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粮食

2020-11-19 02:28
山东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粮食爷爷奶奶

项 静

我们村还记得一九五八年自然灾害的,现在只有三个人。我邻居春伯和春妈,春伯今年八十五岁了,那时他正当壮年,高小毕业回大队做会计,他的老伴年轻十岁,爱看小说,大集体的时候在食堂做饭,她一边烧火,一边看小说,看的是《小二黑结婚》和《红日》。还有一个辈分最高的老太太,村里人都叫她老奶奶,她是一个神妈妈,是我们村唯一能跟神界对话的人,谁有个三病五灾的,都去问询她。看见他们,就仿佛看到我奶奶,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多过我们这些子孙,他们曾经一起下田、聊天、笑闹、打架、纳凉和取暖,沾染了彼此的气息,连肤色、笑容都有了一种近似性。

北方漫长的冬天让人惆怅,无法舒展。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节日就格外值得庆祝,我奶奶讲过一个关于元宵节的故事。汉惠帝刘盈死后,吕后篡权,吕氏宗族把持朝政,老百姓和官员都内心不满,苦熬度日。吕后死后,大臣们趁机平除吕后的势力,拥立刘恒为汉文帝,平息诸吕的日子是正月十五日,此后每年正月十五日之夜,汉文帝都微服出宫,与民同乐以示纪念,民间万盏灯火,踩高跷、唱花戏、猜灯谜。节日是长时期压力的释放,欢乐陡然在人群和热闹中增加了。除了除夕,我最喜欢元宵节。我们那里其实不称呼元宵节,而是很简单地叫做“正月十五”,也不吃元宵,而是吃一种做成小旗子形状的面片,跟绿豆煮在一起,叫做豆旗儿,也有人叫它们面叶。吃完面叶,聚集到广场上集体燃放烟花,围绕着村中央的池塘,点燃的烟花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尖厉地炸响,烟花散开,白昼一般,可以看到对岸人的清晰的面孔,他们借着光亮朝对面呼喊彼此的名字。空中的景观跟后来我在城市看到的没有多大差异,都是星光灿烂和满世界辞旧迎新的笑脸。

稍后回到各自家里上灯,上灯有很多讲究,不是电视上那样挂着红灯笼,而是自己家用面做的,用面团做成动物、车或者碗的形状,放进一些植物油,插上棉线芯,用白瓷碗盛着放在水瓮里,有人舀一瓢水,瓮中扬起波澜,面灯自行旋转,小孩子趴在瓮沿上痴痴地看。还有一种灯,把白萝卜削成圆柱体,从一端挖个洞放进油和棉线芯做的,偶尔也有买红蜡烛的,点在猪圈、鸡窝边上、茅房里、粮囤里。等油熬的差不多的时候,全家都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用面灯照耳朵,可以一年身体健康尤其没有耳疾,被灯烤的耳朵既暖又痒。有经验的老人则开始观察今年的灯花,预测今年的收成。观察风向,他们盼望的是风向平稳,五谷丰登。奶奶心里有细密的计划,东风比较大,她就会多种棉花、高粱、地瓜,北风大就种麦子、豆子、玉蜀黍,她的愿望是满仓满囤的粮食。

奶奶除了爱他的大儿子,最爱的是粮食。解放前奶奶姐妹四人都由父亲做主嫁给了远近不一的地主少爷们。奶奶的第一任丈夫是纨绔子弟,家里粮食满仓满囤,但人脾气暴躁,家里婆婆还特别严厉,我奶奶说虽然吃穿不愁,但没少受气。刚解放那阵子,政府宣传新式婚姻,鼓励奶奶和他们家划清界限,奶奶的第一次婚姻就结束了。跟爷爷结婚,奶奶说她是上了当的,爷爷家父母早逝,一个哥哥带着弟兄姐妹一大家子,家底相当一般,相亲那天家里人做了手脚。奶奶娘家人顺手抄了一下我们家的粮囤,看到囤里的谷子有新有旧,有陈谷子说明家底殷实着呢,去年的粮食还没吃完呀。奶奶高高兴兴地嫁过来,结果是一穷二白,相亲的粮食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奶奶经常抱怨这个“骗局”。爷爷是个勤劳的人,他除了种地,还跟村里做石匠的人外出务工,他们秋收后会沿路南下渡黄河到河南,带着弟妹们去平原上拾麦穗,他们给主家凿碾盘、做工夫,过年回来一家人就能吃饱穿暖,那时候整个村子也没有什么富贵人家,每一家都是紧紧巴巴过日子。

囤里有粮心里不慌,奶奶天天把这话挂在嘴边,说给她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听,后来说给过门的媳妇,稍后说给我和弟弟妹妹们听。我们这个地方没有高耸如云的崇山峻岭,都是丘陵地带,高低的山脉连绵着,沟沟坎坎特别多,大部分土地都是平的,降水稀少,很难种庄稼,收成特别低。从古到今水一直是个难题,爸爸从有一米多高就跟着奶奶去陆房镇的东井挑水,吃水都这样,种庄稼自然指望不上水了,基本是靠天吃饭。政府请打井队探测过多次,终于在地势较高的山底下找到了水源,凿了一口地下井,吃水不用出村了。但用来浇地种庄稼还是太奢侈了,跟粮食产量一比,电费水费可能更贵。靠天吃饭自然对风调雨顺的年月就特别渴望,奶奶是个迷信的人,年年月月地祭拜,她拜祖宗,也拜我们家神,拜泰山神——碧霞仙君,更多的时候她拜老天爷,在她心目中老天总是最大的,她的口头禅是“我的老天爷”。

我奶奶对过去的记忆长久停留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前两个儿子是那个时候出生的,由于缺衣少吃,都没有活下来。农闲的时节听他们讲古,奶奶说的总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村前村后的树皮都被抢没了,榆钱还没长好就被捋光了,连土地庙前的熟土都被抠掉了,饿得头昏走不动,天擦黑一家人就躺家里睡觉。大集体要求家家户户把粮食、牲畜、土地都归公,我奶奶把所有首饰都交上去了,唯独留下了两瓮粮食,她跟我大公无私的爷爷吵架赌气,坚决不肯放出她的粮食。大队的干部为防止个人私藏粮食,家家户户都要清理和搜查,我奶奶抱着拼死的念头,要跟我爷爷离婚,我爷爷才放弃交出粮食的念头。我奶奶按照她在大户娘家生存的经验,把积攒的两瓮麦子砌封在炕底下,外表看起来是做了一个东北大火炕,让家里几个孩子一起睡在上面。把粮食视为比金银还贵重的奶奶,在一家十口人饿得睡不着的夜晚,偷偷摸摸下到深五六米的地窖里,磨一点面粉,煮一碗白菜汤。防止做饭的香味跑出去带来麻烦,一家老小躲到地下去吃。他们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平安度过了艰难的日子。

年年的煎熬让她真正做到了节俭持家,日子是一口一口的节省了的,家业是一滴汗水摔八瓣建起来的,所以奶奶有点近乎吝啬。我记得奶奶家的饺子和馒头都不是纯白的,黑乎乎是掺了红薯粉或者黄荧荧是掺了玉米粉,她很少做精粉面的饺子和馒头。叔叔经常抗议这种饭吃不下去,这种成色的馒头和饺子看起来就没有食欲,奶奶不为所动,她就一句话,不吃饿着。除非特别劳累的春种秋收时节,她才单独给我爷爷做一份精粉面的馒头和饺子。妈妈刚嫁进门的时候大概不习惯这么节俭的日子,和奶奶老是闹别扭。分家之后,奶奶对妈妈不知道节俭极为不满,她一定要忙闲分开做饭,不能顿顿都是面食,适当节省主粮。奶奶的理由是万一年月不好,有钱也不能保证不挨饿,一定把今年的粮食留到明年新粮食下来才可以卖,绝对不能把粮食吃完,粮食如果不多就搀着粗粮吃,还得让囤里年年有余。夏至那天她跟爷爷两个人在院子里铺上塑料布,翻晒陈旧的粮食,秋天粮囤里换上新粮食,旧粮食才可以上饭桌。她一条心都为着未来的饥荒储备着,电视上新闻里说多少次丰收,她都充耳不闻。

每年交公粮的时候就是奶奶最心疼的日子。奶奶坐在堂屋门口做针线活,带着老花镜,一会看一眼那些来要公粮的大队干部,一会嘴里嘟囔两句,“强盗啊,我种地都给他们了”,同是村里干部的爷爷瞪她一眼说:“你觉悟低,不是给他们,是给国家。”奶奶回瞪他眼,“你觉悟高,三天不吃饭试试看。”她继续做活,嘴巴里长吁短叹,骂骂咧咧。公粮运走,爷爷饭桌上跟奶奶掰扯,“这种事儿又不是一家的事,种地都要交公粮,你嘟囔也没用。”

“他们那些干部们怎不交啊?”“你知道什么啊?你看见他们没交?”“他们要是交了,怎么日子还过那么好?”

“人家有人家的门道,人家识文解字,总有办法去挣钱。”

奶奶说不出理由就骂爷爷是个混帐老头子。爷爷奶奶六十岁的时候还在地里劳动,他们每年都会种二亩红薯,耕地、施肥、插秧、拔草,扯起疯长的攀牢在地上的地瓜秧,把它们丢回到根部,就像女孩子把头发盘在头顶上,不久地瓜秧再次伸展开。秋天爷爷在前面刨出像婴儿头大小的粉红色皮的地瓜,排成一队,奶奶在背后用地瓜刨子刨成地瓜片,耀眼的白色地瓜片铺满一整块地。十天之后他们拉着地排车,一片一片捡起来晒干的地瓜干收进尼龙袋,再拉回家放进粮仓里。在农村没有什么稀奇的,大多数这个岁数的人都还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不论贫富,似乎他们是离不开农活的。

1993年秋天,小叔叔的婚事突然告吹,女方托人来解除婚约。奶奶本来打算小叔叔一结婚她和爷爷就安享晚年呢,如此一来又没有指望了。秋老虎天气格外炎热,奶奶已经搬到小叔叔的新房子里,第一次可以指望秋季收庄稼不用费力气上沟爬堰地运到老家了,地里庄稼也长势喜人,奶奶精神饱地准备满迎接丰收。那时候我们每天早上在学校里背诵的诗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我知道了古代山东跟我们的省份没有关系,但念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依然能够心有戚戚。

那天,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在抹眼泪,她看到我擦掉眼泪转身去做饭,爸爸已经连续几天很晚回家了,似乎有什么事情,家里一切变地蹊跷起来。奶奶跟我说她也心里也乱糟糟的,又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爸爸深夜回来了,和妈妈说已经买好了车票,让爷爷奶奶去东北。他只给爷爷说了真相,瞒着奶奶一个人,我的大伯因医疗事故去世了。奶奶和爷爷在耄耋之年走上了遥远而陌生的土地,要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现实,痛哭和心碎我都没有看到,但我在心中想象过无数次那个离别的时刻。爷爷奶奶在广袤的关东大地上,见到了吃不完的粮食,但比粮食更重要的孩子却丢失了。

再见爷爷奶奶已经1999年了。世界上相亲相爱的人都不应该分离,距离和时间会让人变得生疏和隔膜。虽然经常会收到寄回家的照片,但还是对见面的时刻隐隐紧张。奶奶有了老态,她是个高个子,跟她的儿子们差不多高,身板挺拔而健壮,但那时她明显佝偻了,说话也不像之前那么有力量,声音降了分贝,每一句话开始的声调是正常的,后半句就被浑浊的嗓音吞下去,变成一阵阵咕哝和笑声。她缓慢地转身,叫我的名字,用笑掩饰分离带来的距离。

之后,爷爷奶奶活成了一种自由的形象。跟贫穷、饥饿、劳动、操心子女断开了关系,奶奶坐在老太太们中间悠闲地唠嗑,数排自己家的几房媳妇,孙子孙女。爷爷到饭时会走到大门口,在东张西望里喊一声,“回家吃饭啦”,他已经成了一个温顺的老伴,性情比年轻的时候温和而宽厚。想到爷爷温和的样子似乎只能解释为一种反常,像很多村里暴躁的男人一样,在生命的末尾居然难得的安详,让你无法去和从前划上等号。也许在他们遥远的童年甚至是少年时代也有过天真烂漫,灿然微笑,庄稼地里的风雨和重复的生活粗糙了所有的细腻温和,反复无常的脾气里蕴藏着难言的苦楚和自己都把握不住的戾气。奶奶很少再提起她大半生都顾虑的粮食,她把家交给了妈妈,已经不知道柴米的价格,每顿饭都是细粮,她已经无感于其间的差别。奶奶偶尔会说一句,“现在日子真好啊,什么时候也不饿肚子”,说完他就痴痴地笑,众人也笑,两种笑声不同,奶奶是高兴,众人是笑她。

奶奶血压高,看起来有点虚胖,饮食诸多禁忌,荤菜和甜食都要忌口,我妈妈执行得比较严厉,奶奶就觉得很冤屈,“真是穷命呢,一辈子粗茶淡饭,有条件享受美味佳肴了,却又吃不得。”爸爸不把医生的嘱咐当回事儿,他不接受这样严苛的饮食限制,能吃就吃点,得病也不是一顿饭吃出来的,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这么大年龄了想吃就吃点,还能再活多少年?是年冬天,奶奶血压飙高,摔倒在地,住了半个月医院,血管阻塞引起了半身不遂,但因为奶奶一生几乎没有生过病,治疗效果特别好,恢复得还算理想,但是跟正常人相比还是有点差距,左腿和手都有点麻木,走路不利索。疾病改变一个人,不是让她衰老,而是让她年轻,奶奶不再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关心她的老头子,问寒叙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指使着爷爷干这干那。被拘束的心理产生逆反,她总是特别渴望吃点心和糖果。趁人不备,就寻索着吃一口,跟我们小时候对零食的渴望一样。

奶奶有一次问妈妈,这次治病花了多少钱?妈妈说够重新做套房子了。奶奶那天坐在门前晒太阳,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和古铜色的脸上,奶奶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着头,遵医生的嘱咐,定时用右手扶弄按摩左手和左腿。

“花这些钱,得卖多少粮食啊?”

“顶您以前十年收的庄稼”。

“老天爷啊,咦咦咦”

“粮食哪有命重要啊。总不能不给您治病呀。”

奶奶嘴里发出啧啧声,似乎是自责,但是我明白在她的脑海里已经不会再有年轻时候的那种因为粮食而产生的焦躁,不会有精打细算,医生说老年人记忆减退,家里的人也感觉到她脑子有点糊涂了,她经常叫我格格,那是我姑姑的名字。但她依然会唱《拾棉花》,“过门去男耕女织勤劳动,春耕夏种忙庄稼,到秋后粮食归仓柴归垛,五谷杂粮收到家。”她说这首歌是大集体的时候,妇女们一起劳动经常大合唱,歌词的内容是乡村夏日里未婚姑娘憧憬着未来生活的恬淡自然,岁月绵长。奶奶还会背诵《百家姓》《三字经》,她可以一口气背好久,这是她年轻时代记忆力特别好的证据,解放初村里办识字班,只有她一个人学到了能念书读报的水平,她对此一直特别自豪,我小时候的文字启蒙就来自于奶奶带我读《人民日报》,他习惯性把所有的“了”字都读成“liao”,把“的”读成“di”,她戴上老花镜,一板一眼地带着我读。想到奶奶一辈子没有多少顺心如意的生活,糊涂了反而更好,把那些吃苦受累的经历都忘记了,而最开心自豪的事情却忘不了。

奶奶就是在这样的幸福和清闲中往前又迈了一年。第二年,爷爷去世,他走得没有任何迹象。那天是他生日,中午吃了一顿鸡肉,下午说胃里不舒服,爸爸就送他去了医院,检查、输液,一切看起来都是平平常常的,医生说只是消化不良没有大碍。夜里,爷爷睡着就没有醒来,爸爸在那医院里自己独自呆到天明。天气虽然还没有到秋意十足的节气,但也已经是凉风习习,爸爸在县城微明地大街上走着,他要把噩耗告诉爷爷所有的儿子,爸爸说他没有一滴泪,就像怀揣着一个不得不告诉人的秘密。一个老农民就静悄悄地过去了,没有任何轰轰烈烈的言行,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子孙的,在陌生的病床上,他大概慌乱了一阵,但再没有力气睁开眼看看明天的太阳。

奶奶是个胆小的人,不够坚强,身上的疾病也让她没有信心,她以为自己会走在爷爷前头,这样的结果好像老天爷故意颠倒了次序。她怎么都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仓促的时间观念里没有为爷爷准备好这样的结局,只是在想着自己的结束。奶奶的命运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靠得住过,最初的媒人弄假成真,生活艰难和贫困,拉扯着一大家子,后来大儿子的不幸,没有想到爷爷在最后的关头又让她失望了。她每一次都是失望到不能自已,而后又无声无息地开始凡庸的生活。她一辈子没有什么想法,总是在羡慕着和想象着美好的生活,没有道理可以和世道天意理论,所以她只能勤快节俭,听天由命。奶奶被很多人安慰,流着伤心的泪水,奶奶告诉他们说,我想开了,老头子早走了是他没有福气,我还得等着过好日子呢。清冷的天空里,浑浊的眼神穿透不了天机了,太阳奇怪的高挂着,她开始吃饭,早上起床的时候叫妈妈去帮她穿衣服,或者有时候醒来晚了自己不好意思就一个人别扭着穿上,扣子交错着,衣襟一边高一边低。

早上她拿着拐杖沿着新修的公路走到田野里去,走到西山水库边上,这条路是通往她娘家的路,沿途修建了供劳动休息用的凉亭和石头凳子,早上起来锻炼的老人都是身体生病的,但凡健康的人都不会停下来休息。起伏的山丘整体变成青绿色,浓烈的绿色灌木丛遮盖住了山间梯田的堤堰,紫色的野豌豆花、黄色的苘麻花层层叠叠,开出白色星点花朵的牛筋草蛮横地铺满了大地。路两边的谷穗开始变得萎靡而沉重,它们已经等待着收获了。奶奶远远地跟路上的行人打招呼,跟同是生病的人闲谈两句,她眼睛里几乎看不到这些生长中的花草和庄稼,她就是踢踢踏踏地往前走,走累了坐一会儿,再走,再坐,走过去的路有多长,回去的路就有多长。转身看到村子里炊烟升起,就开始往回走,如果有计步器的话,大概三千步正好到家,她要走十五分钟。

奶奶不知道粮食已经不能给庄稼人幸福的许诺了,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孙子、孙女都到外地去了,他们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她有时候会叹气,好像日子一天一天都没变化,太无聊了。有时候也会欣喜,但那种欣喜是过时的,地里的玉米棒结实而饱满,谷子穗沉甸甸地低下头,小麦散发出清香味,她乐呵呵地唱《拾棉花》《朝阳沟》《白毛女》里的片段,声音含混不清,每一句的最后两个字都被直接吞咽下去。奶奶蹒跚在这条走了几乎一辈子的路上,早年为了粮食和生计,现在为了活动筋骨,粮食只是她满目风光里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她终于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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