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马全名马路遥,在报社干了大半辈子也没混个一官半职,最高职务是党支部宣传委员,却跟工资不挂钩。当了好多年的主任编辑说到底也不是主任,但落了个满世界到处采访的自由。副总编辑老费就曾当面发过感慨,说:“老马,好羡慕你哟!你想去哪儿说走就走,不像我整天忙着看大样,签字付印,还要没完没了地开会,最终得了‘三高’的毛病。”老马笑呵呵地说:“那是,您是发高级牢骚,整天坐办公室,喝热茶,多滋润!哪像我们风吹雨淋的,像马一样撒欢地跑,我都成了一匹老马啦!要不咱俩换换,问题是我签的字人家不认啊。”
跟老北京人一样,老马属于乐观主义者,说话不过脑,烦事不上心,每天乐滋滋的,总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春节刚过,儿媳妇唐小艳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八斤重。妇产科的护士推门出来,说:“谁是马奋斗?恭喜啊,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
儿子马奋斗右手握拳,在空中一挥:“耶!”接着在医院走廊里表情夸张地大喊:“爸,老爸,我当爸爸啦!”
老马从长条椅上站起来,说:“知道了,小点声,我当爷爷啦!”
五十七岁的老马眼瞅着要退休了,突然抱上了孙子,感到喜从天降,一种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摸烟,抬头发现醒目的禁烟警示牌,便摸出一把小梳子梳起头发来,嘿,倍儿溜。
老马这些年为儿子的成长可谓操碎了心。
儿子刚出生时,报社有位主要领导要给小家伙起名,说,无论如何要起一个催人上进的名字,就叫马奋吧,“奋斗”的奋。老马和爱人笑得前仰后合,又不好当场驳人家面子。老马就说,两个字不好,容易重名,再加一个字,就叫“马奋斗”吧,于是皆大欢喜。
儿子上中学那年,老马的爱人因患乳腺癌去世了。老马既当爹,又当妈,照顾儿子吃喝拉撒睡,在学业方面几乎成了儿子的辅导员和专职司机,上学、放学,能接就接。周末上各种辅导班,能上就上,花多少钱都愿意。高考那两天,老马还给儿子在考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房间,便于儿子复习和休息。
最后一门考试一结束,老马一把搂住从考场走出来的儿子,说:“奋斗啊,一切都过去了,爸爸要带你去黄山玩几天,散散心,假都请好了,高铁票也拿到手了,高兴不?”
马奋斗冲着老马做了一个鬼脸,说:“老爸,您真伟大!”
老马喜极而泣,落下一行老泪,肩膀抖动得厉害。儿子一米八几的个儿,往地上一戳显得十分帅气,顾不得周围尽是家长和考生,张开长长的胳膊环抱父亲,跟着哭泣起来。老马说:“好儿子,你妈妈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儿子松开环抱父亲的胳膊,说:“老爸,您的头发都白了!”
老马抹了一把眼泪,说:“没事儿,等找个地儿染染发。走,找个馆子,好好撮一顿。”
儿子上了浙江大学以后,老马下班回到家里,总是感到寂寞和孤独。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就剩下自己,空荡荡的,孤零零的,一种独守空房的感觉十分强烈,让人感到压抑。要是孩子他妈还在,该有多好!老马经常这样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为老伴的苦命伤心,也为自己的中年丧偶难过不已。而这一切又能向谁诉说呢?儿子能理解吗?有好心人劝老马趁早找个伴儿,生活上也好有个照应。眼下不是兴“搭伴”过日子吗?只要两情相悦,领不领证无所谓。老马总是摇头,一声叹息。
儿子读大学时,老马经常和儿子微信视频聊天,什么都聊。
有一天,儿子跟老马视频,上来就说:“老爸,我现在遗精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怎么办啊?”
老马的脑袋“嗡”地一下,说:“儿子呀,青春期正常反应,多参加体育运动,少跟男同学聊女生的事儿。记住,现在不能谈恋爱,要谈等将来出国读研究生时再谈。比如,去美国留学,那是什么感觉?想找一个喜欢的女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先立业,后成家,供你参考……”
儿子在杭州那边,拿着手机哈哈大笑,说:“老爸,您太可爱了。明明是下了命令,还说供我参考。不过,您放心,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哪儿,怎么能随便跟一个女孩谈恋爱呢。对了,告诉您个事儿,我现在很少吃麦当劳之类的东西了,那是垃圾食品,可乐也基本不喝了,原因是太贵,不值当,多攒点钱当出国的学费,比什么都强。再说,老爸,您也不容易,对不对?”
老马的鼻子酸酸的,有些感动,以前那个总喜欢跟自己对着干的儿子仿佛突然消失了,变得通情达理、主动理解父亲了。老马感慨不已。
儿子确实给老马长了脸,大学毕业后,到美国读研。毕业后回国在北京一家大银行总部谋得一体面的职位,月薪近3万元。
老马自己找不找老伴儿,可以慢慢商量,说到底是件小事。可是儿子将来要结婚,就得有房子,这可是大事。老马经常到房地产中介公司打听,实地考察楼盘,最后相中了离家不远的一套约七十平方米的二手房,以儿子的名义分期付款买下来了。
那天,老马开着旧捷达带着儿子办购房手续。儿子十分惊讶地看着父亲,说:“爸,您疯了吧?这么贵的房子也敢买?”
老马说:“为了你,值!儿子,除了你和房子,你爸现在真是一无所有了!咱俩先住大的,这套新买的房咱租出去,抵消一部分月供。等你结婚时,我住小的,你们俩住大的,怎么样?”
“那敢情好,只是苦了您了!”马奋斗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腰,喊道:“您真是我的亲爸啊!”
“别介,”老马说,“等过几年房价涨上来了,看你小子再叫我什么。”
“还涨呀?这已经让人够呛了!我知道许多大学生一工作,基本属于‘月光’一族,半毛钱都剩不下。”
“奋斗呀,别忘了你爸是干嘛的,记者,懂吗?你不信,走着瞧……”
后来,马奋斗结婚那天,当着众人的面,讲了这段小故事,当时房价已经比老马当初买的时候,翻了三四翻。
自打孙子点点出生后,老马每天下班后,都准时到儿子家报到。儿媳妇挺多事儿,一见老马进门,就嚷嚷洗手、打肥皂。如果老马赶上感冒、发烧,儿媳妇就不让老马进门。平时和颜悦色的老马鼻子都气歪了,没辙,人家说得有道理嘛!就是那语气、神情真招人恨。老马几次想发作,真想大骂一声,什么素质,还大学生呢。一点起码的教养都没有。你就不会柔声细语有话好好说吗?老马发现儿媳妇唐小艳与生孩子前判若两人,温柔的小姑娘变成了“母夜叉”。但一看见小两口、两位亲家整天忙着伺候孙子,便强忍住了怒火。
甭管心里多不舒服,一见着小孙子憨憨的小模样,老马骨头都酥了,嘿嘿地乐个没完,还夸儿媳妇水平高,一生就生了一个带把的。唐小艳的奶水不够,老马就起大早迷迷瞪瞪地去菜市场买鲫鱼,给儿媳妇煨汤喝,累得跟孙子似的,还不忘给孙子拍各种表情的照片,整天往微信朋友圈里发。
老马常常把微信里的段子说给别人听,张嘴就来:“没孙子盼孙子,有了孙子成孙子。”人家笑着说:“老马,当孙子是什么感觉啊?”
老马说:“给儿子带孩子,是个细活儿。是主人吧,说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都干;是保姆吧,一分钱不赚,外搭钱还不算;是志愿者吧,还没人点赞。哈哈哈哈……”
与老马同一个办公室的小赵悄悄地问:“老马,刚刚退休的几位老同志也当起了孙子,难道当孙子有这么大的魅力?”
老马微笑了一下,说:“你还年轻,不懂其中的奥妙。”
小赵“咯咯”地笑出了声,说:“老马,您到底想说什么?是想当这个孙子呢还是不想当这个孙子?”
老马关上门,推开窗户,掏出烟盒,说:“老子去过这么多地方,都不像咱北京,搞什么禁烟,哎,就偷偷抽几口!”
不吸烟的小赵早就习惯老马这种请求的腔调了,说:“嗨,我无所谓,没事儿。不过,只许抽一根。”他知道,老马说的“抽几口”通常是指两根烟。
老马说了句够意思,问道:“小赵,人家外国人也带孙子吗?”
小赵说:“没听说过。人家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带,退休后多半是旅游、写书、做义工什么的,或者就在家里待着什么都不干。不过,我的几个大学师兄在美国生活,生了孩子以后,也是父母飞到美国帮忙照看孙子辈。”
老马不吭声了,一个劲儿地吸烟,弄得小赵不停地拿报纸驱散烟雾。
二
老马眼瞅着就要退休了,可还是副高职称。说起评职称,报社里的人都替老马叫屈,老马是三十九岁那年评上的副高,按理说早该评上正高的。但老马这个人不争不抢,只知道闷头干活儿,一切讲究顺其自然。老马评正高的条件原先已经够了,后来评审改革,条件变了,增加了一条必须有理论专著的条款。老马也不往这方面想,评正高的事就一直拖着。后来还是老费看不过眼,亲自出面找了家出版社,把老马多年来写的稿子整理出来结集出了一本书。可是,年底评职称,老马还是没评上,正高名额给了比老马还大半岁的老邬。
小赵私下里对老马说:“老马,你真老实,什么事都顺其自然。你看人家老邬,水平不如你,但人家老婆有能耐。听说为了让老邬评上这个正高,专门到社里来找领导闹了好几次。”
老马却满不在乎地回答:“正高、副高,到时候都难免一烧;正局、副局,最终都是一个结局。”
老马就住在团结湖小区,离他供职的报社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他每天上下班必经团结湖公园。从这个门进,打那个门出,非打公园里过不可。多少年了,有了感情,看到有人坐在水边垂钓,老马才觉得心里踏实。要是听不到明漪舫或得月廊飘过来京胡悠扬的曲调或者京剧票友的一曲高歌,他似乎一天都不舒坦。
老马每天离开公园大门口时,总会看见一个蓄着山羊胡子、身材精瘦的老头抡起胳膊抱着近两米长的大毛笔,往水桶里蘸水,在水泥地上写榜书。老逛园子的都认识他,老头姓齐。每次老马都客气地打招呼:“早啊,齐大爷,练字呢您呐!”齐大爷最多点点头,照写不误,老马也不在意。
这天早晨,老马急火火地吃完早饭,路过团结湖公园大门口时,看见齐大爷正在怀抱大毛笔,蘸水写榜书,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便心情轻松地看老爷子在地上写字玩。
齐大爷今年80岁,耳不聋,眼不花,着一身唐装,笑眯眯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最爱写得是“龙腾虎跃” 和“振兴中华”。字是繁体的,颇有魏晋风范,写第二个字的时候,第一个字的水迹差不多干了。围观者齐声叫好,书者却已汗流浃背。趁齐大爷坐下来休息,老马紧挨着他坐下,二人聊了一会儿,老马抽了好几根烟。老马得知齐大爷年轻时烧过锅炉,臂膀有力,后来当过邮差,蹬着脚踏车在朝阳区走街串巷给人家送信,再后来在一家大邮电局坐起了办公室。
齐大爷摸着山羊胡子,说:“小马,别看我现在精瘦,过去我可是个大胖子,‘三高’占了两高,一个比我还老的中医大夫开了许多妙方都不见效,就劝我写榜书。没辙,练呗,死马当活马医吧。一晃,竟有十来年了。”
老马十分惊讶,摸摸自己发福的腰身,说:“我要跟着您写字,也会精瘦?”
齐大爷哈哈大笑,说:“废话!您没瞧我抡胳膊抡出一身汗?”
老马突然感觉自己与齐大爷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两人又一起聊了一些养生、保健、娱乐之类的话题。要在以前,老马觉着离退休还早着呢,聊这些没有油盐的闲篇,既无趣又无聊。
九点钟,假山旁的开阔地聚拢了一大群人,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游园的群众驻足围观,不停地鼓掌叫好。
齐大爷擦干身上的汗,说:“小马,走,唱歌去!”
“好呐!”老马帮他收拾好大毛笔和水桶,还有保温杯,跟着走过去。
老马早就知道,不知打哪年起,每到周六、周日九点,总有一群喜欢声乐的人聚拢在一块,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居多,夹杂着一些凑热闹的年轻人。少则几十人,多时上百人,动静很大。自己有时在远处听听,没好意思往跟前凑。
音乐学院的退休教师老李正在指挥大家唱《敢问路在何方》《血染的风采》等老歌,声音洪亮,气势磅礴,人人唱得热血沸腾,激情洋溢。老马仿佛受到了感染,跟着唱起来。齐大爷说:“行啊,看不出来,小马,有两把刷子嘛!”
老马说:“老爷子,别小马小马的叫了,我都成一匹老马了 !” 说完长叹一声。齐大爷笑笑,说:“您这不是挤兑人吗?跟我比,您且活着呢。有啥好悲观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天,老马背着一个照相机,带着笔和本,兴致勃勃地采访了齐大爷和合唱队的老李及其队友们,写了一个整版的报道,起了一个响亮的标题——“老歌永远动人” ,后来刊登在自家的报纸“百姓故事”版上,还配发了四张照片。
老费看到老马虽然没评上正高,但干劲儿不减,又写稿、又摄影,弄了一个整版的报道,格外高兴。在一次编前会上结结实实地夸赞了老马一番,说老马遇到挫折没有气馁,宝刀不老嘛,大家都应学习他这种对待工作、对待生活的态度。
第二年年底,老马终于评上了正高。尽管心里还算平静,但总觉得应该当面感谢一下老费。
于是,老马来到老费的办公室,还没等开口,老费倒抢先说:“老马呀,衷心祝贺你!我马上要调到别的单位了,希望你别忘了我,常过来看看,好吗?”
“调走?升官了吧?我得祝贺您呀!”
“任命通知马上下来,暂时保密。老马,我想说的是,那位刚调来的副总编辑也申报了正高,程总看了申报者名单后,找他谈过话,劝他赶上指标多的年份再申报,领导同志姿态应该高点,不要跟群众争利益嘛。那位副总编辑在原单位评职称时就让过别人,这回又当即表态,听从安排……”
老马一愣,乖乖,还有这一出啊,原来这回评职称并非一帆风顺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也让过别人,这正高也该你评上。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离不开别人的帮扶……”老费语重心长地说。
是啊,要感谢的人太多了。老马仔细想过,应该感谢的人是一长串的名单,里面包括曾经不看好自己、嘲笑过自己的人。正是因为他们逼着自己不敢懈怠,不停地打拼,否则自己就像一个破旧的闹钟没准头不说,各种零件早就稀里哗啦了。
三
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一位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乘坐公共汽车到团结湖这边办事。途经团结湖公园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嘹亮、高亢的歌声,十分惊喜,嘴里跟着哼唱起来。等办完了事,她迅速赶到公园去看热闹。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公园里盛开着各种鲜花,小鸟在四周欢快地唱歌,一群群的红锦鲤疯抢游客投放的鱼食,啧啧有声,让碧绿的湖水划出一道道诱人的涟漪。
老马在合唱队里唱歌,跟齐大爷挨着。老马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发出一阵嗡嗡声。齐大爷说:“早晨没吃饭?你壮得像一头牛,怎么发出羊的叫声?”马路遥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怕唱不好,影响了大伙儿。我再找找感觉……”
说来也巧,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一扎进人堆里就站在了老马的身边。她瞧着一切都很新鲜,向老马问这儿问那儿,老马一一作答,十分热情。瞧她看上去略显微胖,但衣着得体,谈吐大方,身材还保持着曲线美,年轻时的风韵依稀可见。老马立刻产生了要认识她的冲动,马上感到有些紧张,说话变得不那么连贯了。
老马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我叫瞿丽丽,十里铺人民医院的儿科大夫。您呢?”
真好听,银铃般的声音!
“我在报社工作,叫马路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您就叫我老马吧,比您大不了多少。”
她朝老马“咯咯”地笑,“您也喜欢唱歌?”
老马扭头望了一眼齐大爷。老爷子摸了一把山羊胡,掏出保温杯,朝盖杯里倒了一些茶水,递给瞿丽丽,说:“小马唱得不赖,每天不吼几嗓子就难受。”
“真的啊?”瞿丽丽惊喜地喊道,“跟我一样!我每天一大早,遛公园,就是吊嗓子,唱美声,不唱一个钟头就浑身不舒服,您说巧不巧?”
老马又望了一眼齐大爷,心想让您编,您接着编呗。
老爷子笑眯眯地说:“你不在你那边的公园唱,干嘛跑到我们这边来啦?不会是专门冲着小马来的吧?”
嘿,这老爷子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老马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瞿大夫说:“老爷子,我们那边公园里原来有个合唱队,后来散摊了。今天认识了您老,今后就坐车过来唱歌,反正也不远,欢迎不?”
老马一把薅住瞿丽丽的右手,说:“欢迎,当然欢迎!齐大爷,快说句话!”
老爷子“哈哈哈” 地笑起来,说:“我就不说,我担心小马你被人家拐跑了。”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低下了头。
就这样,每到周末,老马和瞿丽丽挨着站,一块唱歌,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
老马发现自己对这个中年女子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愫,十分惊异,这是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奋斗他妈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让人心跳的感觉。他突然感到自己又变得年轻起来,好想结识一位女伙伴,重新开始谈情说爱,最好组建一个新家庭,再过一遍恩恩爱爱的日子。但是,瞿丽丽会怎么想?儿子会怎么看?老马仿佛一个初恋的小男孩儿,内心汹涌澎湃,却也忐忑不安。
有一天,老李指挥大伙儿唱才旦卓玛的那首著名的老歌——《翻身农奴把歌唱》,老马面对着瞿丽丽,含情脉脉,两眼放光,引吭高歌,没承想,老马发出的声音又高又亮,像雄鹰翱翔一般。
“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一曲下来,老马玩嗨了,齐大爷惊呆了,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总是发出羊叫声的家伙。瞿丽丽兴奋地伴唱,却总有那股子美声的味道,显得多少有些怪怪的。旁边的老头、老太太听罢,个个张着嘴巴忘了合拢了。指挥老李先是拿着指挥棒压老马的声音,后来干脆走到老马跟前单独和着节拍,随着老马的歌声上下左右舞动着那根灵动的指挥棒。末了,说了一句:“你这不是会唱歌吗?”
老马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的中气是那么的足实,声音是那么清亮、干净,一点不像一个年近花甲之年的人发出的声音,也着实吓了一跳。“我的天啊!”老马大叫一声,竟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老李让老马担任领唱,老马就脱颖而出,变得小有名气了。他与瞿丽丽经常唱歌一结束,就去找馆子吃午饭,然后逛逛公园,玩上一下午,一天下来过得十分充实、愉快。
瞿丽丽的丈夫因病去世了近十年,她为了女儿也没好意思张罗自己的事情。如今,是歌声把她和老马连在了一起,他俩都觉得是上天在有意安排,两人一合计,觉得有门,彼此这才开始变得心动起来。
老马大瞿丽丽五岁,凡事都让着她,喜欢让她任性地数落自己。瞿丽丽退休后,除了遛公园、唱歌,就是给闺女做晚饭,与周围同事的交往并不多。发觉老马与自己挺合拍,她兴奋无比,开始捯饬自己的服装和发型。好像一下子小了好几岁,说话也变得温柔起来,盼望着周末早早到来好与老马见面。
在一个周日的黄昏,突然下起了大雨。老马和瞿丽丽正在逛公园,老马说,“咱们先躲躲雨吧。”然后便把瞿丽丽带到自己住的两居室,又是沏茶,又是放音乐,殷勤周到。瞿丽丽看了看屋里的摆设,便帮着收拾起来,没多大工夫,屋子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像豆腐块似的。老马递了一条热毛巾给瞿丽丽,让她坐在床上慢慢擦。瞿丽丽擦完了脸和手,把毛巾递给老马,发现老马坐在一个板凳上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颊顿时变得绯红,怯生生地说:“干嘛呀,老马?”
“咱俩结婚吧?”老马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局促,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憋住似的。
瞿丽丽噘着嘴,说:“唉!这事儿不好办,我那闺女已经向我提出抗议了,坚决反对我跟你来往。”
“为什么?”老马一怔。
“说我对不起她爸,”瞿丽丽说道,“说我老不正经,还劝我悬崖勒马,你看看我这个闺女,也真够气人的!”
老马点着了一根烟,吸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儿子倒没这么绝情,他谈恋爱那会儿极力赞同我赶紧找一个阿姨。可是,他结婚有了孩子后,嘿,反倒不支持我了,你说这邪门不邪门!”
瞿丽丽说:“很简单嘛,儿媳妇不同意呗。”
老马说道:“她凭什么不同意?她算老几啊?这人吧总爱挤兑人,缺乏温柔,还真没大学生的素质。”
“得啦,”瞿丽丽又“咯咯”地笑起来,说,“人家对你这个公公不好,不等于对你儿子不好。我问你,你儿子听你的话还是听她的话?”
“听她的多点。”
瞿丽丽有板有眼地说,“敢情他俩串通好了,担心我一进你们家,就分你们的财产,肯定没跑,就这么回事儿。”
“别介,有这么庸俗吗?”老马“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为了我这个儿子马奋斗,老子把大房子让给他俩住,车现在也让给儿子开,一发工资就往孙子身上贴钱,经常是口袋里空空如也,请客吃饭的钱都不够,吸烟也不敢抽好烟,真是献了青春献中年,我整个一孙子,你说我活着冤不冤?”
“老马,你跟我扯这些没用。”瞿丽丽说,“我还不是一个样,把自己奉献了,就没了自己。奉献得越多,就越不能做主。瞧着周围那么多人屁颠屁颠地带孙子,自己啥事儿干不成,真替他们难过。老马,我可不希望你是这样的人。”
老马推开窗户,看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清新的空气一进来,让人精神爽朗。他拉着瞿丽丽的手,一块站在窗户边,看马路上的汽车在细雨中穿行,一盏盏路灯散发着朦胧的黄光。
四
有一天,老马和瞿丽丽正在逛街,突然手机响了,老马马上接通了电话,是儿子打来的:“爸,不好了,点点卡住了!你快来一趟吧!”
关掉电话,老马拉着瞿丽丽就跑起来。到了儿子家,老马就看见唐小艳抱着点点着急地大哭,儿子焦急得来回转圈圈,赶忙脱鞋,唐小艳说:“爸,不用换鞋了,您说怎么办啊?”
老马第一次听到媳妇说不用换鞋,心里一热,赶紧去瞧孙子,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洗手,忙说:“我先洗个手。”唐小艳说:“算了,都什么时候了,别洗了!”
老马看见点点小脸憋得通红,张着嘴巴,嘴角沾满了呕吐物,还发不出声音,急得直抠头皮,儿媳妇只知道哭,儿子就埋怨她哭得让人心烦,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让开,让我来看看!”
这时,瞿丽丽走过来,看看点点,再摸摸床单,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的天啊!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你是儿科大夫啊!”老马连声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有眼不识泰山啊!”
瞿丽丽在花格状图案的床单上用手摸了一遍,问唐小艳:“你吃玉米啦?”
“对,我刚刚吃的,就一口。咦,您怎么知道的?”
瞿丽丽捏着刚发现的一粒熟玉米粒,说:“喂奶前吃的还是喂奶后吃的?”
“喂完奶,我就咬了一口熟玉米。”
瞿丽丽说:“快把孩子给我。”
唐小艳疑惑不解,迟迟不松手。老马说:“你瞿阿姨是大夫。”
瞿丽丽抱过孩子,“噢噢噢”地哄着,突然用右手将孩子的双脚一拎,用左手托着孩子的头和颈部,头朝下,悬在空中,弄得孩子直踢腾,呕吐不止,几秒钟后突然爆发一阵“哇”的哭声。老马、马奋斗、唐小艳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仿佛一切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唐小艳在床单上孩子的呕吐物中果真找到了一粒熟玉米粒,哭得越发厉害了,拉着瞿丽丽的手,说道:“阿姨,我差点害了我的小宝贝啊!阿姨,我怎么谢您啊?”
马奋斗说:“就怨你,平时见到阿姨还不打招呼,一点礼貌都没有。”说着赶紧给瞿丽丽让座,倒茶。
这时,有人敲门,老马开门一瞧,是穿白大褂的,知道是120的来了,说:“同志,没事儿了,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哦,救护车的钱我出。”
唐小艳赶紧喊道:“马奋斗,这钱怎么能让爸出呢?快,你去,让爸坐下来喝茶。”
“好咧。”马奋斗向门口跑去,嘴里还喊着,“这才像我的媳妇。”
从此以后,老马和瞿丽丽跟马奋斗两口子的关系融洽多了,小两口出去玩总是喜欢带上老马和瞿丽丽,还说反正一辆轿车坐得也松快。唐小艳挺会来事儿,动不动就给瞿丽丽买个小礼物,有的还挺贵。马奋斗说:“老爸,以后您的工资您自己用,花钱的地儿多着呢。”
齐大爷照旧着一身唐装,笑眯眯的,每天早晨在团结湖公园大门口用大粗笔沾水写字,写的还是“龙腾虎跃” 和“振兴中华”。只有见到老马时话才多一点,尤其是看见老马和瞿丽丽一块唱歌,总爱拿他俩打趣,好像也年轻了好几岁。
时间过得很快,几场大雪一下,又一个新年到了。过了春节,就是开两会的时候,老马马不停蹄地参加了最后一次对全国人大代表团的采访报道。接着,就是四月初自己六十周岁生日。老马心想,是谁发明“白驹过隙”这个成语的?真是太贴切、太形象了!
生日那天,老马在人事处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后,又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小赵见状赶紧起身,说:“老马,快坐下,抽根烟,今天随便抽。”
老马说道:“小赵啊,我不会再欺负你了,熏了你这么久,对不住了。”
然后,老马看了看立在墙边的已经搬空的书柜,用手摸摸光滑的办公桌面,对小赵说道:“除了咱俩的情分,我把一切都带走!”
“别这么说,老马。”小赵有些伤感地说,“怪难受的,您留给我的书和资料还在,那盆文竹还在嘛。常回来看看,我们随时欢迎您。”
老马跟小赵握手,突然又抱了一下,眼眶里涌出泪水,嘴上说:“小兄弟呀,莫笑话,我确实老了,爱激动,爱流泪了。”
“老马,您还是等一会儿再流眼泪吧。”小赵笑着说。
随后,小赵拉着老马来到了记者部办公室,里面坐满了人,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热茶,还有一束鲜花,一盒大蛋糕。总编辑老程也来了,正与大家谈笑风生。背景音乐放的是《时间都去哪儿了》。
老程见老马进来了,赶紧起身,说道:“老马,给你开个欢送会,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一个惊喜,我代表报社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的无私奉献。”
屋子里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并且经久不息。老马心头一热,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马在报社工作了三十六年,一步步从毛头小伙子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幕幕难忘的记忆如同过电影般在老马脑海里闪回。
第二天是老马正式退休后的第一天。一大早,老马就和瞿丽丽一起赶到首都国际机场,他们要前去欧洲周游列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