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善文
小时候的电影院,很大,那是黑夜里的空旷,带着大自然的回音。老家的梅田影院,那种阔达的感觉,尤为清晰。
梅田影院原为当年生产大队的大会场。混凝土结构的主席台高十多米,在那个年头,算是附近几个村庄里最为雄伟的建筑物了。改革开放的第二年,村里脑子灵光的一个村民将会场承包下来,进行砖墙合围,并加建了一条条水泥板,作为观众座椅,一家对外收费的影院由此诞生。
电影是留在我童年记忆里不多的大众娱乐活动。“彩色宽银幕”、“武打片”“战斗片”“反特片”是影院电影广告画中最常见的噱头,如同现在电影院里明星们的海报花絮一般。记得那时在这里最火爆上映的是《少林寺》,真可谓万人空巷,梅田影院连放好几个晚上,前来观看的人依然绵绵不绝。我们同学间见面,都会问到,看《少林寺》了吗?李连杰不但是我们心目中声名显赫的电影明星,更是一个武功盖世的偶像,一些同学因此沉迷于习武,晚上连自习课都不上,偷偷跟着从外地来到村里开馆传艺的武师学起功夫,就是希望能在某一天,可以成为像李连杰一样豪气冲天、玉树临风的英雄。虽然我自小看起来文绉绉的样子,也受此影响,私下跟着同学练了几招,因此被骂“不务正业”,在父亲棍子的敲打下,我最终放弃了成为“武侠”的念头。
我所在的善排村和梅田村早些年常有纠葛,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同学间的交往。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有十多位就是梅田村的,因此前往梅田找同学玩耍,继而又去看一场电影,便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且百试不爽。在我记忆中,那几年看电影极少买票,当时自己的个子不高,1.3米左右的样子,属于可买可不买票的高度,并且也总会碰上电影院守门的是哪位熟好的同学父亲,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头一低,呲溜就窜进去了。我同学中也有那鬼灵鬼灵的,只要看到有大人进场,便会装成是那人小孩,尾随其后,如此混水摸鱼,总也常常得逞。其实,在年龄大了之后也逐渐明白,并不是看不见,而是因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哪怕真的识破了,对于前来看电影的小孩子,守门的也大多会网开一面,这就是乡村那从未曾改变过的质朴,日久弥深。
当时的电影拷贝非常紧缺,尤其是热门影片。抢片便也成为家常便饭。临近的几个乡村放映点需要对放映时间精准计算,以此来保证一卷片子可以顺利地从上一个点传到下一个点,确保每个点的影片播放都能顺畅进行。但由于交通延误或放映设备损坏等多种原因,胶片无法按时送到的情况也时常会发生,似乎大家已是司空见惯,少了吵闹,多了乐趣,小孩子张开的手臂,大人偶尔站起来无比高大的身影,都在那块方形的幕布上出现,引起一阵一阵的哄笑。由于放映机老化,转轴皮带松驰打结,造成胶片被热光灯烧坏的现象,更是寻常之事。“起火啦!起火啦!”,在小孩子大声喧嚷声和一阵大人的嘘笑声中,便可看到放映员熟练淡定地剪接着被烧坏的胶片,随着“咔嚓“一声,影院也恢复了原来的秩序。
从梅田影院回到我家也就1000米左右,但中间隔着一座座上了年纪的古屋,还要途经几口大鱼塘和当时生产队遗留下来的一个个便池。古屋大多是泥砖结构,经历了无数风月的洗礼,这些古屋已是沧桑而斑驳,若古稀老人,静默寡言。屋里已很少住人,但摆放祖宗灵位的功能没有变,逢上初一、十五,便总有那霜冷的烛火从那一座座房子里飘出,令人心悸。鱼塘因常有老人说过,里面有一种叫“水鬼”的精灵出没,使人每次夜里路过都心存恐惧。
在我的记忆中,电影再精彩,我也没有几次看完的。电影大多是晚上8点开场,但没看到一半,我就会在那凉爽的水泥板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我半夜醒来时,那空旷的影院只剩下几个像我一样睡熟的小孩子时,我惊醒之后,便急急忙忙往家赶。1000米似乎并不长,但当脚步被各种传说中的惊恐所羁绊,黑夜越发的浓稠,仿佛没有了尽头。在强大的阴影中,我惊慌失措地往家里逃。记得在一座古屋的墙下,活着一只大母猪和它的10多个小猪仔,我这个半夜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已打扰了它们的夜寝,在那阵阵同样惊慌的叫声中,我又走上了那条塘埂上。隐匿在荒野之中的草虫显然也已入眠,随着我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虫子一个个飞了起来,水塘边的青蛙则扑通扑通地往塘里跳的时候,营造出了各色的声音。祖母当年曾多次提醒我,夜间一个人在野地,如果有陌生人叫你的名字,可千万别回应,只要你接上他的话,灵魂就会被鬼气吸走了。此刻,年幼的我真的担心传说中的水鬼会在此时现身。这样的情景尽管每次都让我心有余悸,但我却是乐此不疲。那时的小孩似乎也没有那么金贵,夜里是否回家,几时回家,家长大多并不知晓的。
关于那几个便池,也在这么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有一天刚下了一场雨,晚上,我一个女同学带着弟弟看电影,在皎洁的月光下,在经过那里时,女同学怕弟弟踩湿了鞋,便对他弟说,你往白色的地方踩吧,那些地方相对会干一点,他弟弟一脚就踩进了便池中,一直到了成年之后,大家说起来依然是捧腹大笑,她弟弟却说不曾记得这样的事情了,被岁月湮没的往事就这样一点点的淡漠,消遁不见。
随着社会的前行和科技的发展,乡村娱乐活动更加多元化,加上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谋生,乡村的空心化无可避免,由此更进一步地加速了乡村影院消亡的步伐,梅田影院也不例外。这家影院踏入九十年代后,就再也没有营业过了。电影业在城市里也曾消沉了几年,却是活了过来。这也是世间的另一种轮回吧!梅田影院却没有这种死而得生的机会。只是影院中那放电影的镜头和当年的月光却久久投射在我的心里,这或许是另一种永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