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盐

2020-11-19 11:05白玛娜珍藏族
香格里拉 2020年3期
关键词:盐井盐田卤水

白玛娜珍(藏族)

1

外婆在世时,我们家一直吃的是奶奶的表弟尼玛舅爷从盐井带来的食盐。听外婆说,尼玛舅爷新中国成立前是行走在茶马古道上的马锅头。新中国成立后公路修通了,尼玛舅爷就坐货运车,从云南奔子栏出发,继续做些小买卖,每年来拉萨朝佛。

记得尼玛舅爷性格沉稳,不怎么搭理我们小孩,只和外婆聊天,他吸着长烟管,用我只能听懂一半的康巴藏语方言给外婆讲述着茶马古道上驮盐的传奇故事。

那些年,尼玛舅爷除了带来盐井的盐巴,还会带来一小罐盐井的葡萄酒和几只奔子栏的木碗等土特产。听说他是从云南奔子栏沿着澜沧江途经德钦县城来到昌都地区的盐井,再从盐井到芒康、左贡、邦达、八宿后进入林芝地区的贡布、波密,行程近一千多公里,据说这在过去,马帮翻山越岭要走六十多天,但滇藏公路修通后,尼玛舅爷坐着货运车,六七天就能到拉萨。

一路风尘,尼玛舅爷带来的东西里,我们小孩最喜欢的是盐井洁白的盐,看上去好像童话世界里的雪,捧在手里,又像一颗颗透亮的水晶。最高兴的是,外婆升起炉火,用新盐给我们做好吃的。而加入盐井盐的菜肴,吃起来除了格外鲜美,还在我心里种下了一份对遥远盐井的美丽憧憬。

2

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终于有机会从西藏昌都地区芒康县南下,去到纳西乡盐井村。

那是一片奇妙的村落,我们沿公路盘旋而下,只见落在深谷中的澜沧江犹如一条蜿蜒的巨蟒,它的两旁,只要有一方坡坝和台地,就有炊烟袅袅。这些犹如星辰,散落在澜沧江谷底两岸的村庄,就是盐井。

听父亲说,我去的春季正是产“桃花盐”的时节,我才注意到四面山谷里盛开的桃花,正纷飞在澜沧江猛烈的春风中。

到盐井的当天,我就急不可耐地奔向了澜沧江斜坡上的古盐田。只见蓝天白云之下,一块块盐田由林立的木柱支撑着,依着悬崖峭壁高低错落,那景象,恍如带我回到了远古的神话境界。

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芬香,江风拂面,带来盐田的咸味;我顺着崎岖小径,快速上到盐田,只见有的盐农在整扫刚收过的空盐田;有的盐田里注满了澜沧江畔盐井里自然涌出的卤水;还有的盐田里结晶的白盐已浮出了绿水,有的盐田已晒成熟了厚厚的盐,盐农将最上面一层轻轻刮下来,收到盐田边上,高高放在一旁的草筐里单独晾晒,以待食用,再把盐田里下面两层盐刮起来,在盐田里堆成一朵朵花瓣的形状,继续晾晒。这时,远山千年野桃花树,在春风激情的摇撼中,粉色的桃花瓣被吹扬在空中,顺着澜沧江飘落在盐田里,于是,花香入盐,成为一年四季中最为著名的“桃花盐。”

3

陪同我们来到纳西乡的曲宗,是一位美丽的盐井姑娘,她的家就在下盐井。当我们得知她家有13 块盐田,嫂子每天还要去盐田劳作,这个消息让我非常兴奋,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去往曲宗家。

我们的汽车开到下盐井村外停下来时,刚好遇到一队骡帮驮着盐从村子里出来,每头骡马身上驮着两麻袋盐,估计有200 斤重,新中国成立前这些骡马就是这样身负重荷,翻山越岭,给人们送去食盐的。想着,我心里对眼前的骡马和赶着骡马的驮盐人敬佩不已。当然,这一队驮盐的骡马再也不用跋涉远行了,把盐从盐田里驮到上盐井村,就会有货车来收盐、运销到外地。

虽然眼下交通便利,但却有另一个消息,令我心中暗暗吃惊:据说新中国成立前,盐井盐田产的一斤食盐价格是现在的15 元人民币,驮到四川甘孜藏区,15 盐可以换到九斤青稞,并供不应求,而现在一户盐农如果一年只收产3000 盐,也只能卖掉一半,并且一斤盐只卖得到一元钱—很多盐农无法再依靠盐田生活,古老的盐田渐渐被荒弃。

4

但我们看到,具有1300 年历史世界独一无二的古盐田及其制盐技术,仍然吸引着世人奔赴盐井。因此,走进下盐井村,村庄依然被田野环抱,保持着原有的自然风貌。家家户户修建的小楼房雕梁画栋,每家都通了电和自来水以及装有太阳能洗澡设备,人和牲畜已分开,水泥硬化路修到了家门口,很多农户都在自家开有农家乐,为前来观赏古盐田的游客提供食宿。桃花盛开的村庄里,没有修建高楼大厦阻挡阳光和视野,没有车驰人往的喧嚣和浮躁,甘美的江风拂面,湿润而富氧的空气中,太阳犹如一颗颗钻石闪着光。

据了解,盐井井盐晒制技艺在2008 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盐井的村落应该因此才被保护得如此美好吧!我不由感叹:那些从澜沧江地质深处涌出的千年不竭的神奇的盐汁,是养育世代盐井人的福田啊。但,当盐不再能够带给盐井人利润,不再能获得维持生活的收入时,盐井人因盐获得的福报,会经历怎样的演变呢?

曲宗的家就坐落在下盐井美丽的村落里。她父母的祖上,据说有纳西族血统,但盐融合了一切,如今到曲宗哥嫂第六代盐农们,已完全忘记了古老的纳西族语言,看上去已彻底变成了藏族人。

推开曲宗的家门,只见门外面的院子里有一个30 平米的牛圈,圈养着六七头牛,再往里走,是她家三层的藏式小楼。一层光线有些暗,很是清凉,放着各种机械农具和风干的琵琶肉,中间有一个木楼梯,一只小狗趴在楼梯口上,听到我们的脚步,热情地起身摇着尾巴。

“桑珠……”曲宗呼唤着它,几步跨上楼梯把它抱在怀里,这时我才看清小狗两只眼睛都瞎了,曲宗说是它太顽皮,跟着大哥到上盐井村卖盐,在马路上乱跑时被车撞了。正说着,曲宗的父亲掀开门帘出来了。

曲宗介绍我们时,老人请我们到客厅入座。客厅很大,尤其客厅里只有曲宗父母两人,就显得更大了。黑火炉,红铜水缸、彩绘佛龛,卡垫坐床和长条藏式茶几等,家里的摆设传统而温馨。这在几代以前,一定是人丁兴旺的盐户,不过现在,儿孙满堂的家里人口虽并没有减少,传统的生活方式却悄然改变了,除了一个儿子和媳妇留在家里继续当盐农,曲宗和其他七个兄妹以及下一代们都已离开盐田,外出工作和上学去了。从前的家庭结构正在瓦解,如今在盐井,村庄里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比如曲宗的父亲,72 岁的老人登增曲培,告别茶马古道上驮盐生涯的晚年,也无众多儿孙相伴,顶礼佛法僧三宝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每天晨起至少磕长头108个,早茶后就盘坐在三层佛堂的晨曦中诵念经文,每晚入寝前,再次磕头和诵经;曲宗75 岁的母亲,她那双在盐田中几乎浸泡了一辈子的双脚,到了75 岁的晚年,依然健硕有力,每天要去转佛塔,转不完260 圈以上,她不甘罢休。

登增曲培翻出曾经驮盐时的钱袋给我们看,真是一个白铜雕制的精美手工品,想当年登增曲培驮盐穿越风雪,走过云南德钦、中甸,四川德荣、理塘、巴塘,西藏芒康、贡觉、贡布、察隅等县,跨越澜沧江、金沙江、怒江—腰上系着这付沉甸甸的钱包,里面装着盐换来的银元和藏币,浩浩荡荡返回盐井时,盐井村民一定犹如欢迎英雄归来一般热烈。那个年代,登增曲培说,村里一队驮盐的马帮一般由25 头骡马组成,由5 个人跟着出发,一头骡子要驮差不多180 多斤重的盐巴长途跋涉,驮盐路上有时找不到柴火,就只好用牛皮袋子、骡子和马的马鞍来烧茶。一年沿茶马古道两次外出驮盐卖盐,往返最快也得要一个月时间。

“我还记得上小学四年级时的情景”,也许是被父亲的回忆感染,曲宗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童年关于盐的记忆:“妈妈、姐姐去盐田收盐时,学校放假,我有时也会去送饭,我有一个小小的背盐的木桶,不到一米高,背过几次。但最好玩的是那些外地来的买盐的商贩,为了收换盐,把很多商品直接摆到了盐田边上,有丝袜、有漂亮的头绳……很诱人。”

曲宗的母亲终于离开电视,和我们说起话来:“那个时候我们一年四季光着脚在盐田里劳动,刚开始脚上会长满水泡,冬天又被冻裂,双脚都失去知觉,走在沙石上也不感觉痛。我18 岁嫁过来,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天天在盐田里。每天背盐、晒盐和收盐。腰上虽然系着驮桶的棉布做的枕袋,还是被卤水浸透、被卤水桶磨烂皮肉,我们盐农腰上都有伤疤,腰都变成了黑青色了”。

原来壮美的盐田背后,浸透着晒盐妇女的艰辛和汗水啊。

“那你们在盐田里劳动时会唱许多关于盐的歌谣吧?”我问。我想象她们系着鲜艳的头巾,像西藏泽当、日喀则等地的农区妇女一样,在盐田里欢快地劳作和唱着动听的歌。

“哈哈哈哈……”次仁卓玛开心地笑起来,并完全离开电视,转过身来和我说:“怎么有空唱歌呀!我们光着脚,要抢卤水呀!等在盐井旁,等着卤水慢慢升上来,赶快去提卤水,再背上盐田。要跑得很快,要多打卤水,没空唱歌。”次仁卓玛面色红润,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穿着漂亮的盐井妇女的传统藏袍,戴着头饰,很是安详和雍容华贵,难以与当年脱去长袍,光着双脚在盐田里辛苦劳作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记得那年我怀了龙凤胎,肚子很大,但也没休息过一天,直到临产的那天上午,还往返在去盐田的路上”次仁卓玛说着,眼睛里含满了自豪。在她那个年代,盐井沿袭着一妻多夫的习俗,据说当时次仁卓玛也如此,嫁给了登增曲培的哥哥和登增曲培两兄弟。登增曲培的哥哥后来在新中国成立后一次修路的工程中,不幸被炸身亡。

听着两位老人的叙述,我满怀崇敬地望着他们。

“我妈妈身体可好了!”也许看见我敬慕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担忧,曲宗对我说到:“我妈生了八个孩子,过去都是在家里生,没看过医生,我姐想妈妈多少有点妇科病吧,去年就带她去拉萨医院检查,结果什么病都没有。”

“冬天也光脚在盐田里劳作,那有没有风湿、关键炎呢?”我问。

“没有没有”曲宗和次仁卓玛异口同声地说。

“也许盐对身体很好!一辈子浸泡在盐田里,什么病也没有。”曲宗笑道。

“看你妈妈皮肤那么好,说不定盐井的盐还有美容的效果呢!”我望着次仁卓玛阿妈说,她的脸上真是没什么皱纹。

“对呀,现在流行盐浴什么的,说不定我们盐井的盐有特效呢!”曲宗眼睛亮起来。

我们三个女人正讨论得高兴,登增曲培突然捧了一串枣红色的念珠给我们看,充满怀念地说那是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拨念过的念珠,说着,又拿出一个小转经筒放到桌子上,轻轻一捻,小经筒就开始无声地旋转起来,登增曲培满眼感伤地望着转经筒说:“过去,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们全家人晚餐后就围坐在这个小经筒旁一起念经,每个人一边诵经,一边轮流转动经筒。”

窗外的阳光静静地洒在桌上旋转着的小经筒上。屋里没人再说话,似乎都沉浸在对往日时光的缅怀中。

5

曲宗的嫂子从地里回来了。她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子春天泥土和桃花盐的气味,一下子打破了屋里变得沉闷的气氛。曲宗父母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似乎记起家里仍然有人在种地、收盐,过去的一切并没有完结。

玉珍脸上的汗水未干,她洗洗手,一进门就给公公婆婆添茶,又笑盈盈地向我们问好和添茶。

玉珍一早是去了青稞地里浇灌和拔草回来喂牲畜,现在拿上工具,又准备去盐田收盐。家里现有的八亩青稞地13 块盐田全部由她一人打理,她的丈夫、曲宗的二哥主要在外跑运输,买了货车,出去时带一些盐卖,回来时主要拉水泥、建筑材料等。

这是康巴地区男女之间清楚的分工,男主外,女主内。这种传统使康巴妇女看上去格外勤劳本分,孝敬老人和长辈,任劳任怨地呵护着全家老少。康巴男人则勇猛而多谋,成为家庭里的梁柱。

玉珍坐下来喝了两杯茶,休息片刻,准备去盐田收盐,我终于等到这个时刻了。

从曲宗家到盐田差不多有四公里的山路。玉珍和曲宗的父母显得很担心,怕我走不动,曲宗说,去年她的大哥带了一个拉萨小伙子去看盐田,在走到澜沧江悬崖峭壁的羊肠小道口时,那个拉萨小伙子吓得双腿发软,不敢朝前迈步,她大哥只好把拉萨小伙子背到了盐田。曲宗说着,玉珍和两位老人不停地笑着点头。但想到桃花漫飞的美丽盐田,我还是坚持要跟玉珍去。

太阳很烈,道路弯曲,一会儿翻坡,一会儿下到青稞地里,惊起成群的红嘴乌鸦。这样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进入了澜沧江畔的礁石滩。玉珍指着礁石滩中间的小径说,那是今年刚挖出来的路,过去一年四季盐农们去往盐田,得翻越成群的礁石。

我被太阳晒得出汗,环顾四周巨大的黑色礁石,感觉自己来到了古海滩;这一片在远古一定是从海洋中升起来的陆地吧!但无法想象采盐的妇女们那灵巧的身姿,如何在艰险的礁石上攀爬跳跃,往返在沙砾、烈日和狂风中。

穿过澜沧江畔的礁石滩,不足一米宽的小径开始向上盘旋直抵澜沧江畔的悬崖顶上,只见江水在眼底咆哮,江风猛烈吹来,我还真有点怕。但一抬头,层层盐田突然出现在眼前,那壮美之景令我心醉。

玉珍这时已跨到盐田里开始劳作了。

春风从四面的山谷吹来,我们有些站不稳,玉珍则麻利地拿起铲刀,弯腰稳稳地刮着盐。随风飘来的桃花瓣,落到盐田里,令我遐想联翩。我也借来一把铲子,挽起裤腿下到地里,学着玉珍开始铲盐。我一步步跟着她,踩在盐田上,能感觉到脚下盐棚土木的弹性。但接下来飘着桃花的白盐可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柔美;盐层非常硬,并要会使巧劲才能不把底层的土一起刮起来。

玉珍熟练而轻巧地把盐田最上面一层薄薄的结晶体刮起来,很快装满了一簸箕,盐田里只剩下第二层和第三层盐了,因为有泥土混杂,最底下的第三层收来是喂牲口的,中间第二层用来腌制泡菜、琵琶肉或者用来浸泡野生毛桃,曲宗说,稍稍泡一下,就可以将小毛桃上的毛质清洁干净。

生硬的盐巴紧贴着泥土,我学着玉珍用铁制的刮刀用力刮十下左右,再把刮松了的盐朝上推成一小堆继续晒。不久我的两眼就被白盐的强烈反光刺得生痛。而澜沧江上空越发猛烈的春风把我吹得快摔倒了,哪里还能弯腰刮盐?我只好和曲宗靠在盐田旁等着玉珍大嫂,心里当然也不敢嗔怪春风。没有如此强烈的风和太阳,一田的卤水怎么能一天之内风晒成盐呢!

玉珍收堆好一块盐田,又去收另外一块盐田,江风中她稳稳地来回挑盐,不知是汗水还是盐水,淌满在她的脸上。

而这时,什么也没干的曲宗靠在盐田的矮墙上疲惫得昏昏欲睡,她已经完全不能像嫂子玉珍一样当一个盐家妇女了。她的成长经历和我很像:在盐井读完小学、去到南昌读中学、在北京西藏中学读高中,再后来考到上海商学院。从小到大,人生的十多年从未离开过学校。所以,即使在盐田上站着,我们都感到难以承受盐田上的骄阳和狂风。

其实,所谓盐田,是盐农们依江搭建的一个个高悬的木平台,为支柱式木棚结构:以木头支撑起一块块木质平顶,在平顶上铺盖碎的草本植物,再铺上旧盐田里挖出的泥土,人工建造成小块盐田。晒出来的盐,来自澜沧江畔天然涌出的卤水。现在的妇女不必再靠人力背卤水倒在盐田里晒盐了,现在都用电动抽水机把卤水直接抽到盐田里灌满,省去了很多劳力。但玉珍说,她每天早晨还是得五点钟起来,头上戴着照明灯,要赶到盐田来抽卤水和晒盐。说着,她往盐田下面走去,去收抽卤水的塑料管子。我忙跟着她下到盐棚底下,只见棚顶流淌下来的卤水结晶成一柱柱钟乳盐,美极了。玉珍躬腰快速走在下面拐来绕去的弯道上,我远远落在了她身后。棚子下面到处在滴着盐水,流进我的脖子和背里,我才想到,采盐的妇女浑身上下、一年四季恐怕都被盐水打湿着,这感觉可不是太妙呀!

不过昏暗的盐棚下面,仿佛另一个世界,亮晶晶的盐结晶缀满了棚顶。玉珍说这些钟乳盐年代久远,因对盐棚具有堵塞的保护作用,盐农会小心不碰碎它们,也不会取下来食用。而棚底的柱子因多年浸透了盐水,在更换时,要把旧柱子再泡回到卤水里,晒出每一粒珍贵的盐。

终于下到了澜沧江畔,只见一洼洼碧绿的卤水静静地涌成盐井,有些靠近江水的卤水源,已被人们用砖石围筑成了高达十几米的深井。

玉珍把抽卤水的管子收拾好装进了盐棚下的一个大箱子,又很熟练地给抽卤水的机器灌上些机油。玉珍说盐有很强的腐蚀性,这些抽卤水的管子和工具如果不每天护理,很容易坏掉。这时我还看到,为了抽卤水,盐田上下到处拉着电线,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看着很是有漏电和碰线的危险。

玉珍回到盐田,还要继续收盐,我和曲宗感到江风带着咸盐吹拂到嘴里、眼睛里和脸上,再经烈日一晒,真是火辣辣地疼。只好告别玉珍先往回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回忆着格萨尔王故事《姜岭之战》中一百八十多万士兵为了抢夺盐田的战争以及汉文史料《盐井民国志》中的记载:盐井盐田,系澜沧江两岸下有底泉,以石砌坎,就山坡架木为畦,上铺寸厚之黄土,以人汲水倾于畦内,见风成盐。每日一人可晒净盐三十余斤。盐呈红黄两色,食之味浓。不由问曲宗:你嫂子和妈妈她们祖祖辈辈那样辛苦地制盐,如今盐井的盐,究竟和现在生活还有多大关联呢?

6

再回到下盐井村时,有一位叫索朗吉村的老人拉着曲宗的手,说很久没见,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家里喝茶。据说盐井原住居民只有一万人左右,所以一半以上曲宗都认识。

老人的房子和院落非常漂亮,不过也是“空巢”。除了老伴央宗在家,儿女和孙子们都外出工作和读书去了。看到央宗奶奶长着大脖子,像患有甲状腺疾病,喝茶的时候,我便问盐井产的盐里是否含有充足的碘。

央宗奶奶笑着说,除了爬坡时有点喘气,大脖子病并没给自己带来什么不适。因此从没看过医生。说着,担心我误解,又强调说:整个盐井像她这样得大脖子病的还没见过有其他人。

索朗吉村也忙说:“和盐没有关系的。记得1959 年从昆明部队请来的专家来盐井监测,在卤水井和盐田里抽样检验时,检测到卤水倒到盐田里后,碘含量比原来卤水井里的含量更高,说有可能垫在盐田里的草也含有碘。”说着,老人拿来一捧盐让我看:“你看,澜沧江东岸的盐白,南岸的红一些,成都质检的也来检测过,发现盐里面含铁量也高于一般的盐。”

索朗吉村说着,央宗奶奶和曲宗充满感情地点着头。

“外面来的盐我们是不吃的。炒菜放到第二天就会有苦味。腌制琵琶肉也不行,肉放几天就会臭,腐烂,只能用我们盐井的盐才行。”

琵琶肉是康巴地区特有的一种制作腌肉的工艺。研制出来的肉切成片是透明的,非常好吃,油而不腻。据说是要用一整头猪,开膛取出内脏后,再用盐井的盐填满,再缝起来风干后就制成了。但关键是要用盐井的盐巴才能腌制成功。

“你们这代盐井的年轻人,没想过在盐井开办盐制品加工厂或者发展与盐田有关的行业吗?这样你们就不必离家在外谋生了吧?”我问。这几天,我的手机微信响个不停,都是天南海北的朋友看了我关于盐井的图文,要求购买盐井的盐巴的信息。有做美容行业的朋友要求长年订购以用来做盐浴,有食品加工行业的朋友也要求大量订购以做腌制食品,还有做保健食品的朋友想开发盐井的盐以用来洗涤蔬果。

“哈,运输成本好高,盐巴太重了,再说盐井还没有一家物流公司。”曲宗笑着说。

回到曲宗家,两位老人已经给我们做好了有名的佳佳面,手杆的面条、盐井盐腌制的琵琶肉和腌菜。我一连吃了21 碗,吃完后,我背上一大袋盐井的盐巴,踏上了回返拉萨的路,而从此,我决定拒绝其它任何盐类,回到我的童年,像外婆一样,一生只食桃花盛开时,美丽盐井纯天然的桃花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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