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思想的当代文本——评《碑上刻什么就等你来定》

李晓东

杜斌的小说，主要取材于他亲身经历的商战风云、人生浮沉，似乎多英雄气概，少儿女情长，但《碑上刻什么就等你来定》却走了别一路线，爱情，成了情节的动力、故事的主角，但又是别样的爱情。

爱是排他的，似乎成了现代人对于爱情属性最本质的定义，“情敌”这个词，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中，都高频率出现。但在这篇小说里，在同样深爱着王九九的陈少志和刘青山那里，却消失了。 当九九告诉陈少志准备和刘青山结婚时，“少志听到惨然一笑，比哭还难看。她准备接受少志一顿臭骂。少志却满眼泪光地看着她说：我原打算咱俩结婚的。她又抠掉一块树皮说：我清楚。我以为你会嫁给我的……我觉得青山更合适……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眼中挤出一汪笑来：祝福你们！声音凄切得让九九想哭。九九大学里的初恋是少志，可鬼差神使地嫁给了青山。后来在珠海的新婚之夜，她扑闪着丹凤眼问少志：那天，我告诉你我要嫁给青山，你不恨我吗？ ”

恨，还是不恨？如果按通常人的想法，肯定是恨之入骨。有对青山的“夺妻之恨”，有对九九的负心之恨。 按电视剧的思路，应该上演“情敌厮杀”或“焚稿绝情”的桥段。然而，却没有。为什么呢？因为少志不恨。他的心中有震惊、有失望、有悲伤、有懊悔，懊悔自己只顾学习，没有花时间多陪九九，以致女友的心随他人而去，自己无限憧憬的美满姻缘、神仙佳侣成为泡影。五味杂陈中，唯独没有的，是恨。因为在陈少志心中，爱情的结构物，除了情，还有义。情义无价，情者，心相知、意相融也；义者，为对方牺牲奉献也。

“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仅“打倒孔家店”，墨家、道家、法家等诸子百家，其实都被打倒了。新儒家运动，致儒家开始复兴，形象日益光辉正面，墨家、道家、法家等，却从未复兴，甚至被有意无意地污名化。如墨之侠义，扭曲为江湖义气，似乎仅为地下群体、反社会者遵循；道家与修仙、学道、炼丹、气功，以及诸多迷信活动相关联；法家则简单化为驭人之术、专制之道。其实，在中国古代，诸子百家之学术、思想、精神、方法，既相互独立、各有特色，又共同作用于中国人的生产生活，和而不同、相辅相成，不同情形需要，则不同思想发挥作用。义，是墨家思想的核心，儒家也同样重视弘扬。

墨子评价自己的思想“此仁也，义也”，谓之“天德”，谓之“天志”，谓之“圣王之道”。墨家的义，不同于儒家仁义之义所标示的个人道德感、正义立场，而是“一同天下之义”，其核心在兼爱、非攻。《碑上刻什么就等你来定》中，陈少志、刘青山、王九九、张倩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但他们成长的环境，亦即蛇城，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侠义文化最深厚地之一。

熟悉的人一看即知，蛇城在实际中即山西省会太原，太原古称龙城。杜斌小说中，蛇城是一个重要所在。蛇城所蕴含的，不仅是太原，而是整个山西，三晋大地、三晋文化的精髓。翻开山西历史，舍生取义，舍已为人，兼爱天下者，比比皆是。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神农尝百草、炎帝教民稼穑，此传说之事，中华民族精神之源起也。尧舜禹禅让，上古三代仁义相传，为后世永远景仰。而介子推割股侍晋文公，聂政刺侠累毁容自尽，豫让漆身吞炭“士为知己者死”，蔺相如完璧归赵等，都是发生在这块土地上舍生取义，流传千古的故事。传统文化在山西人的骨骼血脉之中源远流长，至今潜而不绝。 《碑上刻什么就等你来定》就是情且义之，兼相爱、交相利价值观的当代文本。

陈少志出身大学教授之家，书香门第，自幼诗书过眼，及大学时，更是专业翘楚，文质彬彬。钢铁工人子弟刘青山，身高体壮，长于篮球，性格外向，孔武有力。王九九生长于农村，容貌俏丽，乡愁温婉。张倩乃钢铁厂领导千金，医生为业。四个人出身不同，性格各异，但在生命的深层，却和这块养育了王维、柳宗元、关汉卿、元好问的土地一样，充满着义的精神。在他们的意识深处，爱，不仅仅是拥有，还包括奉献和托付，以爱人之心为心。所以，九九要嫁给青山，少志无比痛苦，但他没有臭骂，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凄惨地笑着祝福。而后，带着痛苦离开家乡、放弃留大学工作的机会，远赴珠海。面对改革开放前沿的繁华诱惑，不忘初心，一直单身。在他心里，没有怨恨，有的，是对于爱的人的祝福，包括对九九和青山两个人的祝福。青山罹患癌症，来日无多。在生命的倒计时里，他选择的，是把最爱的人——老婆和儿子，托付给少志。让人想起中国历史上最有意义的托付，嵇康临刑，把两个儿子托付给的人，不是亲哥哥嵇喜，也不是志同道合的阮籍，而是写了长信绝交的山涛，“山巨源在，汝不孤矣！”这一临终托孤，和《与山巨源绝交书》相反相生、相辅相成，共同光耀千秋。在他们心里，道不同，可相为谋，因为都是真心实意为朋友好。

青山之所以敢于自污清白，以自己外面有人，发生婚外恋为理由逼九九和他离婚，因为他深知少志和九九的感情，更深知少志的为人。正如少志知道青山夺了自己的最爱，却惨笑着祝福一样。他知道青山会对九九好，会用生命珍惜自己爱的女人。青山果然没有辜负少志的期望，他没有少志显赫富足的家庭背景和丰厚收入，但九尺男儿掌饭勺，球场上奔跑的脚，一趟趟跑起了菜市场，拍惯篮球的手，做出了最合九九胃口的刀削面、过油肉、土豆丝，都是最日常的山西饭食，这跨界美味包含的，是无限深挚的爱。小说中，对青山做饭着墨甚多，看似平常，却恰是金圣叹、脂砚斋点评《水浒传》《红楼梦》时特别点出的，“不可不细察处”。因为九九到珠海嫁给事业有成，香车别墅的陈少志后，海参、鲍鱼、佛跳墙、红酒牛排……成了日常餐饭，回到母校参加校庆，同样豪华酒店、高档宴席，都是和青山相识相恋时大树下的辣羊肉串，结婚后的小屋土菜不能企及的。但后者却是九九心中最深切的记忆，也是少志所托正是此人的最雄辩证明。

墨子主张，以德义服天下，以兼爱消弭祸乱。兼爱可以止攻，可以去乱，兼爱是非攻的理论基础，非攻是兼爱的结果体现。于国如此，于人亦然。所以，陈少志、刘青山、王九九三人的情感，无论前一段的青山夺爱，还是后一段的少志接盘，都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执，甚至恶语相向都始终未见。所有的，是青山终得九九时对于少志的愧疚，妻儿托付少志时的放心，“他找陈少志，就是安排你和刘欣的去处。你们去珠海后，他在晋祠边租了一间房，每天带着那只流浪猫，骑着当年你们组装的自行车，到晋祠，到天龙山石窟，到蒙山大佛，到崛围山，到柳林河，沿着你俩过去游玩过的路线重游。他还叮嘱我，他死后不要告诉你，他不愿打扰你和儿子，只要你俩过得好，他就快乐满足了。三个月后，他去世了。”少志果然无怨无悔、满心幸福地迎接九九和青山的儿子。各阶段的情节，都出离了常见的爱情小说戏剧电视剧的惯常，不是叙事策略有多高妙非常、写作手法多么别出心裁，根本的，是人物独特的、为中国古代所遵从，而现代已不常见的价值观。

遵循这一价值观的，还有张倩。这个“第三者”，或者说“第四者”，同样是主角，小说后半部分情节的推进，包括谜底揭开，都有赖于她的给力。张倩与刘青山两代交好，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却未青梅竹马。他们之间，同样没有言情剧所见的爱而纠结，或者旧情不舍，有的，是为朋友完成心愿而不惜背上恶名的牺牲精神，以及照顾妻儿离去，心灵和身体双重痛苦的朋友临终生活，为朋友送终，立了无字碑，并且等了七年的大义无声。 “照片下面一片空白。张倩对九九说，碑上刻什么，就等你来定呢”，小说到此结束，也是全篇标题。首尾呼应，言有尽而意无穷。张倩怎么知道王九九一定会来？她知道九九会来的，因为她们是具有同样价值观的人，虽未见过面，但同心相应，同气相求，这才是真正的心有灵犀，互为知己。

小说用的，是回溯的叙述手法。已为成功者妻，夫荣妻贵，幸福美满的王九九随丈夫陈少志衣锦还乡，从改革开放的前沿珠海回到曾经学习生活的内陆蛇城。万众瞩目却独自向隅，一片片地回忆起以前的生活，情节被回忆补充，又接着发展。这种方式，让人想起《雷雨》。但《雷雨》里，曾经的爱在现实的利益考量下不堪一击，这篇小说里，却如刘青山墓前的碑一样，虽一语不发，却坚如磐石。王九九从晋南农村到了省会蛇城，又到南方的珠海，越走越远，却时时梦见老家门前的大槐树。“要问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槐树，是家乡的代名词——不仅是现实的家乡，也是心灵的家乡，更是文化的家乡。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乡愁，也是文化的乡愁。经济体制深刻调整，社会结构深刻变动，利益格局深刻调整，思想观念深刻变化，许多传统的精神、文化、价值，都回不去了，都被个人主义、个性主义、自我意识、独立精神等等来自西方的观念取代得差不多了。礼失而求诸野，中华民族的复兴包含文化的复兴，当然不仅是儒家文化的复兴，而是优秀传统文化的全面复兴与和衷共济，各施其能。我在《黄河》杂志首发，被中国作协《小说选刊》转载的杜斌的小说《碑上刻什么就等你来定》里，发现了墨家兼爱思想的当代闪光。我以为，这正是此小说最深切而无可替代的价值。民族复兴的丰碑，必然由我们每个人来镌刻，但碑上刻什么，大不相同，就等你我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