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芳
2020年春节来临,许多人忘记了盼年、过年,却在惊恐中度日如年。
腊月29日一大早。Y市人民医院门诊大厅里,挂号的,交费的,拿药的,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密密麻麻地。穿着厚厚的冬衣,前胸后背紧挨着的男男女女,和在集市上、商场里、小摊边购置年货一样。
轮到夏琪,她走近挂号窗口,把就诊卡递进窗里,却不知挂什么科。挂号员问你什么病?夏琪说,有点咳嗽,无力。没等挂号员回答,旁边立即有人指点,挂发热门诊,去登记。
发热门诊在哪?夏琪问道。
挂号员说,在住院大楼旁边的小院里。
夏琪立即转身,左车右躲地从排队的人群中穿过,快速走向门诊大厅的后门,出了后门,边问边往住院大楼、发热门诊的方向一溜小跑。她早上来医院之前,就给母亲打电话了。她到医院拿点咳嗽药,或者打个消炎针,就把自己置备的年货,分一半给母亲送去。想到80岁的老母亲,瘫痪在床一年多,照护的刘阿姨今天要回家了,她又加快了脚步。
来到发热门诊,小院里也排着长长的队,大概是临时安置的场地,周围还有穿着长款工作服,推送小货车的人在进进出出。夏琪接在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人们后面,排了上去。队伍排得稀拉散漫,以致快排到住院大楼了。有些年轻人在说说笑笑,有人戴着防寒的口罩。
天阴阴的,不时有人咳嗽,夏琪也间断地干咳。有人在议论,发热门诊怎么这么多人?夏琪围着厚厚的大围巾,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防寒口罩戴上。
夏琪从或鲜艳或灰暗的背影往前看,对着小院敞开的门里,摆着两张桌子。一个医生坐在电脑前问诊,一个护士在另一张桌边做检查。他们不像平时在门诊,只穿白大褂。他们戴着医用口罩、戴着防护眼镜,还戴着手套,穿着全身的隔离服,像宇航员似的。夏琪想,看个感冒发烧,还要这般全副武装?
排队的人挪动慢,她几次想退出队伍。她给正在读研,刚回来休假的儿子打电话。儿子说,妈妈你不急,一定看了医生回来。事实上,她已经吃了几天感冒药,在住宅小区卫生所打了三天针,没见好转。今天是在儿子的敦促下,她也想看医生问个究竟,备点药好过年。她再给母亲打电话,给刘阿姨说明情况,问父亲的盐酸美金刚片吃了没?说这边的人多,还要等一会。
夏琪耐着性子,打起精神,一边电话安排一些事,一边慢慢往前挪。她透过门窗,看到医生诊完一个病人,就去室内的水池边洗一次手,换一次手套。医生看一眼排着长队的病人,吩咐旁边的护士打电话,报告病人太多,看不及。快两个小时了,夏琪才排到医生桌前。她看不清医生的脸,忍不住咳嗽起来。只听医生的第一句话问道,你去江城了吗?她看排在她前面的人,医生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没去江城的人,医生让他们到另外的专科点去,程序简单些。她想早点去看母亲,只想快点检查完。
夏琪说没去。医生看着她,问她的病症。她告诉医生症状,犹豫地想起来,十多天前,陪老公去过江城的肿瘤医院,回来一忙,感觉时间很遥远了。医生轻车熟路地给她开了拍X胸片、抽血和咽拭子检测三张单子,让她到护士那边去,先检查。
夏琪移步到护士桌前,也看不清护士的脸。护士让她张开嘴巴,用一根棉签,在她的舌头上沾了一下,将沾有她的口水的棉签装进一个小套管里封住,递给她,让她到门诊去化验。
这是做流感测试的咽拭子化验,在门诊四楼,抽血在二楼,拍X片在一楼。每个窗口人都多,每个窗口都排队,夏琪看哪里人少,就在哪里排队。她没想到,来看咳嗽病,这么麻烦,早知这样,还不如去药店买点药。她又安慰自己,已经在检查了,就把这些项目做完吧。夏琪在门诊大楼里,上上下下跑来跑去,等到她把三个项目做完,快到中午12点钟了,检查结果要到下午2点再扫码、查看。大厅里,人少了许多,她走出有些空荡的大厅,正急着去停车场开车到母亲那里去。
有人追过来,问你是夏琪吗?快到吴主任那里去,她的心一惊。
吴主任是放射影像科的专家,和夏琪熟。半年前,夏琪老公因为流鼻血,是吴主任检查发现脖子上有个大鼓包,建议到江城做进一步检查。她陪老公到协和医院检查,确诊为鼻炎癌晚期。
夏琪几乎是跑到吴主任办公室,吴主任正在看桌上的一堆片子,他说夏琪的X胸片有些模糊,建议她做CT检查。
夏琪听吴主任说,心又忐忑起来,问是现在做CT吗?吴主任说,就现在,我来做,你去急诊科开诊断单来。夏琪的心抖抖的,腿也像绑着沙袋子似的重了起来,她使劲地往急诊科跑,开单子,到收费处交完费回来,按吴主任的指示来到CT室。
吴主任在CT上看得仔细,他在确定他的判断。他今天的X片子特别多,他已经看了各种X片近300张。当他看夏琪的片子时,有些疑惑,为了确定,才追她回来做CT的。CT贵,每次费用430元。平时,有咳嗽病人就诊,为病人着想,一般拍X胸片,比CT便宜很多。但X胸片等待时间长,半个小时出结果,不像CT直观、省时。吴主任从CT显像上,看到夏琪的两肺有阴影,有白色的絮状,这正是正在江城流行的病毒性肺炎的症状。这让吴主任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目前特殊时期,为节省时间,只要有咳嗽病人就诊,直接做CT检查。
吴主任对夏琪说,你去急诊科,准备马上住院。
啊?夏琪一下就急了。她说要过年了,家里还有好多事,我只是咳嗽,吃点药就好了,我不能住院。
吴主任温和坚定的眼神,让她抗拒的心理,像泼洒在地上的一杯水,是那么地没有力量。
夏琪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来到急诊科。急诊科医生立刻给她开了一张入院证,让她去交押金、开三联单,到5号病区办理入院手续。
急诊科医生特别强调,你不能回家啊,你回家了,也要被抓来的!
住院,还抓回来?夏琪以为是医生的幽默笑话。但医生是病人的权威,夏琪疑疑惑惑地,听从医生的安排。
医生说得不是笑话,就在昨晚,医院收进一个比夏琪病情严重的病人。那人叫凌瑶,刚从江城回来,发烧、咳嗽,到医院检查后就走了。医院发现情况后,通过她的社保卡在系统上查找,直到晚上,才查到住处。敲开她的家门,见只有她一人在家。民警核实身份,让她住院。她说没钱不去,说老公还在江城,女儿也在国际航班上。医生反复劝说,晓以厉害,她才勉强来医院,做完CT已经凌晨2点多了。
夏琪心情沮丧地往5号病区走,自我埋怨不该听儿子的话到医院来。自己只是咳嗽,吃点药,拖过年再说也好啊。想想一屋的病人,做了一辈子财务会计工作、耳聪目明的母亲,就因为腰部第8-9根脊椎骨坏死,天天躺在床上。特级教师、曾经主教高考班的父亲,现在痴呆的像个孩子,药也是天天递到手上。老公的鼻咽癌晚期,病情虽然稳定了,生活也要依赖照顾。明天就年三十了,说好了在母亲那边吃团年饭的。现在住院了,家里怎么办,家里人该是多么着急。而且,什么东西都没拿来,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想到这些,她哭了起来。
5号病区是一栋独立住院部,过去以中医病人和部分肿瘤病人为主。夏琪到了5号病区,看到玻璃大门上,写着隔离病房几个大字。她的心,又咯噔了一下,难道我真感染了传染病?她硬着头皮到医护室,看到侧门、病房门上,都贴着隔离病房的黑字白纸。办理手续的护士,从头到脚也是全副隔离装备,护士给她办手续,给她安排病房,住1病区103病房,在一楼。她满脸愁云的出来,顺着走廊往前走,看到101病房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大概是夫妻两口子。102病房有一人,103病房没人。
夏琪走进冷嗖嗖的103病房,只有三张床,一个凳子都没有。她走到靠窗户边的床,把随手的提包放在床头。她给老公打电话,说自己住院了,给母亲打电话,说不能到她那里去了,家里人也感到突然,但都安慰她,让她安心。她让儿子来把车开走,给她送生活用品来。
病房里静静的,楼道里也静静的,夏琪间断的咳嗽,打破这种寂静。不咳嗽的时候,她能听到病房外的水杉树上,小鸟在鸣叫,自由地飞来飞去。她仿佛还听得到大街上,忙年的人们熙来攘往,奔波不停。没有看到医生,也没有几个病人。没有wifi,手机电池只剩一格了,她要在儿子送充电器来之前,保持与外界的联系,节约用电,不看信息。遥控器不灵敏,电视也打不开,她感到病区里的自己与病区外的人们,像两个绝缘体,互不相融。
夏琪去找护士,护士说,这个隔离病区,今天才成立,第一天,许多工作还在筹备中。请她耐心等待,不要随意走动,一会来给她量体温、打针。
下午4点钟,护士来给夏琪打上了输液。把温度计给她,让她自己量体温。几分钟后,她拿出体温表一看,36.5,还好,不发烧。在家时,她也一直体温正常。这时,病房的走廊里,不断有人走过,情绪沮丧、神色慌乱。还有推车推着重症病人往走廊深处走。
傍晚,儿子送来了开水瓶、脸盆,牙刷、牙膏,毛巾、内衣,纸巾、卫生巾等生活用品。她特地叮嘱儿子多拿几套秋衣秋裤来,近来,她常常流虚汗。儿子还送来了牛奶和水果,满满的几件物品,护士都帮着提了进来,用消毒水,360度喷杀后,帮夏琪送到病房。
夏琪给手机充电,看手机信息。信号时好时坏,能看到朋友圈信息了,有人庆幸赶在封城前回到了江城,也有人庆幸赶在封城前,离开了高铁火车站。封城?夏琪想,那么大的城市,怎么封啊?她不停地翻屏,找信息。有说进出江城的高速路口不让走了,有说地铁也停了,还有图片,空荡荡的地铁,工作人员正在拉下铁栅栏。她的心充满忧伤,哦,就这样把江城与外界隔开,美丽的江城也病了,就像此刻的自己,夏琪想。
晚上,夏琪一个人卷曲在病床上,像躺在冰窟窿里,身上冷心也冷。她感到自己的胸口上压着一块石头,呼吸在努力地掀开石头,发出很响的声音。伴随呼吸的咳嗽声,也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来回窜跑。
一向自强的夏琪,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就在十几天前,她还陪着老公在江城的肿瘤医院治病。老公是一个外部施工单位的负责人,身强体壮的,平时感冒药都没吃过的人,突然就被鼻咽癌晚期击中。老公困惑、焦虑、沮丧。夏琪陪老公治病半年多,她理解老公、宽慰老公。她与主治医生沟通,请医生介绍相同的病人,她找他们了解治疗过程,还和他们建群。在交流中,她认识一位黄老师,同样的病,治好了,复发,又治,三年了。黄老师心态平和,把鼻咽癌当慢性病治疗。夏琪请黄老师开导老公。夏琪天天忙得脚在飞,还想办法在院外租房做饭,帮助老公加强营养。老公的情绪和病情总算稳定了下来,现在,每隔21天,她陪老公去打一次免疫针。也正是从江城回来一个多星期后,她开始咳嗽。是不是在江城医院感染的病?她反复回忆,自己说不清楚。她还想着母亲、父亲、儿子。儿子难得回来,她还要给儿子做好吃的,和儿子说话,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往耳边流。
夏琪抹去有些冰冷的眼泪,似睡非睡地想着,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她想,这个年、这个春节也病了。
早晨醒来,大年三十。医生来查房,口罩、眼镜、隔离服,又是全副武装。夏琪看不清医生的脸,心中有好多疑问,她说自己体温正常,能吃能喝,就是咳嗽和无力,为什么一定要住院呢?
医生说,你这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是个突发性的病症。这种病感染性强,感染的人多。那么大的江城说封就封了,可见它的汹涌和危害。我们的隔离病区才刚紧急成立,医生都是从各科室抽出来的,还在观察、摸索。请相信医生,配合治疗,好好休养,不要多想。
夏琪想病毒性肺炎的传染这么厉害呀,自己的咳嗽原来与这种病毒感染有关呀。她侥幸地想,自己身体那么好,不一定就感染了。又想到年前,的确来来回回去过江城,就既担心,又害怕。她担心自己会不会传染了家里人,又害怕在这个隔离病区,别人传染她。
护士给夏琪发了两个口罩,把三瓶输液挂在吊杆上,两瓶大的一瓶小的。吩咐她2个小时报告一次体温情况。护士还是昨天的护士,夏琪知道护士姓余,是护士长。余护士长给她打上小瓶黄色液体,嘱咐她有不适摁铃呼叫。她躺在床上,几分钟后,挂针的左手又红又肿,她立即用右手摁铃,余护士长过来了,医生也过来了。医生看了看,让余护士长停药,打白色的大瓶。夏琪知道大瓶里是消炎水和阿奇霉素液。
夏琪摸出手机翻看,发现有很多报道。这个病,叫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只是自己不在江城疫区,没有在意。1月18日下午,钟南山到达江城,第二天到江城定点医院,下午开会,晚上飞回北京。连夜北京开会,直到凌晨。1月20日,钟南山参加记者招待会,说存在人传人现象。1月21日,国家科技攻关小组成立,14位院士、专家出席会议。1月23日,江城封城。
她现在可以看电视了,今天1月24号,晚上就是除夕,解放军医疗队正在到达江城。还有说要十天建成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她感觉自己仿佛医院呆一日,世上已千年。
两瓶输液一个多小时就打完了,夏琪按照余护士长的安排去做雾化。余护士长告诉她雾化的操作后,就去到其他病房了。她做完雾化,无所事事,陷入惆怅,其实这种情绪一直在,只是无事的时候更明显。想到大过年的,自己独处病房,顿觉孤零零的。
这家医院在城市的边缘。Y市禁止燃放鞭炮几年了,即便乡村,春节也不燃放鞭炮了。这时,从远处的村庄,清晰地传来了喜庆团年的鞭炮声。夏琪看到余护士长,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忙着,与外面的年隔离着。她从这个病房,到那个病房,输液,量体温,送口罩,白色的防护隔离服,像宇航员在太空行走,飘移,没停。
夏琪问余护士长,你不回家过年了?
余护士长说,年年都在医院过,习惯了,不过今年有些特别,倒班也只能住宾馆了。
你孩子多大了?夏琪无话找话说。
余护士长乐意回答,孩子刚两岁,交给他奶奶带呢。只是怕时间长了,儿子不认得我了。余护士长有些无奈有些幸福。
夏琪又问,我为什么要打这些药?
余护士长显然是公事公办了,说这是遵照医生的安排。
夏琪与家里联系,老公和儿子到母亲那边去了。刘阿姨的家就在附近农村,本来昨天要回去的,想着这一家人,病的病,瘫痪的瘫痪,刘阿姨想还是等夏琪回来,和她交接一下再走。
电视上热热闹闹的春晚,夏琪没有心思看。有一段抗疫情的诗朗诵,夏琪认真听了,约有所思,感动地想,这个疫情就在我们身边,我怎么没听说呢?电视开着,她觉着有些吵,关了,又觉得太安静。她无名的烦躁。夏琪喜欢的小品节目出来了,她盯着电视,像梦游者,心里不知游到哪里去了。似看非看的,一个年轻女孩拧着一个简易大布包,情绪没落地进来了。夏琪的脸上有了笑意,她像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碰到一个独行的人。她主动与女孩搭话。女孩沮丧地说,最近参加单位团拜演出,排练节目,来来回回脱换衣服,感冒了,老咳嗽,今天来检查,就不让回去了。大过年的,住院,多不吉利。交谈中,她知道女孩叫李丽丽。
电视上的春晚节目,不时吸引着李丽丽的注意力。病房里有了李丽丽,夏琪顿时感到有些温暖,她不像昨晚那么孤独了。
初一上午,夏琪和李丽丽正在打输液,就听到前面病房有人在哭,打破了楼道的寂静。哭声揪心,哭声里不停地在呼唤妈妈。声音从病房过道传来,哭声越来越大。
原来是住在108病房的一位73岁老人,呼吸衰竭去世了。老人是癌症晚期,在江城住院一个多月,年前转回来的。回来后,先在住院大楼的肿瘤科继续治疗。三天前,发烧不退,才转到隔离病区来的。她的大女儿一直陪着,在外面的儿子和小女儿要进来,要把母亲的遗体弄走。医生没有接到指令,不让动。他们扯着医生大吵大闹,哭叫,把其他病人都惊动了。余护士长一边避让家属,一边对病房做消毒处理,用床单把老人从头到脚遮盖住了。
上午过去了,老人遗体没弄走,子女们还在哭闹,大门锁住了。直到下午4点,子女们也穿上了隔离服。他们神情悲戚,将逝者装进方方正正的裹尸袋,拉上拉链,直接送往火化点。这是医院去世的,首例疑似新冠病毒感染者。夏琪站在窗口目送,仿佛看到猎人正在围猎一群兔子,她就是其中的一只,就要被追上了。她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夏琪转过身,看李丽丽呆呆地站在床前,她看不清口罩里李丽丽的脸上表情,但她看到李丽丽,正在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左胸,安慰有些惊吓的心。
微信上说,江城所有机动车限行了。有图片有影像,平常拥挤的街道,空荡荡的。长江大桥上、立交桥上,像重症病人的脸,苍白,寂寥。农村到处封路了,村村通的路,被挖土机挖断了,或者堆起了障碍物。还挂了许多六亲不认的标语。比如,今天走亲访友,明年家中剩狗。今天到处乱跑,明年坟头长草。江城人、鄂省人在外地受歧视,遭嫌弃。夏琪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瘆人。
刘阿姨已经回不去了。
病区的管理,越来越严。早上来了很多人,听说是疫情指挥部的领导。他们在现场指导,在看望病人,在检查病区。他们要求,病人要呆在病房,没事不要在走道走动,更不能串门。
隔离病区门前的路,设置了路障,社会车辆不让通过。儿子要送饭菜来,也送不进来了。夏琪告诉家里,隔离病区,医生护士和病人都是一样的饭菜,她就在医院订饭。单位知道夏琪住院了,李书记亲自打来电话,她接起电话,像见到了亲人,感动,似乎又委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李书记安慰她安心治疗,鼓励她坚强,配合医生,战胜病毒。她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病人越来越多了,先前显得空荡的大楼,楼上楼下,不时传来慌乱的声音。夏琪和李丽丽的病床中间,住进了一个男人,从江城回来休假的。几乎整夜不停的咳嗽,发烧。让时而咳嗽的夏琪难受、恐惧,她刚刚有些平复的心,好像被一团乱麻,纠缠的越来越紧。
夏琪觉得时间凝固了似的,日子那么难得化开,甚至有些绝望地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啊?
余护士长走进病房,让她和李丽丽搬到三楼去。夏琪突然感觉被特赦,情绪立即轻松,她把自己的生活用品,往水果箱、脸盆里塞,逃离似的,往外搬。
原来,医生把咳嗽严重的,发烧不退的病人都调整到了1病区的一楼,这样与医生护士距离近,便于治疗。2病区在二楼,夏琪想到自己在3病区,应该都是轻症吧,心里稍感安慰。
她还是和李丽丽住同一间病房,303病房。
夏琪出门打开水,一个人叫住了她。回头一看,是凌瑶,她儿子高中同学的妈妈,她们在家长会上认识的,那时,经常在一起交流孩子的学习。孩子们读大学后,她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凌瑶看着她,也戴着口罩。
你也中枪了?她们惊问对方。
凌瑶告诉夏琪,她先老公回来,本来想收拾准备好过年,没想到还住了院,老公也回不来了。夏琪看凌瑶蜡黄的脸,没精打采的样子,转回自己的床边,拿几瓶牛奶给凌瑶,让她喝。夏琪说,医生讲了,要多吃多喝蛋白类物品,加强营养。凌瑶谢过,就喝,感觉有劲多了。
楼上有电视,手机信号也好些。夏琪看手机,信息里说,江城感染的人越来越多,床位紧张,口罩成了紧缺物资。看电视,火神山、雷神山施工现场,千台挖掘机同时开工,场面壮观,热火朝天,又倍感祖国多么伟大。
楼上的医生姓张,是从ICU病室抽调来的。张医生来查房,夏琪就问,她现在咳嗽有所缓解,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张医生告诉她,下午做检查。还有8个人一起。
听说一楼一位93岁的老人去世了,大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和凌瑶同一个病室的女孩姓唐,小唐是附近农村的,刚从深圳回来,经停江城时呆了两天。回来,发烧,也住进了医院。她问张医生,我会不会死啊?我才28岁,还没谈男朋友啊。
张医生说,他从ICU那边来,那里的病人病情那么严重,都不放弃,坚持治疗,要相信医生。
有的病人和夏琪的想法一样,不知自己有什么病,什么时候能出去。情绪不稳定,甚至砸东西。张医生就和病人们建了一个群,一边用药,一边进行EAP团辅,帮助大家心理疏导。
晚上,小唐打开水,开水房在楼道的最西头,她怯怯地,怕去。她说,张医生,我要打开水,你能不能在外面等我一会啊?张医生站在过道说,不要怕,楼里都有人。
小唐进医院时,发烧,拍CT片,肺片干净,没有阴影。她差不多是和夏琪同时住进来的。第二次拍CT,肺上也没有感染。张医生让她再观察,连续三天不发烧,就让小唐出院了。小唐回去的路上,村里路都封了,路口有人守着,不让她回村。她又跑到医院,跟张医生说回不了家,想继续住院。张医生说,你要给村里讲清楚,你不发烧不咳嗽了,不是新冠病毒肺炎。再住传染院,交叉感染怎么办?小唐听张医生这样说,感激地谢谢张医生,辗转回到家后,还给张医生发来信息。
李丽丽看张医生对小唐这么好,就说,张医生对小唐那么好,不对我们好啊?
张医生微笑,怎么会呢?我对你们都好。说着,他把医院慰问他的苹果、芦柑、小点心都拿来,让李丽丽分给大家。
夏琪已经拍了三次CT,做了三次核酸检查,张医生都没告诉她检查结果。她觉得自己咳嗽有好转,讲话底气足,到底有没有病毒感染啊?她看到小唐回去了,感觉自己的症状和小唐差不多,怎么就不能回去呢?她找张医生,讲自己家里有困难,也讲自己的担心。
张医生说,核酸检查要送省里,检查结果回来,要报防疫部门。不通知你,说明你的病情在控制。目前,没有特效药,不能立竿见影,要保持好心态,耐心治疗,通过自身的免疫力,慢慢吸收。现在让你回去,病毒传播途径多,医界称为流氓病,也叫流氓病毒。就是因为病毒感染不规律,潜伏期飘忽不定。有些人没症状,但容易传染别人。有的感染一天就发病,有的感染24天才发病。你家里有困难,能理解,但你急着回家,感染了家人,感染了其他人怎么办?
张医生的耐心解释,让夏琪感到通俗易懂,又充满温暖,心情松弛了些。
夏琪看到微信上说,江城病人多,好多人住不进医院,一床难求。轻症只能在家隔离,拖成了重症,重症转为危症,有的还因此去世。305病房有个小伙子,讲他同事的父母在鄂南老家,都感染了新冠病毒肺炎,无床位,求助,也入不了院,一个星期内,先后去世。
凌瑶庆幸地说,幸亏回来了,要是在江城,医院难进啊。现在,有医生有护士24小时监护,万幸!
夏琪和病友们,偶尔在过道里交流。她知道病人、医护人员每天的伙食是国家负担,治疗也免费了。哪个国家能做到啊?特别是医护人员一套隔离服400元,都是一次性的。就想,难怪医生经常换班,他们在病区一天,除了要体力支撑,还为了节省防护用品,每天少吃少喝,真辛苦啊。
全国病例数万,江城是重疫区。国家派来了解放军,各省派来了援助医疗队。争分夺秒像打仗。医护人员冲锋在前,Y市人民医院也成为重要战区。
好消息接连不断。先是儿子给夏琪发来信息,说社区的绿色生态公司,组织志愿者送菜、送生活物资上门,他和爸爸的生活不用操心。他有时也去当志愿者,帮忙分发物资。
夏琪又接到了单位李书记的电话,告诉她单位暂时不用上班,让她安心治疗。并让她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给财务,工会组织正在统计,将从爱心基金中给她发放慰问金。同时,单位还给她送了毛巾、香皂等小慰问品,让家人领取后,方便的时候送给她。住院时交的押金,等复工上班后,会退回到她的社保卡上。
夏琪还意外地接到了省卫健委工作人员的电话,询问她的治疗情况。她一下就激动了,告诉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说,医生、护士都太敬业了,他们一直坚守,一直没回家。
2月4日,立春。果然是春天来了,天气明朗,阳光明媚,水杉树旁边的一片梨花树,也有绿芽了。夏琪拿起手机拍摄。拍完照,大拇指一滑,翻到了日历屏,点着时间一算,不知不觉,已在隔离医院住了13天。
这时,张医生走进来说,夏琪明天可以出院了。夏琪呀地就兴奋起来了。刚进医院时,说轻症患者隔离一周可以出院,她就天天盼着一个星期到来。到了一个星期,又出新的标准,要14天出院。快14天的时候,又担心再出新标准。没想幸福就来了。她脱口而出,出院了,要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张医生说,明天是出院,到留观区去。根据要求,还要观察14天才能回家。明天,你和305病房的王月一起去。你俩是首批人员。
夏琪立即清理自己的物品,像小时候盼望过年,盼着第二天早点来。她安慰李丽丽,说在留观区等她,李丽丽羡慕地祝福她。然后,就在走廊里闲走,想碰到凌瑶,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是那辆半夜把凌瑶从家里接到医院的救护车兼警车,把她和王月送到留观区去的。留观区是临时征用的宾馆,在一片水杉林后面,风景好,环境也好。她像当年的进步青年投奔革命到了延安、到了解放区一样,心情大好。余护士长陪着她们安顿下来,给她们全身消杀。
天气持续晴好,伙食比隔离病区标准还高,饭菜可口,免费。她和王月过去并不认识,现在像闺蜜。她们约在太阳下跳舞。
正月十五,天气虽然有些阴阴的,元宵节的气氛还是浓浓的。有电视看,有汤圆吃,还有好多的慰问信息和电话。夏琪还在手机上学习快手,她不再感到时间难熬,她甚至觉得不够用。
一天早晨,夏琪起床咳嗽,发现痰丝中有血色,她拍给张医生看。张医生立即@她,问明情况,给她开了药,嘱咐要喝强力枇杷膏,症状渐渐消失。
要说夏琪实在是一个能干的人。十多年前,在帮助亲戚创业的过程中,她与亲戚合伙开了一家门面店。经营床上用品和体育用品,最红火的时候,开到4个店,有20多个店员。去年,老公大病,加上父母需要照顾,她下决心转让了几家门面,留了1个店,还有4名员工。
年前她不想住院,心里惦记的还有店里的生意,想利用春节旺季,多走货。不想,这么长时间,不仅没生意,房租、管理,员工工资,各种开销一样不能少,让她也着急。
她不能告诉员工,自己在住传染病院。她更怕失去客户。现在好了,她在手机上学习快手,建社交群,把店里的线下售卖变为线上售卖。生意又回来了一些。
纷纷扬扬的,去冬今春的第一场大雪,大白天的从天而降。雪花们赶场似的,像跑累了,歇在高高的水杉树梢上、枝丫上,歇在冬青灌木的叶片上,歇在地面的草丛上。雪花们怒放着,那么灿烂,那么抖擞。雪花好像嫌春天来得太慢,把自己当作春天的花朵,飞歇在大地之上。夏琪欣喜地拍下来,发给儿子,儿子也有照片发给她。
大雪过后,天气放晴。又有几人来到留观区,余护士长跟踪护理。余护士长每天给大家发口罩,量体温,量血压。嘱咐大家注意事项。
夏琪问余护士长,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没休息?
余护士长说,顺手了,免得换人又要重新学习流程,坚持坚持吧。
夏琪从余护士长那里得知,每个病人,每天2个口罩。口罩的消耗量最多。随着与张医生、余护士长接触时间变长,夏琪从心底体会到了他们的仁心医德,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夏琪对余护士长说,她要给隔离病区捐送1万只口罩。她说她现在就让店长组织货源,请余护士长帮忙接受。余护士长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为答。
夏琪说我能力有限,但我是真诚的。
离开留观区的那天,阳光灿烂。夏琪站在楼上,一缕一缕的阳光,穿过水杉林,斜射在楼面上,也斜射在她的脸上,她把这个30秒的自拍视频,发在病友群,立即得到了吴主任的秒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