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翎(回族)
1
大峡谷里有江。小峡谷里有河。大峡谷、小峡谷。大河,小河。大石头,小石头。这里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这条小小的河流清澈得像一股空气,在大石头、小石头间流动。这些水,昨天是冰川上的固体,今天是山谷里的液体。看去是普通水,但你走进去试试,保管扎得你惊叫起来。阿此竟敢把这条不可冒犯的河当成漂洗机来用。他端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一些搓过的衣服,他试探着把一只脚探下河去。他惊叫了半声,把牙关咬紧,坚决不把脚提起来。他胜利了。脚变成了木头脚。木偶般往里走了两步,开始痛——是那种冰棱子钉进骨髓里的痛。阿此龇牙咧嘴,再走了两步,把篮子挂在一颗尖石头上,连跑带跳地上岸来。他的妻子一手扶着大肚子,一手扶在岩石上,看着他,发出一串笑声,像母鸡下蛋。河水从篮子的缝隙冲进去,在人类的衣服里旅行一遭,出来的时候携带着泡沫和不可言说的杂质。后来的河水能带走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没过多少时间,进篮子去旅行的河水就一无所获。那么,现在阿此又得经历一遍刚才的下水运动。他龇牙咧嘴地把篮子端上岸来,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拧一下,往灌木上、石头上铺。篮子空了。河边花花绿绿地铺了一大片。
妻子半坐在一个状似沙发的大石头上,一手摸着大肚子,用眼睛帮忙他做这些事。用目光追着他在一个矮石头上坐下来。那个石头上搁着阿此的吉他。
阿此开始弹吉他。
太阳平平静静地照着。天气不冷也不热。他们就这样等着衣服晾干。
弹着弹着,阿此想起人生的第一把吉他。想起母亲去山下卖鸡蛋,烂泥唧唧地从母亲的脚趾缝里挤出来。母亲回来的时候,一只手紧紧地摁在衣服口袋上。里边的钞票——卖鸡蛋得来的钱,就是生着翅膀,也别想从这个口袋里飞出来。母亲攒了一年的鸡蛋钱,就为了给阿此买吉他。哎,那珍奇的、宝贵的吉他,阿此人生的第一桶金子!小阿此搂着它,快乐和力量像水那样从心里溢出来,简直淌成了一条河。就像脚下这条。无论是真河还是象征性的河,都刻刻不息。人的命运有时会像真河那样改道。阿此的河于十八岁改道,淌进师范学校的大门。那时他趿着一双破胶鞋,顶着一头卷发——是那种毛茸茸的卷,挎着一支很旧、但是颜色艳丽的民族挂包,怯生生地从车站走出,见人就问:“民族师范学校在哪里?”要是人家多看他一眼,他就赶紧说:“我是来赶考的!我要考师范学校音乐班!”好像害怕全世界把他当坏人。想
到这儿,他的嘴角飘起一个微笑。女人也跟着他笑了一下。不知她笑什么。反正只要他笑,她也会笑。女人也有河,也有改道的时候。这个女人的人生之河是嫁给阿此以后才改道的。与她一同长大的那些小姐妹,她们都像江一样淌到外省去了,要么打工,要么随便嫁给一个什么外省人。小姐妹们都没有坐在大石头上欣赏丈夫弹吉他的福气。就凭这一点,她就很满意。更不用说别的了。
太阳挪到正空,照耀着人间的河。衣服还有些潮气。阿此去折了一片芭蕉叶回来,做孙悟空状,挤眉弄眼地在大石头上舞了一回,把芭蕉扇献给铁扇公主,让她遮太阳。小俩口又聊起天,等着衣服变干。两双眼睛有时互相看,有时看周围,有时看远处、看天。月亮钩子隐隐约约地架在山尖上空。好像只要爬到山顶就把吉他挂上去,或者把篮子挂上去。
“我小时候老以为,只要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爬进月亮里去瞧瞧。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阿此说,“不过,在现实中我还可以去爬一下石月亮。”然后阿此讲起一桩往事。十五岁的一天他去爬石月亮,就是西面山峰上的那个大窟窿。那路也真够陡的!阿此简直像在爬一堵墙。快要爬到那个大窟窿的时候,他抓住石缝,把身子固定在岩石上,朝上望望,再朝下望望。觉得所有东西都同平时不太一样。
讲到这儿,阿此突然生出一个感慨来:其实世界上很多缺憾都可以拿一个别的什么东西来补一下。进不了真月亮,可以爬石月亮。墙上空空的,可以卖鸡蛋攒钱买一把吉他来挂上。去州里赶考,路费和报名费的缺,又可以卖掉吉他来补上。再比如,没洗衣机(主要是因为没有电),这个缺可以拿河来补。世界上总会有一样东西来帮补你不是?按洋人的说法,就是“上帝关上一道门、必会为你开一扇窗”。
女人崇拜地看着男人,打心眼里觉得这位丈夫太有本事了,连这样有学问的话都说得出来。男人愉快地看着女人,越看越觉得她的肚子大。生活的许许多多缺憾,全让这个大肚子给补上了。仔细想想,他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2
没有电,可以用蜡烛补。烛光一亮,篾笆墙就同白天不一样。这种墙,越旧越有一种红铜般的光泽。后墙上用砍刀划出一个洞,这代表窗户。虫虫们架着翅膀从窗户进来,好像兴冲冲地来赴一个什么约。早先阿此在窗户上蒙过一块塑料布。哗啦啦响了一夜,让人睡不好觉。奇怪的是,四周森林的声音像打雷,还夹着动物的嚎叫,不知要比塑料布响几百倍,却好像对睡眠影响不大。于是索性拿掉塑料布,让虫虫们想来就来吧。
前几个月,妻子刚刚娶来的时候,她总是拿一块毛巾去赶虫虫,说是怕虫虫影响他备课、影响他批改作业。现在她的身子越来越笨,心也越来越软,软到连虫虫也不忍心赶。她坐在床沿上,用一只手撑在身后,看一只蚱蜢在墙上跳,夸蚱蜢好看。他也抬头看了一下。那个尖脑袋的小东西,触须很长,浑身碧绿,翅膀展开像淡绿色的纱巾折叠出来的扇子。
“确实。”他说,“翅膀颜色怪好看的。”
“如果买到一种布,颜色跟蚱蜢的翅膀一模一样,那么我就要做一条裙子。”她说。
蚱蜢翅膀打开来确实很像裙子。前几个月他俩去林子里捡蘑菇,摘下一朵翻转过来,看见均匀美丽的菌褶和一道毛茸茸的小菌环,她也夸菌子好看,说它像百褶裙。
四只眼睛一起跟着蚱蜢在烛光里飞翔,在篾墙上碰撞、跳跃。屋里一片翅膀声。看了一阵,两双眼睛又对视了一下。笑一笑,又去看空气、看蚱蜢,看别的虫虫。这夜晚真是宁静——如果林涛声和虫叫不算的话。
不过,屋子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多变。乌云在天上迅疾地涌动,屋子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渐渐地感到空气有点压人。外边开始雷厉风行。他从桌子边走向她,同她并肩坐在床沿上。两人静静地等着。屋顶噼里啪啦响。窗洞很快被白亮亮的水帘子封住了。
“水帘洞!”他说。
“那么你是孙悟空。”她说。
突然上方滴下来一串水。蜡烛滋滋地一炸,熄灭了。他捏紧她的手。他们不说话,就这样坐着,用四只耳朵听。
“漏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肩膀动了一下,无声地说。
“我肩膀上也滴了一点水。”她的肩膀也动了一下,也无声地说。
“再等一阵子,雨会停的。”两人一起无声地说。
又坐了很久很久。阿此坐不住了。他感到茅草顶子已经被水泡胀。房梁即将被沉重的顶子压垮。他嘱咐妻子不要乱动,他自己拉开门钻进雨幕。浑水沿着屋脚流淌。在暴雨冲刷天地的声响中,他摸到了那把用树杈和木棒绑出来的简易梯子,爬上房顶,半闭着眼睛,一绺一绺地拧茅草。就像母亲拧麻丝那样。他又摸索着爬下来。在半瞎和呼吸不畅中,砍了一些芭蕉叶。再次爬上去,把叶子覆盖在屋顶上。好,现在他的事情做完了,还顺便洗了个澡。
天亮的时候,外边出奇地安静,好像昨晚上并没有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阿此觉得,今天学生大概不会来上学了。不来更好!路上会很危险。泥石流,山体滑坡,河水暴涨……这些危险词儿每在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就让他的背脊咻地麻一下。
教室的石棉瓦顶子湿淋淋的,沟壑纹路里填着的所有青苔都绿得发黑。这种顶子不怕雨,只是怕冰雹、怕狂风。墙是薄石片夹着黄泥砌的墙,晴天被太阳映照的时候,特别辉煌漂亮,好像有多高级似的。现在它喝水喝够了,从褚黄色变成了褚红色。这种变色墙确实很艺术。阿此走进教室,才发现这个艺术墙确实喝得太饱,以致它全身渗水。教室里整个地面都是湿的。
他走到课桌中间站了一下,觉得背脊悚悚的,湿湿的,仿佛即将像猴子那样长出毛来。看来全世界都已经湿透了。一只松鼠在后窗户那儿伸头缩脑。这位松鼠是教室里的常客了。就是上课的时候它也敢来。现在它跳到了课桌上。它的身上也是湿的,尾巴上的毛一撮一撮地竖起,看去像一条大毛毛虫。阿此的目光跟着松鼠在桌面上停停走走,又跟到窗口。松鼠在那儿一跳,消失了。
后墙上贴着的那些画,从作业本子上撕下来贴上去的画。都被洇湿了。最好的那一幅: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背柴的人,树上挂着一只拖鞋,现在那树干洇成了一片淡墨。不过拖鞋、树和人都还是老样子。
看到那拖鞋、树和人,阿此嘴角上飘起一个微笑。然后他走到讲桌后边坐下来。讲桌发出的旧木头味里掺和着菌子味。桌箱是百宝箱。这里边装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一个小木人,五官和纽扣是用铅笔画上去的;一把用小竹管拼出来的手枪;一匹木马,鬃毛和尾巴是用毛线粘上去的。还有一双鞋垫,不知是哪位女同学的妈妈做的。这些都是学生们送给阿此的礼物。在这里,“送礼”就是学生偷偷把东西放进桌箱的意思。有时候还会有吃的。前几天就发现百宝箱里有一小包辣椒面。这会儿,阿此发现一块皱巴巴的布,那上边歪歪扭扭地绣着几朵花。掀开后进一步展开搜索,发现了一包辣条。辣条可不简单!得走几个小时山路到乡里去才能买到。可能是大人给孩子买的。孩子自己舍不得吃,拿来送给老师了。
阿此把百宝箱整理了一番。抬头看空气。唉,这教室里太安静了。有学生在就不一样。尽管学生来得陆陆续续,但只要有一个学生在,情况就不一样。他们一进来就会开始读书。一边读一边等着别人来。一年级的声音最大。把学会的那些个字翻来覆去地读。如果不命令他们小点声,他们的声音会一个赛一个大,到最后简直变成争先恐后的大叫。其中一个特别聪明。阿此教二年级的时候,这位聪明学生把老师讲的东西都收进耳朵里。等阿此转过身来教一年级,他能把刚刚听到的课文都背诵出来。两个年级共享一个教室,就有这好处。学习好的一年级学生可以向二年级靠拢;学习吃力的二年级学生又可以向一年级靠拢。
“今天学生会不会来上学?”妻子出现在教室门口,一手扶门框,一手扶着大肚子。
“不来更好。”他说,“路上很危险。”
她站了片刻,门框上的那只手放下来,扶着肚子,笨笨地转身,像鸭子一样走了几步,消失在门外。
阿此继续看着空桌子。又一阵,外面有声音。他扭过头,目光穿过门框,看见一个小人,戴着大斗笠,鬃毛蓑衣从肩膀搭向身后的篮子,裤腿挽得老高,赤着脚站在泥淖里,看去像一个瘦骨伶仃的稻草人。他赶紧站起来迎出去。这个学生摘下斗笠,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声:“老师!”
阿此的眼窝莫名其妙地一热。赶紧帮这个学生把蓑衣和篮子卸下来。篮子里是书包和午饭。
把学生和篮子在教室里安顿好,外面又有声音。几个稻草人——有大也有小,高的高,矮的矮,都插在泥淖里。他们在仰头看老师的住屋,看茅草顶上的芭蕉叶。走动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又往教室这边看。然后他们都朝教室走来。
3
鸡还在穿裤子的时候,阿此就从学校出来了。身边的大山是一个神秘的、静默的黑影,蕴满了奥妙。他贼惊惊地走了半个时辰,好像后边有鬼在撵他似的。幸亏鸟叫得很热闹。后来一轮红日升起,他的步伐这才正常起来。前个星期六,他也这样走过一趟,是回家去接母亲。当时母子俩都背着篮子,篮子里有红糖、鸡蛋、旧床单撕出来的尿布、小衣服小帽子,还有新的小毛毯。母亲出门前执意要抱两只大母鸡,阿此告诉她,学校里养了一伙勤工俭学鸡,还有一大块勤工俭学地。菜啦肉啦都不缺。那天母子二人爬坡越箐,穿林过花,吃了两顿干粮才回到学校。母亲告诉阿此,这不算远。最远的一个寨子叫来桐,路难走得令人佩服。那个寨子的很多老人这辈子从没有到过乡政府。
今天阿此需要把这路再走一遍,他得去乡里信用社把工资取出来。这个月的预算,母亲的孝敬钱不给不行。老婆的奖金不给不行——她怀了九个月的孕,功劳最大。老婆要的绿裙子挪到以后再说。蚊帐现在不买不行。学校里有一种看不见的细蚊子,它们悬浮在空中,人的脸可以感觉得到它们。倘若手指头上被咬一口,会一直痒到咯吱窝。孩子生出来,万一被咬上几口就糟了…… 每个月发工资前,阿此都以为可以存一点,但真到了发工资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开销,把他的存钱计划给冲掉。以后孩子出来了,人口增加,那就更别想存钱了。嗐,不存就不存吧。又不是没过过缺钱的日子。
信用社是一间局促的小屋子。柜台上竖起一排钢筋栅栏,把小屋子隔成两半。两个工作人员坐在里边就像坐在笼子里。有个背影站在铁笼子前边。这是阿此在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这同学也是矮矮壮壮,也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也在一个“一师一校”小学任过教,不同的是现在他已经调到乡里的中心校来了。他从自己的学校到信用社,只需要走十来分钟。而阿此却需要走半天山路。
同事一边数钱一边同阿此讲话,“我媳妇差不多要生了。你媳妇也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阿此说,“不出半个月,肯定生!”
这位同事正在考虑让媳妇到县城去生产、还是在家里待产。他家住在山脚下的河谷里,离乡医院很近。反正不管在哪里生产,都有两位妈妈照看产妇,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阿此就不一样。阿此只有一个妈,缺少丈母娘。而且阿此家住在很高的山上,送媳妇回家待产还不如就在学校待产。
阿此从信用社出来,去到一个店铺里。买蚊帐。买蜡烛。买肥皂。买奶粉。不对,好像还得买点什么。一时间想不起来了。阿此一秒也不敢耽搁,得赶路。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做好所有准备,迎接孩子出世。快些走路、早些回到学校也属于准备范畴。路上每迈出一步,就好比朝着孩子走近了一步。
出了这条街,就是山的底座。上山以后就得撅着屁股走,就跟鞠躬似的。脸前边就是一匹骡子的屁股。那尾巴一撅,一大串黄绿色的粪蛋子涌出,落到路上,从他的脚边滚滚而下。让骡子先走一程吧。他在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歇下来,背靠着身后的篮子。
天早已过午。走着走着,饿虫在肚子里造起反来。阿此的脑袋开始发昏。眼睛前边有一些黑线和白线在穿梭着乱舞。他不得不扶住一株树,使劲摆了摆脑袋,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了——刚才在乡里忘了给自己买点吃的。吃的问题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可以把奶粉打开来吃。不过,能不吃就不吃。万一到时候孩子他妈没奶,这可是孩子的口粮。
脚下的路在摇摆。他的腿在发软。空荡荡的肚肠在叽里呱啦地荡漾,好像肚子里有一排波浪。阿此终于火了,把篮子甩在地上,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怪只怪学校太远。不,得怪这地方的人住得太分散。有时候一整座大山上只有一户人家,单门独户,看去特别让人多想。为了解决教育问题,起码有十几所袖珍学校像撒种一样撒在茫茫的大山里。一个学校就一个老师。老师得一个人干校长、副校长、事务长、炊事员和班主任。有什么办法呢?又不能把那些分散的居民集中到一个什么大地方去。
恼火归恼火,路还得走。办法有的是!阿此脑子里有位披甲执矛的勇士、一个“精神”。这个“精神”是在现实的捶打下,在脑中成形并臻于完美,于三年前的一天隆重脱胎而出的。那是刚刚毕业的时候,阿此兴冲冲地前来“报到”。先到乡里,乡里派个跑腿的把他送到村委会。村委会又派个善于爬山的替他背行李、陪他去学校报到。走呀走,爬山呀爬山,心里有一股子兴冲冲的劲儿撑着,几个小时的山路也没觉得咋样。到学校一看,原来是山洼里一个小空地上的一幢单打独立的破房子,根本就不像学校。前任是代课教师,自己觉得自己不贵重,于是什么都凑合。晚上把课桌拼在一处,铺上行李睡觉,吃饭到离学校最近的那户人家搭伙。现在正宗师范学校出身的贵重老师来了,村干部和村民都觉得万万不可再凑合。于是组织了十几个人,砍树,编篾笆,割茅草,足足忙乎了两天,在教室旁边竖起一幢篾笆房。先解决了教师宿舍问题。再砍树,编篾笆,割茅草,在新茅草房旁边搭起一座“食堂”。最后又在平地中央栽了棵松树杆子,把国旗挂上去飘起来。村干部临走前用一块黑炭往教室门楣上写了几个字“平安校园”。回头看了两次,两次都说:“这下子像个学校了!”
虽然像学校了,阿此也不痛快。不想站起来,只想在新茅草房里躺着。睡了两天,他的耳朵突然发痒,有句话在耳中响——“班上又不是我一个人遭逢这种‘一师一校’。更何况乡亲们对我太好了!”
这句话实在妙。它使阿此不得不点头承认现实,坚强地爬了起来。从今往后,这段话就变成了宝典,就成了披甲执矛的勇士,成了阿此的“精神”。每当阿此遭遇什么困难——无论是思想上的困难还是实践上的困难,勇士就会嚯地从他的脑子里跳出来,把他眼前的困难给撂倒,戳上几矛。更妙的是,这个勇士也是与时俱进的。它随时变换发言内容,时刻以最管用的姿态出现。
现在,是勇士出场的时候了。勇士嚯地跳出来,对阿此进行训斥:“班上又不是你一个人遭逢这种‘一师一校’。更何况乡亲们对你那么好、更何况学生那么可爱、更何况老婆就要生了!”
嘴唇开裂、喉咙起泡、眼睛发花、四肢发软这些症状统统被勇士撂倒,被戳上几矛。阿此立马站起来,把篮子背在背上,坚强地继续着他的征程。他以手、腿、腰和肚子的力量,加上心的力量,翻过了最大的那道坡。时过正午,烈日炎炎,不行,还得歇歇。这一瘫下去,就爬不起来了。他饿得呲牙伸舌,口水滴到大石头上,转眼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看来不吃点奶粉不行。干吃奶粉,嘴巴酸臭。臭就臭吧!反正没人闻。
又在披甲执矛的勇士激励下走了三个钟头。脚下的山体在发软,好像随时会坍塌。红旗在远方树顶子上飘。啊!学校,那坐落在绿色山洼的学校!仙雾缭绕的学校!阿此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再不到的话,他真不想走了。披甲执矛的勇士再跳出来训斥也不行。
教师宿舍的茅草顶子上亮晃晃的一大片。两个小人踩着那亮晃晃的东西,正在忙乎。几个大人站在地上仰头,指手画脚地指挥。原来他们在铺塑料布。其中一个大人向阿此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说:
“老师,大人身子重,爬上去怕把房子踩通一个大洞,只好派小娃子上去。”
山民就是这样,帮你铺房顶,还要陪着小心同你说话。你半道去他们家里歇脚,打搅了人家,人家还要反过来替这大山向你道歉:“路实在不好走,麻烦老师了。”
阿此赶紧把篮子卸在地上,走过去同他们一起仰头看。母亲和妻子,一粗一细两个身子杵在勤工俭学地里,也朝这边看。她们脚下的卷心菜像一朵朵绿色的大花。
4
原先估计,不出半个月肯定要生。阿此越等越怀疑这个估计不正确。早晨,她很笨拙地翻身,说肚子好像在痛。阿此问她,好像在痛的意思是什么?她说意思就是好像痛,又好像不痛。害得阿此一整天盯着她的脸看,又盯着她的肚子看。这只像葫芦一样的大肚子,看上去胀鼓鼓的,好像一碰就会爆炸。
一家人照常吃晚饭。妻子坐在一只很高的塑料凳子上。母亲坐矮凳子。阿此不想坐,蹲着吃。“我多想坐一下矮凳子。”妻子说。突然她叫了一下,说:“裤子湿了!”紧接着她就发抖,头发也湿了。阿此以为她这是紧张才满头大汗,却原来是痛的。阿此慌得团团转。母亲也慌得用两个手爪子掐自己的胸口,围着媳妇打转转。阿此原以为,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加上有母亲在,就不怕。老太太也原以为,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加上有儿子在,就不怕。现在可怎么办?
还是媳妇明白,一迭声地叫:还不快点进房里去!这下子阿此明白过来了,赶紧把她架进茅草房。连推带搡,弄上床躺好。老太太也明白过来,命令阿此快去请人。请人的意思就是去请最近那户人家的女人。并不是指请医生。因为这方圆几十座大山上根本就没有人医。只有一名兽医。
最近的那户,也与学校隔着半座山梁。阿此气喘如牛,跑进这家。人家一看就明白了。这家男人赶紧从火塘边站起,说老师你们先走。我去喊人!这家女人一颠一颠的,跑得比阿此快。
土著报信就是厉害。没多大功夫,全村人都集中到了学校里。连几只狗都跟着来了。女的全在产妇房里排排坐,男的在学校空地上围着一堆火坐。阿此现在胆子很壮,一开口讲话就笑,一笑就合不拢嘴。
屋内传出的喊痛声断断续续、有礼有节。屋外这些男人,有一半觉得她这是痛得不够。另一半觉得这是因为产妇不好意思乱叫。作为方圆几座大山上的重要人物,平时学生也拿她称“老师”,她怎么好意思乱叫?
呻唤声变大。看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呻唤声越来越怪。看来到时候了。
房里一伙女人,谁也不敢发言。老的把巴掌扶在腿上,坐得就跟汉人庙里的菩萨似的。中年的和年青的都像是坐在熊皮垫子上,把屁股在原地动了又动。虽然她们自己生过孩子,可是看别人生,比自己生害怕多了。看产妇这死去活来的势头,不像是能够顺利生产的样子。可是婆娘们都没有一点办法。产妇越是叫,她们越是一筹莫展。阿此的老母亲嘴巴发抖,两个手像爪子一样勾拢缩在胸前,在屋子里团团转。
屋外围着火的一圈男人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大伙不再开口,都阴沉着脸。阿此早就坐不住了,在火堆和教室之间走来走去。男人不好陪着老师走来走去,就都拿目光来陪他。再后来,这伙人也坐不住了,都站起来,低声商量。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走向阿此,一边搓着手,一边恭恭敬敬地建议老师把产妇抬到乡里去。
“对对对!你怎么不早说!”阿此像抓住了一个什么救命的东西。刹那间,他觉得此时的感觉曾经实打实地经历过。前几天做梦,梦见洪水滔天,阿此站在一块陆地上。脚下在坍塌。他伸手想去抓一个什么救命的东西。而脚下的陆地就在此刻流走了。然后他就被吓醒,胸口像是有一根杵棒在咚咚咚地舂。往脖子上抹了一下,一巴掌都是水。阿此老觉得这个梦有点不吉利。莫非这个梦今天要应验了?
天真是黑啊!好像是老天爷存心的一样。一伙老男子、中年男子和年轻男子在空地上忙成一团。扎火把的扎火把,砍竹子的砍竹子,个个都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而屋里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是凶多吉少。如果,如果产妇死了的话,那么孩子也活不成。那么一切都等于零。一想到这儿,阿此脚下的陆地开始坍塌,像梦中那样即将流走。
突然屋内传来婆娘们的惊呼。屋外的心脏们都“仄”的一声,缩成一小团。
突然,一个猫叫般的声音微弱地哭了一下。外边的所有心脏都缩成了一个疙瘩,不会跳了。同时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又微弱地咳了半声,像是嗓子眼儿被痰堵住、必须得咳一下的样子。突然,尖利的哭声刺破篾笆墙,嘹亮地逼过来,往四面八方传开。就像当年师范学校旁边的兵营在吹起床号。这下子,阿此脚下的陆地又都一股脑儿流回来了。一切都又不等于零了。这下子,屋外所有的心脏疙瘩又都松开,变回原来的样子,呯呯呯地跳起来了。
“肯定是个男孩!”有个牙齿漏风的哑嗓子说。
大家都点头,都呃呃呃地感叹。
“是个姑娘!”一个老婆娘跑出房门,向外边贺喜。外边的人又都笑。有七八张嘴巴在撺掇老师进去看看。阿此也很想进去看看,但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老母亲的声音飘过来,是吩咐阿此煮红糖鸡蛋。阿此赶紧往大窝棚跑。大窝棚就是厨房,在勤工俭学地的边上,去那儿要经过茅草房后窗。他透过挡在后窗洞上的纸板,往里偷看了一眼。床上放着一小卷行李,行李卷上露出一张粉红色的、尖尖的小脸。额头上贴着几绺湿漉漉的黑头发。
一个老婆娘跟进厨房,坐在火塘边上等红糖鸡蛋。她夸赞“女老师”的条件好、待遇好。这么一说,阿此自己也觉得,这年头产妇的条件和待遇真是好。吹火。支锅。放水。磕鸡蛋。阿此一边同这老婆娘讲母亲当年生孩子的故事。不过,阿此只能寥寥讲几句。他的嘴巴和舌头像是有某种束缚,使他不能完整地说出母亲的苦难。当年母亲怀着身孕,到亲戚家去背荞子种。来年收成好不好,除了靠风调雨顺,就是靠那批种子了。回来的小路像一道眉毛——没错,就像荒凉的大山的一道眉毛。走着走着母亲突然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不对劲也得翻过这道山。在冷僻的山顶,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松树发出浓烈的松脂气。那种气味,母亲到现在还仿佛闻得到。那些老松树千百年来站在那儿,雷电、岩崩和岩羊的噬啃都没能把它们怎么样。母亲突然就站不住了。于是,在一棵老松树的下边,在一层棕黄色的、厚厚的、温暖的松针上,母亲一只手扶着篮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松树干,生下了阿此。一位未来的老师在山顶诞生了。母亲用石头砸断脐带,脱下破旧的衣裳包裹新生儿。她抱着孩子,背着一篮子荞种,摇摇晃晃地翻过山顶。朝山的背面往下走了两个时辰,看见一户人家,走进去,母亲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户人家的女人急忙替她拾掇。这时候,脐带还在母亲的两腿间晃荡着……
5
学校的蓄水池同森林是隔壁邻居。敷满青苔的出水口上插着一根小竹管。水断断续续地从竹管子里流出,落到下方的一个石缸里。别看水少,全校的吃水问题、附近动物们的吃水问题,都有赖这一重要设施来解决。村委会曾经考虑过学校的“水利工程建设项目”来着,只是这个工程太大了,得在悬崖峭壁上凿一条水渠,把雪峰上的水引一部分过来。看来这一重大项目得留给村委会下一代领导人去实施。
阿此每次来清理这个池子,都有点不忍心破坏这个小世界。别看它容积不大,里边却有无限生机。棕黄色的水里游着至少八九个品种的虫子。没错,因为池子里的落叶太多,看上去水好像是棕黄色的。阿此把肚子扑在池壁上,撅起屁股打捞这些叶子。
“呃!阿此!”
原来是村主任拄着一根棍子、戴着一顶洋毡帽莅临学校指导工作。这一次,村主任给阿此带来一个十分巨大的消息:全县实行集中办学,所有的一师一校都得合并到中心校去。咱们这个学校搬家的时间快到了。
阿此暗暗喊了一声:老天!
“通知学生作好准备!这个星期天就搬!”村主任说。
阿此明明白白地喊了一声老天。
说搬就搬?简直不容阿此多想。不过,反正学校也没什么财产,课桌黑板都用不着搬走。到时候学生各自背自己的行李和课本。老师的家当由村委会派几个村民和两匹骡子解决。村主任还没出发,就把找骡子的问题都给规划妥了。
既然要搬家,要搬到中心校去喝自来水了,那这水池还清理个甚?阿此得赶紧回茅草房去,向母亲和妻子报告。接着还得赶紧跑进教室去,通知这个好消息。学生是优质传话筒。等学生放学回去报告家长,家长再告诉别的大人,不出一天,分散在各座大山上的人民就会知道学校即将搬家。
阿此从教室里出来,看见村主任撅起的屁股。他正在清理水池。他用树枝把池子里的叶子挑出来,甩开,再挑出来、甩开。
“阿此老师,你听我说后半截。”村主任说。
原来阿此刚才只听了半截。后半截话也是好消息:不出两年,这个村也得搬到山下去。那叫“整村搬迁”。
阿此再跑进茅草房里去,向母亲和妻子报告整村搬迁。再跑进课堂去通知整村搬迁。再回到蓄水池,同村主任讲了一些闲话。送村主任一程,回到学校,这才坐下来,全家正式讨论,痛痛快快地高兴。
等高兴过了,又开始难过。阿此无法形容这种复杂的心情,就走进教室里去,站在讲台上看学生。下方八双眼睛也在看他。其中有三双是二年级眼睛。五双是一年级眼睛。相比较而言,学生没有老师激动。马上就要搬到“大”学校去了,孩子们有点畏怯。其实,当老师的也畏怯。这个新学年开始前,在中心校集中开会的时候,阿此听人讲,中心校的老师得在早晨六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才能睡觉。根本不像山里那么自由。老师除了教书,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做材料、做简报、搞党建……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最麻烦的是还得学会用电脑!
嗐!管他呢!去了再说。
太阳下落,月亮升起。阿此有点坐不住,就顺着勤工俭学地的埂子,去旁边那座山包上走走。从山包上看下去,整个学校就像躺在青山的摇篮里睡觉。假若把云雾看成是静止的,那么整座学校就像在青山里飘动。巍峨的、屏风般的远峰上,那个石月亮看上去比真月亮还清晰。站在乡里也看得见石月亮,不过在乡里看见的石月亮和在这个地方看见的石月亮是不一样的。阿此突然觉得,这个学校不应该叫“尼华村教学点”,而应该叫“月亮小学”才对。哎,月亮小学,学校在云之上、在月之旁。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这几年怎么就没有多出来走走看看?如果,如果说生活是一本日记的话,前段时间日记上写满了教书、改作业、去河边洗尿布,简直没有写别的东西。再往前翻,日记上写满了教书、改作业、下河洗衣裳、同老婆讲话、弹吉他。再往前翻,翻到前两年,日记上写满了教书、改作业、做饭、自己同自己说话、弹吉他和等待。那时在等待什么?当时并不太清楚。可能是在等待着生活中发生点什么变化吧。那时候日子过得苦,成天盼望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对一切都很满意,觉得时间过得既快又慢,一学期就如同一星期而已。觉得在深山里待上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可事情又说变就变……
有哨声尖利地穿过云雾,钻进阿此耳朵里来。这是阿此同妻子的约定。要是阿此不在学校,而学校里又有了什么事情的话,她就吹哨子。阿此往学校走。学校所在的那个小山洼,从这儿看下去就像一个摇篮放在大山的黑影子里。现在摇篮那儿亮起了火光。有个短短的人影正在往火里添柴。那位老兄的四肢比别人短,胸膛有点像一只桶,看上去好像没有腰部。阿此刚刚到这儿教书的一天,就是这人扛着一小袋米前来造访,向阿此说了一番话:“老师缺粮,要是传到县长耳朵里去,那我们这个村的名声就像石头那样滚下山去了。”其实老师缺粮的事顶多只会传到村委会的耳朵,哪能传到县长那儿去?不过,能让乡亲们这样想,也不错。
阿此向那堆火走去。火边已经围着好几个人。他们两手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等老师。有个老男子肚子上横着一个东西——那是一把起本(四弦琵琶)。这个人是村里的艺术家。阿此在婚礼、丧礼上都见过他弹起本跳舞。前些日子有位村民家中失火,烧了个一干二净。阿此同别人一起去看望。这位乡村音乐家在废墟上弹着起本跳舞,跳了个通宵。现在他又要跳了。呃,他们都是来送别的。他们已经知道,以后阿此不会在这里教书了。阿此眼窝发热。不过,也没什么。这也并不算什么真正的分离。老师搬到乡里去,学生也要跟着去。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更何况,按村主任的说法,过不了两年这个村要搬到乡里的安置点去。大家照样可以找一块空地,烧火、聊天、听他弹起本跳舞。只是,到时候他们在乡里吃什么?他们的老房子怎么办?田地又怎么办……嗐!不想这个了。反正到时候国家会有办法的。
阿此朝他们走去。火已经被山风吹旺。火焰升腾着,火星向四下里炸开,在夜的黑幕上显得光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