到,这都不重要了,然后我就返回故乡,去我母亲长眠的地方,继续做一个务实的人。

做出这个选择之后我长嘘一口气,像是多年的悬挂有了着落。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我展开手中的地图,背部耸起的影子在地图上投下一座山峦的轮廓。目光所到之处,密密麻麻都是匿名的生长。

这条边境线很长,如果从地图上看,能够弯弯曲曲地勾画出一条惊人的、与生命重合的天然脉络,但是站在地平面上,它就是与地面无异的一处空白,无论是边境线的左边还是右边,看起来都没什么区别。倘若行走时没有那么一座仪程似的边防检查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判断怎样才算是跨过了那道线。

在出入境检查处排队时我有些百无聊赖,拿起手机埋头浏览新闻,突然前方一阵骚乱,层次丰富的大呼小叫、杂沓的脚步和推搡乱作一团。有人高声喊:“抓住他!”接着是纷乱中的本能,谁在惊恐地奔逃,四下里围追堵截,摁倒在地,“咔嚓”一下上手铐的声音。

“就是他!”众人都围上去,抻着脖子看值班民警指认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带走!”灰头土脸的人被押着走了,众人还在抻着脖子看,好像能看出什么名堂。其实什么也没看见,连那人的面目也没瞧清楚。有人四面打问,后面的问前面的,左面的问右面的,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说是那人犯了案潜逃多年,在境外换了身份,在当地还娶妻生子,以为时隔多年没事了,谁知刚入境就被逮个正着。这些信息都是零散的,无聊地碎在空气里,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起来,恍惚是个大新闻的模样。大家都有些兴奋,仿佛自己见证了什么伟大的奇迹。

轮到我了,检查人员敲着玻璃问我要证件,我还张着嘴陷在震惊里。不会是蓝朵的父亲吧?我没来由地想,竟有这么巧!也可能不是,都七年了,我刚打算出境,正碰上他入境?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想着蓝朵,想着蓝朵的母亲,和刚刚被押走的这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有个小孩子溺水似的从时间的洪流里挣扎着冒出头来,他的母亲在岸上费劲地执着一个长柄的尼龙网,大概想用这不趁手的器具去捞他,无奈怎么也捞不起。另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飘过来,踩着看不见的滑轮,飘飘忽忽地,脚也隐在虚空里,像鬼魅。他离得近,看着小孩子却不伸手,就这么看着他越挣扎越徒劳,渐渐地没了顶……

咚咚地,又有人敲玻璃,证件从小窗里递出来,我一惊,接过来点头哈腰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一抬头,看见天,还是那片天。回身望望,边检站却是在身后了。那么我是走过来了。那个人呢,他也走过去了吧?

总归都是在那条边境线上发生的事,我抱着脑袋琢磨,那条线,有人想过去,有人想回来,都犯难。这时候,边境线就不是边境线了,成了心里的坎儿。人要是迈不过那道坎儿,就得兜兜转转好多年。

一晃眼,又过去好几年。我做回了那个务实的人,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好好工作,找了个好媳妇,成为一个好父亲,就连莫名其妙的睡症,也很少再发作。黄昏时我下班回家,绚烂而柔和的霞光里,有个溢着奶香味儿的肉团子扑过来,搂着我的脖颈子叫:“爸爸。”我给他说他奶奶的事,也给他说他爷爷的事。说奶奶的时候,我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他坐在我的膝盖上咯咯地笑;说爷爷的时候呢,我得想想,想到一段儿说一段儿,他也咯咯地笑。爷爷是个大长腿,有劲儿,能把奶奶扛在肩上,奶奶在爷爷肩上又捶又打,可还是被爷爷扛进了洞房;后来有了爸爸,夜里爸爸生病,也总是爷爷扛着去医院,奶奶一路小跑跟在后面;爸爸病愈以后,就喜欢上了骑大马,骑在爷爷的肩膀上,比爷爷还高,看得还远……我渐渐在故事里相信,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他只是换了个方式,让我长成一个父亲。那个叫蓝朵的男孩呢,他也长大了吧?不知道他的父亲有没有回家,不管怎么样,他迟早也会长成父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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