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金花
上海师范大学
苏鲁德音译自蒙语“sülde”,原意为“神祇”,在蒙古文化中特指一种与战争意义相关的具有神圣属性的纛。蒙古族崇拜并信奉苏鲁德的神圣属性,并从古代时期就定期对其举行祭祀仪式,延续至今。现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成吉思汗陵内,每年仍按期多次举行规模大小不一的苏鲁德祭祀。
从历史上的苏鲁德崇拜与祭祀变化来看,“苏鲁德”一词的所指并不是单一的。其既指特定的纛形图腾,又指蕴藏于旗帜中的守护神,同时象征着一系列与战争、守护、吉兆、尊严等相关的精神性概念。另一方面,苏鲁德的含义也不是在某一时段集中形成,而是在漫长的历史文化演变中,以萨满教及其他蒙古族原始文化观念为内核发展出了繁复而庞杂的意义。因此,考证苏鲁德复杂的所指系统与崇拜的内涵演变,可以发掘蒙古族民族精神特质的某些来源、特殊的民族文化心理与及其与原始宗教间的关系。
苏鲁德所指最典型的意义是指成吉思汗的军旗,即九斿白纛“查干苏鲁德”(aγan-sülde)和四斿黑纛“哈拉苏鲁德”(xar_a-sülde)。学界一般认为,从蒙古族文化心理和民族习惯考虑,前者象征和平安定,后者则象征非和平精神。在蒙古族先民语言及其隐喻形式中,“查干”(aγan,白色)代表纯洁、善良、好心;“哈拉”(xar_a,黑色)“始终代表着‘恶’的特殊意义,因而,他们普遍将xar_a看作是‘恶毒、诡计、黑心……’的代名词,并以此来谴责人及其心灵的恶毒、诡计、黑心等不道德意义”。[1]
查干苏鲁德的神圣性与成吉思汗王权天授之间的关联,与蒙古族“天降苏鲁德”的传说关系密切:相传,成吉思汗某次出征,与对手交战失利,损失惨重。是时士气低落,成吉思汗于是向长生天祈求,以希天赐神威。在祈祷过程中,天空一道闪电劈过,继而一把矛状物在众人头顶悬而不下。成吉思汗命大将此物接下,但几次都未成功。成吉思汗见此状,突然心有所感,于是亲手解开马肚带,卸下雕花金鞍垫在地上,摘下头上所戴钢盔,脱去战甲,跪在马鞍上,双手捧着黑色公马鬃做的衬垫,虔诚举向空中。终于,悬在空中的闪光物体稳稳地落在了成吉思汗手中,原来这是一枚金光闪闪的茅头。成吉思汗急令全体将士跪谢长生天的恩赐,并且当即宰一羊用以祭祀,匆忙中一只羊蹄没来得及去掉(后来的苏鲁德祭祀中也仍然保留了这种习惯)。次日,成吉思汗用万羊祭祀此天降神物,并将其定为军徽。在这个传说中,苏鲁德以一种连接符号的形式出现,作为成吉思汗与长生天之间的联系,“从天而降”象征着天赐力量于人主;而成吉思汗亲手承接苏鲁德则被具有权利交接的仪式意义,神圣力量由腾格里授予成吉思汗,是成吉思汗王权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因此,“天降苏鲁德”的传说,某种程度上是成吉思汗后期王权天授思想的雏形。
使查干苏鲁德与成吉思汗王权正式建立联系的是成吉思汗建国的重要历史事件,据《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于丙寅年“在斡难河源头,建九脚白旄纛做皇帝”。[2]苏鲁德在此次事件中,由先前传说中的连接式符号转变为王权象征符号,随着成吉思汗的军事地位与权力的确立,正式成为其政权的代表。自此之后,苏鲁德在蒙古族原始宗教观念中的复杂所指逐渐都被淡化,苏鲁德从前的多元形制也逐渐为九斿白纛和四斿黑纛两种取代。至北元时期,九斿白纛由察哈尔万户世代供奉。对查干苏鲁德的虔诚信仰与祭祀,在历史上蒙古族人心中间接等同于对成吉思汗的忠贞不二,是蒙古族重要的文化认同与精神归属。
查干苏鲁德和哈拉苏鲁德如今都被供奉在成陵内,但由于所示象征不同,祭祀形式和其中所表现出的情感心理也略有不同。哈拉苏鲁德的龙年威猛大祭“要面朝东南方向进行”,因为“蒙古族的仇敌在东南方向”;[3]此外也“不允许任何异族人参加,也不允许女性参加”。[4]另据笔者询问蒙古族女性得知,被调查者家族中认为,不让女性参加,是怕“女性伏不住”。以上种种似乎都显示了哈拉苏鲁德具有某种强大而可怖的力量,与仇恨和征战相关。
有关两种苏鲁德的形制,学者明安特额尔德木图在题为《成吉思汗的四斿黑纛及九斿白纛初探》的文章中指出,九斿白纛的摆放位置是中间一纛,四方和四角各有一纛;成吉思汗的四游黑纛摆放位置是中间一纛,四角上各有一纛。这种摆放位置毫无疑问是在反映以汗为中心的最高统治者的尊严和权利。另外也和北方游猎民族性崇拜观念中的“+”形符、反万字符等图形有关,在此基础上又受天地宇宙观、星位图、阴阳八卦和五行说等影响,最终形成了现有九游白纛和四游黑纛的位置图。总体来说,查干苏鲁德和哈拉苏鲁德以善恶两种表现形式,共同作为一种力量象征在蒙古族民族精神的建立中发生作用,二者虽然情感色彩不同,却都在权力与守护的意义上显示出巨大的张力。
从现今所保留下来的苏鲁德祷词来看,苏鲁德崇拜并不是单一的纛旗图腾崇拜。苏鲁德祭祀对象既指向纛旗本身,也指向纛旗内的守护神。关于物形崇拜和人格神崇拜谁先出现,海西希教授认为“旗中的内在力量被人格化成了一尊守护神,可以为召请他的后裔们服务,完全如同萨满们的翁衮1一样”,[5]也就是说,苏鲁德守护神崇拜和七老翁星(doluγanebügen)崇拜、火神(odqanγalaqan)崇拜等原理相同,都是由对相关事物的抽象神圣属性崇拜所衍生出的具象人格神崇拜。后者是对前者的赋灵,并且在信仰演变中后者往往脱离前者具有独立神格。苏鲁德守护神在后期也出现了脱离纛旗图像模式而具有自己独立人格神面貌的特点,并成为诸多腾格里天神中的一员,被称为“苏鲁德腾格里天神”。其大致形态如下:
白色腾格里天神,你闪闪发光,头上装饰以大桶般的坚盔。甲胄以优质金首饰制成,披挂在身,与穿有高级月形靴的双脚很和谐。虎皮箭囊中装满了坚实和犀利的箭支。挎在右侧;豹皮弓套中装有残暴无情的弓弩,挂在左侧;锋利的腰刀挂在左便间,手中持有一根三棱竹竿,骑一匹带有价值昂贵的鞍辔的高头大马。手中捧有一只铁鹰,铁鹰飞起来,一直向前翱翔。右肩上放有一只白色母鹰。而左肩上则有一只斑斓猛虎卧在那里……2
此种描绘的苏鲁德腾格里天神形象已脱离纛旗形态,具有比较完整的形貌特点,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到其与军队、战争、骑射相关的元素,一则说明苏鲁德腾格里天神并不属于独立于苏鲁德纛旗崇拜外的另一个神灵系统,而是作为其衍生物,与最初的纛崇拜一脉相承;二则说明,苏鲁德崇拜的起源与战争、征服息息相关。因此,苏鲁德守护神又被称为“战神”“骑士之神”,除了第一章提到的成吉思汗的军旗外,“每位蒙古王公其实都拥有这样的一面旗”。[5]
但是苏鲁德的守护意义并不只局限于对至高王权的守护,其作为人格神的职权范围较旗帜阶段已有较大扩展。相应的,蒙古人在祭祀中对其的祈请,也由最初的战前祈请演变为根植于游牧生活模式,具有日常特点的普遍愿景。这些通通都在祭祀苏鲁德的祷词中得以体现:
另外,为整个家族获得新生儿,
即无疾病,又无痛苦,
即无灾难,又无拮据。
使外部的五种四足动物,
既无厄运,又无野性;
即不会发生干旱,又不会发生饥荒。
使之不会有难以忍受的惊吓,
既不会来自豺狼、恶犬的威胁;
也不会有由仇敌、盗贼和强盗所造成的灾难。
使不重要财产和畜群与日俱增,
使荣耀的风马之旗帜飘扬和招展。3
这种祈请显示了非常典型的游牧经济的不稳定特点和基于此蒙古人的爙灾祈福心理。当然,苏鲁德守护神所具有的这种守护力量,仍然是从其原有的战神属性发展而来,因而才具有对灾祸、仇敌、盗贼的的震慑和抵挡能力。
人格化后的苏鲁德成为蒙古族民间宗教万神殿中的神祇之一,与其他神灵也发生了许多交互关系。例如在祭祀中,人们认为皮带之神将战利品拴在马鞍上时,会使苏鲁德神感到满意,以及召请狩猎神时也要召请苏鲁德神。
苏鲁德崇拜经过漫长的演变,文化和社会意义发生了很大转变,最大的变化就是与战争的语义关联减弱。在近现代蒙古语中,“苏鲁德”(sülde)一词是一个词根性词,由此词派生出了至少三类词义:第一类,指“吉兆、威灵、福祉、睿智”;第二类指“精神、精神力量、生命力”;第三类指“象征、徽章、表记、标志”。4其第一类所指,应是从苏鲁德守护神崇拜中爙灾祈福的心理而来,这种心理使接受人们祈请的神灵和祈请的内容合二为一,使苏鲁德等同于吉兆。第二类则与其作为战神的身份以及历史上成吉思汗与九斿白纛的关系有关。苏鲁德作为军徽、国旗的历史使其一度成为蒙元政权的代表,并在凝聚人心、振作士气方面发生了巨大作用,其作为人格神的威猛形象与对灾祸的震慑能力也使其具有强大的力量,这一系列特质都使苏鲁德与“精神,生命,力量”联系在了一起。第三类所指应该与苏鲁德最初作为一种有标识性的旗帜有关。
在社会语义演变中,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词,即“克亦·莫林·苏鲁德”(xei-mori-sülde),此词中的xeimori原指“神马”,引申为“飞黄腾达的、神马般的道德运气状态”。此词与sülde组合后,意义依然为“飞黄腾达的、神马般的道德运气状态”。我们会发现,两词组合后意义未发生变化,说明sülde一词的词义在近现代语境中几乎已过滤掉与战争、征服、震慑相关的意义。从“力量”到“运气”,苏鲁德中的原始宗教观念呈现出世俗化的趋势,其文化意义也主要集中于正面意义,并脱离原先所涉及的民族宏大主题,日趋生活化。
现今苏鲁德的崇拜与祭祀似呈现地区性分化,由于九斿白纛和四斿黑纛供奉在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内,鄂尔多斯地区蒙古族对苏鲁德的了解和重视程度较其他地区也更高。对苏鲁德的崇拜与祭祀似乎从古代的全民普遍信仰进入地区性崇拜与祭祀。这种现象与当代蒙古族文化传承与保护的状态有关,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苏鲁德的社会文化内涵的确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人们寄寓其中的心理也发生了极大变化。当然,毋庸置疑的是,苏鲁德曾代表的“吉兆、尊严、力量”意义,已融入到蒙古族精神血脉中世代相传。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形态,它不仅仅是蒙古族的精神财富,也是全人类需要守护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