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
1
我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席。已经一个小时了,两家人围着一张红木圆桌,桌子中央的酒精炉还在奋力燃烧,炉上的羊肉锅仔冒着腾腾热气。烟雾缭绕中,四位家长面色潮红,推杯换盏间相谈甚欢。王小浩坐在右侧,宽阔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从开席那一刻起,他就没放下筷子。对面的老程一只手搭在王伯伯的椅背上,一只手握住酒杯。他卷起袖子,露出两只雪白粗壮的胳膊,和王伯伯频频碰杯。两人舌头打卷,吐字含糊,混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我以十分钟一次的频率观察墙上的挂钟。在我灼灼眼光的注视下,那挂钟似乎害羞极了,分针和时针仿佛故意慢下来供我细细观赏。我不时地挪动屁股,恨不得架起板凳、拆下挂钟,鞭打指针们一起奔跑。
在过去的一小时内,以老程为主导,家长们穿插回忆了我和王小浩青梅竹马的童年趣事,大致包括:王小浩和我玩扑克,把我弄哭了;王小浩和我玩单杠,把我弄哭了;王小浩和我看动画片,把我弄哭了……期间老程不时举筷指向我和王小浩两位当事人,再三确认我们是否记得这段霸道王子欺凌纯真公主的黑暗历史,并提醒我们在上海一定要相亲相爱、互相关照。纯真公主我扯着嘴角,霸道王子王小浩一直盯着碗里的食物,两颊鼓起,仿佛一只鼓起声囊的青蛙。老程似乎不满意这样的消极回应,以亲缘关系由近及远,点名道姓委派任务。他让我给王阿姨敬酒,王阿姨握住酒杯,托腮望着我,双瞳剪水。我憋住一口气,起身敬酒。还没坐下,老程发起第二轮互动,要求我和王小浩加个微信。王小浩噘起嘴,正吹着一块冒着热气的羊肉,突然,王伯伯开口道,“小浩,男孩子主动一点。”王小浩二话没说,放下筷子,迅速掏出了手机,摆在我面前。我望着桌上的二维码,狠狠斜了老程一眼。他端起酒杯,和王伯伯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仿佛在庆祝双方合作愉快。
临别前,两家人站在院内。我迫不及待地举起手臂欲挥手告别,胳膊还未完全抬起,王阿姨突然掏出一个东西,以飞车抢劫的速度塞进我的口袋。我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口袋外露出红色信封一角。接着,以我和王阿姨为中心,老程、母亲、王伯伯一拥而上,五个人扭作一团。王小浩挺着肚皮,站在旁边。在老程高大身躯的掩护下,我好不容易逃出院门。喝高的老程垫后,他一步三回头地挥手告别。夜色中,老程追上来,脚步踉跄,伸出胳膊想要搭上我的肩膀。我错身躲开他,快步走向前。不知道刚刚纠缠中被谁挠了一下,我的手背隐隐作痛。我想起饭桌上红光满面的国字脸,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我他妈为什么要从上海回来参加这种饭局!身后的老程不断呼唤着我的名字,呼喊声在小巷中产生360度的立体声混响效果。
2
一周前,母亲在视频通话中第一次说起老程的消瘦。刚开始,她并未觉察到老程的细微改变,直到有一天,老程提着腰围大了快两寸的裤子来找她。他一上秤,已经瘦了10斤。母亲买了新裤子后,督促他去做体检,除了尿酸有点高,其他一切正常。但是老程的体重仍以均匀的速度下降,浑圆的肚皮渐渐塌了下去。母亲只能着手给老程买新的上衣。
我问,“老程在减肥吗?”母亲摇头,“他说不是。”
老程的饭量锐减。他常常一个包子就打发了早饭。中午无论母亲变着花样做什么菜,他也吃不了几口。晚上,老程以各种借口拒绝参加工作饭局。下班后,踏进家门,老程迅速脱下衬衫,搭在沙发上,换上黑色快干T恤和灰色跑裤,戴上护腕、运动手环和臂包,穿上专业减震跑鞋。母亲从厨房追出来,“你吃晚饭么?”老程站在玄关,一边摇手,一边关门。他穿着这一身专业的马拉松装备在宛菱河畔暴走两圈后回家。洗完澡,老程穿着老头衫和五分裤,噘着嘴,坐在餐厅阅读《中国教育报》。每当老程全神贯注时,两瓣厚唇就会不自觉地微微拱起,两颊凸起的肉收进去,由于发达的咬肌,从侧面看,仿佛一只正在吹口哨的猴子。一个半小时后,母亲到餐厅倒水,老程跷起了二郎腿,仍在看报纸。一小时后,母亲上洗手间,老程似乎看得更入神,嘴噘得更高了。一个半小时后,老程放下了报纸,打开一本书。母亲挨着老程坐下,“你最近是不是在减肥?”
老程摇头,“没啊。”
母亲又问,“那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程摸摸头,“没啊,就是胃口不大好。”
母亲说,“那你想吃什么,我来做吧。”
老程翻了一页纸,仍旧盯着书本,“没啥特别想吃的,过几天会好的。”母亲狐疑地注视着老程光秃秃的头顶,白色灯光下,一片雪亮。老程抬头对上她的眼神,嘴巴咧开,“哎呀!我没事,你别耽误我学习。”母亲起身,撂下一句,“假认真!”老程噘着嘴,眉头绞在一起,也不反驳。
临睡前,母亲决定进行最后一次侦查。餐厅无人。她拉开厨房门,抽油烟机呼呼作响。亮白色的日光灯下,瘦了一圈的老程叼着烟,倚着灶台,望着窗外,仿佛在思考宇宙构成、生命起源、意识本质。微蓝的烟圈冒过头顶,渐渐变白,被抽油烟机卷走。老程的瞳孔在一吸一吐之间不断放大与缩小。他叼着烟,鼓捣着手机,跳舞的指尖在一起一落间都极其慎重。母亲本想呵斥,但话到嘴边,轻轻唤道:“少抽点吧,早点休息。”老程应了一声,没转身。
“大概就是这样,”视频里,母亲紧蹙眉头,眉心纹扭曲,“田田,你爸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摊手道:“我怎么知道呢?”她沉吟半晌:“你回来看看吧,我不大放心。”我的表情如石膏人像般凝固,定格在手机屏幕上。
3
二十多年来,老程没有瘦过。他经历过物资匮乏的童年与少年,与七个兄弟姐妹争夺极其有限的粮票,对于食物的热情和渴望早就深深镌刻在基因和肌肉记忆中。早上,老程常常炒一碗蛋炒饭,佐以昨晚的剩菜作为早餐。他一个人坐在餐厅,面对满桌丰盛的剩菜,向我和母亲炫耀自己的勤俭持家,“你们看看,我把剩菜都吃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啊,早上不吃米饭,没劲儿干活。”早饭的第二选择是在小区门口的面馆点一份牛肉炒饭,外加一个溏心荷包蛋。他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伸出舌尖,舔掉粘在嘴角晶莹剔透的淡黄色米粒,噘起嘴巴顺时针擦一擦,迈出店门。沿着店外的金盛路步行五百米即可到达老程的单位——宛城市教体局。从单位到家,每天四趟来回,两千多米,约三千步。这是老程一天的运动量。中午,母亲通常准备四人份的饭菜。从起筷、咀嚼、吞咽、落筷到再次起筷,各种食物在老程嘴里打转儿,它们还来不及互相问好,就一起手牵手顺着食道滑入深渊。到了晚上,老程经常参加各种饭局,从冷菜到小炒、锅仔,再到主食、点心,耗时两小时,以老程的速度,能吃下旁人两倍的食物量。即使身高一米八、骨架粗大,经过二十多年持续不断地浇灌,这些营养也足以让老程成为一名高大的胖子。
年纪大了,老程常在饭桌上追忆往昔。他端着专属的蓝白色大瓷碗,跷起二郎腿,浑圆的肚皮紧贴餐桌侧面。他举筷指向我,在半空中比划两下,食物还在嘴里打转儿,“田田,我当年也有六块腹肌,倒三角形身材啊!”
我闷头吃饭,答道:“哦。”
他转向母亲,“我当年最厉害的是排球,校排球队队长!”
母亲揶揄道:“是啊,田田,那时还有女生啦啦队给你爸加油呢!”
老程喜笑颜开,眉头舒展,一双木筷举起油亮的红烧肉,划过一道急促的抛物线,落到蓝白瓷碗里。他夹起肉,大口咀嚼,“田田,我没骗你吧!那时的大学生绝对不输给你们现在的985!”
我见过几张老程驰骋球场的照片。当时的小程戴着棕色的大方玻璃眼镜,国字脸棱角分明,手臂合拢,马步蹲得极低,蓄势待发。他穿着白色背心球衣,六块腹肌无法证实,倒三角形啊——从肩腰比例来说,至少是一个倒梯形。年幼的我小心翼翼地从相册里取出照片,攥着它跑去问母亲,这是爸爸吗?那时的老程已发展为上下底倒置的正梯形,相熟的叔叔阿姨甚至母亲都叫他“程胖子”。母亲点头。我追问:“那爸爸为什么变胖这么多?”母亲一本正经:“为了生你啊。”在她真挚眼神的注视下,我低头摩挲着老程棱角分明的脸庞,暗暗愧疚于自己搞大了他的肚子。有了将军肚之后,老程拍照时也颇具将军风范。他经常双手交叉背在身后,随着“321”的倒计时,深吸一口气,两肩耸起,挺胸收腹,屏住呼吸。在肺部氧气即将耗尽的那一刹那,快门按钮落下。照片里,老程的肚皮略微凹陷,胸前还有若隐若现、喷薄欲发的胸肌,神情却极不自然。他的眉头绞在一起,抿着嘴,仿佛时刻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
老程尝试过减肥,但一切雄心壮志均以失败告终。在某一个慵懒的午后,酒足饭饱的老程咂着嘴,一只手掀起汗衫一角,摸着浑圆的肚皮,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他望着满桌杯盘狼藉,突然大手一挥,“从今天开始,我不吃晚饭了。”他撑着桌面站起身,一边重复着壮言,一边挺着肚皮向卧室的床榻走去。下班刚到家,老程脱下深色衬衫,搭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穿上专业的黑灰色马拉松装备,挺着肚皮在南郊的宛菱河畔暴走一圈。大概一小时后,虚汗淋漓的老程踏进家门,趿拉着拖鞋从厨房踱至餐厅,又从餐厅踱至书房。黑色T恤粘在宽厚的背部,印出一大片不规则的汗渍。来回几趟后,老程回到厨房,开灯,关门,磨砂玻璃后映出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我拉开门,老程埋头啃咬,狼吞虎咽,咀嚼声清脆,灶台上放着一个开口的白色塑料袋。汗水析出了白色的盐渍,粘在黑色T恤上,星星点点。他转过身,嘴角粘着几粒白芝麻。老程从塑料袋里抓起一把铜钱大小的圆饼,迫不及待地邀我共享。
母亲探进身,“你不是不吃晚饭吗?”
老程见我没接,顺势将掌心的麻饼倒进嘴里,咕叨着:“是啊,晚饭没吃啊。”
母亲追问:“那现在吃的是啥?”
老程答非所问,“我刚远动完,路上顺便买的。”
4
和母亲聊过后,我进行了搜索,各种触目惊心的标题伴随着一连串感叹号跳出屏幕:
“突然消瘦千万别不当回事!有可能出现大问题!”
“突然消瘦要警惕:这个病查出时多半是晚期!”
“突然消瘦竟是这些病作怪!”……
简单来说,老程运气好的话是肝硬化、糖尿病,运气差就是癌症与肿瘤。
当晚的梦中,我站在一条笔直的走廊尽头,天花板的日光灯照得白色的地板雪亮。母亲趴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一边啜泣,一边指着旁边的病房。我推开门,瘦骨嶙峋的老程穿着病号服侧躺在床上,干枯的皮肤包裹着裸露的脚踝。他咿咿呀呀地嚷着,我凑近去听,突然手腕被抓住,那冰冷陌生的触感使我浑身一激灵。我睁开眼,枕在头下的胳臂麻了,棉质的睡衣粘在后背,冰冰凉凉的。
周五晚,我坐上了上海回宛城的最后一班大巴,到站已是深夜十一点多。走出车站,我缩了缩脖子。白色路灯下,老程裹着皮夹克,斜倚着汽车后视镜,两腿交叉,夹着一根香烟。他看见我,丢下烟头,远远地朝我招手。他大步走来,咧开嘴向我打招呼。细细看,老程的肚皮似乎少许清减,国字脸依然丰满如初。我来回张望:“妈妈呢?”老程答:“你妈回外婆家了,我们明天也回去,顺便拜访你王伯伯。”
路上,老程围绕印象久远的王伯伯展开回忆,不断提起小时候我经常去他家做客,精神之亢奋、语气之激动、兴致之盎然,十分钟的车程显然不够发挥。说得兴起,老程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递给我手机。翻拍的老照片上,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我和一个身材敦实的男孩站在一扇红色油漆的大门前。两个小人裹在红色的棉袄里,脸冻得红彤彤的,张大了嘴巴笑,苹果肌凸起,眼睛都快挤没了。老程神色飞扬,介绍了王伯伯之子的姓名、年龄、学历、职业、籍贯等等,甚至还提到他高中时尤擅数学,拙于语文,自作多情地认为正好与我互补。趁他不注意,我皱着眉,不露声色地点了删除。之后,母亲打来电话,嘱咐我明天一定要穿着得体,只字未提老程的消瘦。
谁他妈知道是这样的饭局呢?!
5
回到上海后,我一鼓作气拉黑了老程和母亲的微信,并退出家庭群聊。母亲数次打电话给我,我控诉她怎么能骗我去相亲?她答,“没骗你啊,只是趁你和小浩都回家,大家一起顺便聚聚。”语气笃定,避重就轻,还他妈叫“小浩”?我一下掐断了电话。后来,老程开始给我发很多信息,频率快赶上热恋期的情侣。他嫌打字麻烦,喜欢打电话,我没接或者拒接,他也不在意。
老程的信息一般以“女儿:”开头。
早上发来:“女儿:你在做什么?”
第二天晚上,我答:“在吃饭。”
老程秒回:“哦。把我移出黑名单。”
我沉默。
在我为数不多接起的电话里,老程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移出黑名单。我沉默,他不追问,只是每早问候,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把我移出黑名单”。
二十多年来,我和老程一直站在杠杆的两端遥遥相望,通过母亲这个支点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无数惨烈事实证明,任何越过支点、试图在家庭中建立稳定三角关系的尝试都是一场难以收场的悲剧。但是,老程改变了战略战术,母亲也明显没有摆对位置,这根杠杆摇摇欲坠。
上幼儿园时,每天早上,高大的老程倚在门口,客厅斑驳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巨大的黑影。他指着墙上的黑白挂钟,五官在丰满的国字脸上拧成一团,大吼道:“动作都这么慢,叫也叫不起来,上小学怎么办!”我挺着肚子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攥着一袋热牛奶。母亲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一缕缕地给我捋头发。她手里不稳,嘴里咕噜着,“快了,快了,那么凶干啥。”当最后一根彩色皮筋扎在了我的羊角辫上,老程已经用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对我赖床和磨蹭的恶习进行了全小区的清晨循环广播。他拎着我的粉色米老鼠书包,跺着楼梯下楼。摩托车发动了。老程的怒吼混杂在发动机的咆哮中。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刚刚固定的羊角辫经历一番剧烈抖动,似乎摇摇欲坠。在老程的怒目圆瞪下,我气喘吁吁地以他眼中的残疾速度攀爬上摩托车。还未坐稳,一阵狂风吹过,我迷了双眼,胳膊条件反射地抱住老程的肚子。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在小小年纪已提前预习并亲身实践了“风驰电掣”与“一骑绝尘”的真正含义。
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常常参加老程的饭局。宛城的酒桌习俗太过野蛮,若干个成年男子经常争夺一只酒杯,脖颈青筋暴起,表情狰狞,仿佛随时可能展开决斗。一场拉锯结束,我根本分不清谁的酒杯又被谁夺取。我缩在一角,仿佛在观看一场完全不懂规则的柔术比赛。母亲担心老程,便用我最爱的动画片“海尔兄弟”来贿赂我去游说。我低头沉思,反复确认价码,“那今天多看两集,你说的。”母亲点头。为了我的海尔兄弟,我顺着酒桌小跑,两只羊角辫跳跃,奔向老程。我怯生生地拉拉衣角,“爸爸,你少喝点。”老程似乎还没从酒桌柔术比赛中缓过劲儿,大手一挥,“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在他巨大的推力下,我差点摔在地上。母亲悻悻地拉我回座位,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含着眼泪,苦着脸,抱着母亲哽咽,“今天我要看三集海尔兄弟。”红光满面的老程不忘瞪我一眼,我转头吞下眼泪。
老程的单位位于学校和我家的中间位置。刚上小学时,母亲嘱咐我放学去老程单位,和他一起回来。有一天,我跑着去老程办公室,他正在接电话,谈论工作。我憋急了,红着脸问老程厕所在哪。老程的五官又拧成一团,训斥我等一会儿。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体扭成了麻花,不敢再催老程。回到家,妈妈一边洗内裤,一边叫骂。为了安抚受伤的我,我被特许享受贵妃待遇,斜倚在客厅尊贵的真皮长沙发上看动画片。老程耷拉着脑袋,靠在侧边沙发上,噘着嘴翻看材料。母亲从卫生间出来,向他吼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么?”老程埋头在一叠红头文件里,噘嘴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母亲拿着湿漉漉的内裤又走回卫生间,咒骂着:“知道个鬼!”从那以后,每天放学,我带着钥匙直奔回家。虽然需要一个人多走点路,但是母亲和我都认为安全系数远远大于在老程单位进行中转。
上初中后,老程就不知道和我说些什么了。他一时兴起,邀我逛超市、买菜或者参加饭局,我总以“誓与母亲共进退”的姿态拒绝他。有时,他父性大发,辗转流连于我的书桌,试图和我拉拉关系,我经常以学习为由一脸严肃地轰走他。老程推推国字大脸上的眼镜,抽出几本书,悄悄退出房间。我伏在桌前,心里得意极了。他不敢凶我,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吸引我的筹码。
6
两周后,我醒来看见老程的信息,发送时间为凌晨两点。内容依然以“女儿:”开头,以三段论结构对父女关系进行了深刻解剖。我跳过长篇大论,拉到结尾处——田田,如果你再不把我和你妈移出黑名单,我们决定本周末去上海看望你。我咬紧牙关,哀嚎一声,蜷起身体,裹紧被子。那天早上,我将老程和母亲移出了黑名单。此后,老程依旧坚持不懈发来清晨问候:“女儿:你在做什么?”
到了晚上,我答:“什么事?”
老程秒回:“哦。没什么,有点想你。”
第一次看到这种信息时,我正在便利店吃关东煮,竹签串上的贡丸滑过木桌边沿,掉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两圈,堵在墙角。想到老程的各种行径,我气愤得不知所措。我只能使用最爱的大鹅表情进行轰炸——二十多个大鹅东倒西歪、横七竖八,以各种姿态出现在聊天界面中,我预估老程的手机一定会不停地震动,屏幕里不断闪现的大鹅会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他一定会因此而崩溃!但是一旦我安静下来,老程开始追问:“女儿:这些鹅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
老程说,“女儿:你不能这样,我不懂,你应该教我。”
我沉默。
老程又发来,“上次吃饭,你觉得王小浩怎么样?”
还敢提这件事?我拿着手机直哆嗦,发了一系列小猫殴打表情以作最后反击。
老程说:“女儿:你不能这么暴力。”
某一天,老程也开始使用大鹅和小猫。我质问老程为什么要偷我的表情。老程回答:“女儿,为了拉近和你的距离呀!”我正如那只倒地的大鹅,彻底崩溃。
每晚十点,我都会收到一篇两百余字的老程日记。内容主要叙述今天干了什么工作,路上碰见了哪个熟人,看见了什么新闻,有何心得体会。按照发送时间,每日随感大概就是老程在厨房陶醉于尼古丁中思考人生的收获。我躺在床上,浏览完老程的流水账,脑海里仔细复盘了最近的事情。从老程的消瘦到饭局,再到老程日记,最终结论是老程没有心事,只有阴谋。
当我疲于应对性情大变的老程时,王小浩突然约我吃饭。上次聚会后,我单方面默认他将永远挺尸在我的通讯录中。当僵尸复活时,我瞬间处于被动位置,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想了一个上午,决定接受邀请,勇敢迎战。再次见面时,王小浩穿着短袖T恤,黑色裤衩,背着双肩包,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在艳阳下拄着一把巨大的长柄黑伞。他的体形丝毫未变,神情却格外生动活泼,每分每秒都像要跳舞一样。他挑高眉毛,睁大狭小的眼睛,朝我招手,藕节般的胳膊晃晃荡荡,“嗨!不好意思,穿得有点随意,我刚游完泳。”我仿佛看见肚腹肥软的王小浩沉入水底,探出脑袋,手脚并用地狗刨式前进。蓝色泳道内,一只白得发光的球体奋力前进,周围溅出朵朵水花,波光粼粼。
饭点时间几乎每个饭店都要排座,我们来回穿梭在这个号称全亚洲最大的商场中,南北横跨约五百米,终于,来回五次后,在一家无需等位的店外停下。一只通体火红的小龙虾纸板立在门口,咧着嘴,举着虾爪。
进店后,王小浩放下双肩包,将黑伞靠在桌旁,浑圆的屁股砸在木凳上,“哎呀!不好意思,没来得及订位。我妈一直要我约你吃饭。我再不约你,就快被她逼疯了。”听到这句话,我最近备受折磨的共情之心瞬间被击中,溃不成军。我适当发挥了文学创造力,绘声绘色地分享了如何被骗去参加饭局、如何逃回上海、如何被老程折磨。略长我几岁的王小浩系着白色的纸围裙,狂笑不止,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和那张老照片里一模一样。
冰镇小龙虾上桌,一朵紫色假花被张牙舞爪的龙虾包围,掩映在白色烟雾中瑟瑟发抖。王小浩抿着嘴扯住虾身,虾头爆裂,虾黄四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你太傻了啦!你的行动要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你的回答也要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比如,我今天才约你吃饭。但我和我妈说,我已经约你好几次了,你没空。”
“啥??? ”
王小浩捏着两只虾尾伸进醋碟里,来回翻转,醋汁顺着纹理攀爬上虾肉。他一口吞下,“过段时间,你就说性格不合。一方面,你积极参与了此次行动,另一方面,你一直有反馈。”
“那如果他们不屈不挠呢?”
“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我爸妈没有追问过。”王小浩脱下透明手套,一个响亮的饱嗝从两瓣红唇中呼出,空气中弥漫着十三香浓郁的气味。
走出商场,雨线垂垂。王小浩打开那柄巨大的长柄黑伞,弯腰倚身,做出请的动作。我们隔着一拳之距,共撑一把黑伞,走在宽阔的广场上。伞柄旋转,耳旁的雨伞粘扣移至脑后。我突然觉得,王小浩也许是一位像黄飞鸿那样,以伞为器的武林高手。
第二天,老程给我打来电话——田田,昨晚吃饭怎么样啊?吃什么啊?在哪吃的啊?后来有什么活动啊?我和热情似火的老程打着太极,还行,还可以,还不错。小龙虾,还行,还可以,还不错。环球港,还行,还可以,还不错。
7
我积极鼓励老程进行社交。我希望他可以适当参加饭局,从而转移在我身上的注意力,缓解反常的焦虑。但是老程似乎兴趣索然。他依然坚持每天寡淡如水的养老生活,包括在宛菱河畔暴走、在餐桌前阅读、在厨房吸烟、创作老程日记以及见缝插针地问候我……还有,时不时地询问相亲进展。
春夏之交,我们一家参加表妹小娟的婚礼,老程被邀作为证婚人。小娟小我一岁,考上老程的母校后,回宛城当小学老师。老程为她的工作忙前忙后,帮了很多忙。婚礼定在“五一”假期,参加婚礼的危险指数实在太高了!谁知道老程是否会和另一个王伯伯事先沟通,继续给我设局?说不定同时串通多位伯伯阿姨,把婚礼变成小型抛绣球相亲会,还能沾沾喜气。我不想冒险,但是表妹一直诚恳地邀请我。老程也三番五次地给我打电话,坚定地让我回来。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半梦半醒间听见房门被推开,接下来应该是老程怒吼式叫早。我翻了个身,把脑袋塞进被子。身后的床褥移动。有人坐在床头,探身拍拍我的肩膀,轻声问道:“田田,你今天想吃什么啊?”我一下子睁开眼,从被中探出脑袋——一张笑眯眯的国字大脸,温柔的眼神中透露着慈爱、友善,还有些讨好。我睡眼惺忪,用被子裹紧脖颈。老程微笑,“我准备做清蒸鳜鱼、红烧肉、清炒生菜。好吗?”我向后缩了缩,奋力点头。短短几天内,从醒来的那一刻起,老程就在问我,早上想吃什么,中午想吃什么,晚上想吃什么?全程都由他亲自操刀,每时每刻都系着花围裙、戴着帽子的老程幸福地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偶尔哼着小调。
晚上,老程穿着老头衫和纯棉五分裤,在餐桌上垫上一层报纸,再铺好信纸,噘着嘴,拿着水笔开始写证婚词。随着笔尖与信纸的亲密接触,老程的嘴越噘越高。我问他,为什么不用电脑,老程答,手写更有感觉。他和年轻时熬夜写材料一样勤奋,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奋笔疾书。文思干涸时就跑去厨房抽烟,一根接一根,静静等待灵感的降临。婚礼前晚,老程重新誊抄了一遍,拿着两张崭新的信纸,走进我房间,“田田,你文字水平好,帮我看看。”老程的字迹潦草,连笔多,但是极其整齐,每一个字都像是加了倾斜符号,但却出乎意料地在同一水平线上,有点像英文。我看了几行,瞄到中间有一段开头写着:“小娟就像我的女儿一样,虽然我的女儿还未出嫁……”
我赞道,“哎呀!文笔流畅,用词得体,真情实感,文采斐然。”老程背手站在我旁边,嘴角微翘,面露喜色,似乎还想听点什么。我起身把信纸塞进他怀里,催他赶紧回去睡觉,争取用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的盛大婚礼。
第二天早上,穿着白衬衫与深蓝西裤的老程正在卫生间摆弄发型。他将前额头发喷上啫喱水,用手轻轻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这缕头发往后梳,紧紧贴着头皮,直至遮住光光的头顶。他微微收起下颌,再次举起啫喱水,白色的喷雾直击头顶,一阵甜腻的玫瑰花香蔓延开来。我揉揉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左下转头,斜视镜子,摸了摸头顶,右下转头,又摸了摸,再回到正中。来回三次后,老程抬头,放下梳子,正了正白色衬衫的衣领。他终于结束了精心漫长的头面部护理,转过身,噘嘴昂头与我擦肩而过。
二十分钟后,我走出洗手间。老程披上西服,正在客厅的全身镜前整理衣装,左转身、右转身、回到正中、再向后转身。老程这回真的瘦了,肚皮没了,衬衫领口和西服胸前的纽扣扣得严丝合缝。在修身西服的勾勒下,背影竟然重现倒三角形。他走到餐厅,拿起稿子,噘着嘴默念了一会儿,接着将信纸对折再对折,塞进西服的口袋里。这般阵势,像是要去人民大礼堂参加教育部主办的国际会议,并且时刻准备在会上发言。
虽然是五月,但是那天格外热。将近正午,烈日当空。我的牛仔长裤紧紧捆住大腿,迈不动步子。一开始,老程松了松领带。几分钟后,他三五下把领带扯了下来。走到一半,老程突然停下,脱下西服,解开领口,卷起衬衫袖子,将西服甩了甩,掖好,搭在胳膊上。到酒店后,那撮用啫喱水定型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濡湿,粘在头皮上。老程一抹,头发乱了位置,堆在了右脑,怎么也没法复位。他钻进洗手间,用水抹平了那缕头发,看上去像啫喱水喷多了,黏糊糊的。
入座后,我特意和老程保持一定距离。有人发现我,“哎呀,这是田田吧!很久不见了,还是小时候见过呢。”我整理好笑容,赶忙站起来。
来人问,“在哪工作呀?”
老程扶了扶眼镜,笑道:“在上海呢!”
来人赞道:“上海好啊!要结婚了吧?”
老程笑得极为坦然,“哦!那还没有呢。”
来人笑,“那可得抓紧啊。”
老程朝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急不得,得看缘分啊!”
我依然保持着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宴席开始,精心装扮的老程拿着讲稿,站在台上,像是一位年纪略长的司仪。在窸窸窣窣的嘈杂声中,他用极其不标准但努力标准的普通话念着稿子。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仔细辨认才能听懂,中间还略有停顿。走下台,老程拐拐母亲的胳膊,“给我张纸。”母亲斜他一眼,惊道:“啊?你哭了啊?”他声音微弱:“没有,眼睛疼。”我坐在一边,看见老程擦完眼睛,对折纸巾,擤了擤鼻涕。他抬起头,鼻子和眼睛都红红的,点缀在满月般的大脸上。大概西服穿得有些拘谨,老程抻抻胳膊,手腕上露出一两块淡棕色的老人斑。它们顺着皮肤的褶皱,折叠在一起。
我在婚宴上全神贯注地提防各方来宾,也没顾得上吃饭。结束后,老程领我去肯德基喝下午茶。他一边喝可乐,一边详述了表妹和表妹夫之间既荡气回肠又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顺带介绍了表妹夫的家庭情况。我吃着炸鸡,望着窗外。这里正对着商场大门,每个人都提着购物袋进进出出,脸上喜气洋洋。老程再次询问我和王小浩的进展,我答,“我俩性格不合适。”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结果,“田田,你可能不喜欢相亲。你可以自己找个男朋友啊。”
“为什么要找男朋友?”
“他可以照顾你。”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一个人生活很辛苦的。比如你生病了怎么办?”
“我会自己去医院。”
“如果是急病呢?无法自理呢?”
“我会叫120。”
“那……打不通120呢??”
老程似乎在设计一个极限综艺,不时地把我放进一些不大可能出现的关卡中:比如我在卫生间突然摔倒了怎么办,比如我突然出车祸住院怎么办,比如我突然遭遇飞车抢劫身无分文怎么办。我实在没法应对老程的 “十万个怎么办”,这真的是无理取闹。
接着,老程再次以刚刚结婚的小娟为例,告诫年方二十六的我已经错过女人的黄金顶峰,站在第一个下坡台阶上。如果我没有及时把握机会,将会惨遭滑铁卢,自此一败涂地。他的思路仿佛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论从何处出发,都能快速而准确地回到婚姻原点。我打了个嗝,一边仔细品味从胃部漫出的炸鸡与薯条的混合气味,一边盯着老程一开一合的嘴巴。
几滴飞沫从他的口中喷出,落到黄灿灿的炸鸡上。我把鸡骨头扔在托盘上,喃喃道:“那我可能注定孤独终老吧……”突然,老程攥住可乐杯,砸了一下桌面:“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可乐从吸管口蹦出来,溅了几滴在桌上。我和老程环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一个望着窗外,一个望着邻桌。
过了一会儿,老程低头嘬着可乐,棕色的液体断断续续地流过透明吸管。他环视四周,叹了口气,“哎,我也老了。你看看,这里我的年纪最大。”
我望了望周围:远处的室内游乐园里有几个穿着糖果色衣服的小朋友在玩耍,几个大人站在外面招呼他们。周边的几个桌子三三两两坐的不是情侣,就是带着小孩的青年夫妻,收银台的员工年纪基本三十上下。我转向了收银台正对的大门,一位保洁阿姨踩着椅子正在擦玻璃门,她伸直手臂,却仍碰不到最高处,只好踮起脚尖,片刻又落下脚跟,手里的抹布一上一下,让人忍不住想冲过去扶她一把——大概只有她能和老程一拼高下。回过头来,老程特意留长的前额头发失去啫喱水的粘附,受到重力作用,顺着吸管垂下,发亮的头顶当中,几根白发傲然挺立。我靠着椅背,轻轻咽下已经嚼烂的薯条。
8
婚礼后,五十岁的老程开始沉浸于一些几百年前的事情中不可自拔。他常常后悔二十多岁大学毕业时没有努力考取研究生。由于缺乏现场忏悔的条件,他只能在电话里反复说,“如果我考取研究生,那我们至少能在二线城市;如果我们能在二线城市,那你也不用在外辛苦打拼;如果你不在外打拼,那你就可以在家里,也不会这么辛苦……”他将关联词“如果……那……”用得炉火纯青。为了老程的身体和母亲的忧虑,我耐住性子听他反复述说自己少壮不努力的故事。最后,老程用文字简单总结了这些悔恨往事发给我,信息依旧以“女儿:”作为开头,篇幅长达四个手机屏幕。难以想象,老程花费了多长时间写就了这封字字泣血、句句戳心的家书。
一直以来,老程都为自己的事业而自豪,颇有“宛城教育不可一日无他”的自信。宛城曾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百名科长评选,计划在前十名中继续进行内部竞选,提拔为副县级干部。评选结束后,老程荣获全市第五名,照片贴在市政府的橱窗内公示。一天,他借着买水果为名特意带我路过市政府。我们在市政府前停留了好久,徘徊几趟后,我惊喜地指着橱窗:“爸爸,你的照片在橱窗里哎!”老程抿着嘴:“是啊。”我叹道:“爸爸,你是优秀科长哎!”老程突然把我抱起来,笑道:“是啊!”可是后来,在内部竞选中,老程不幸落败,原因是,虽然老程在单位的时间更长,但年纪比他的竞争对手略小几岁。那几日,家里的饭菜突然吃不完了。两个礼拜后,单位将老程从人事部门调去了更辛苦的基础教育科。伴随着业务学习的不断深入,老程把升迁未遂的事完全抛诸脑后了,应酬越来越多,肚皮又圆了起来。竞争对手很快提拔到正县级,而老程又从基础教育科调到教学研究室,去学习新的业务了。母亲抱怨老程的工作越来越忙,薪水和级别却原地踏步。老程坚信自己深得领导信任才被委以重任。母亲反击这种屁话是领导的艺术,只有老程这种傻瓜才会发自肺腑地相信自己的每一项工作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
老程的大学同学中有几位颇为出色。他的上铺室友毕业后考取复旦研究生,参加过新加坡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大专辩论赛,摘得了最佳辩手,留教复旦,兼任某著名益智节目的主持,俨然成长为一位文化名人。这位知名人士非常乐于分享生活。我曾经偷偷用老程的微信浏览他的朋友圈,去哪儿录节目了,去哪儿上课了,去哪儿培训了,我看得乐了,偷偷点个赞。老程发现后,从我手里夺去手机:“干啥呢!”我辩解道:“哎呀,我想看看知名人士怎么生活的嘛!”老程一脸不屑:“有啥好看的。他大学可没我优秀,我是班长,还是校排球队主力呢!不信你问你妈。”母亲听后,立即补刀:“可是你小富即安,人家弯道超越了啊。你考研那会儿,每次放假还装模作样地带书回来复习,两个月前看到哪一页,两个月后还在哪一页。”老程沉默。母亲似乎戳中了老程软肋,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我们那时考上大学已经不容易了,何况我还是校排球队主力,又是班长呢。”
我坚持认为,老程三十多年前考研失利的往事和我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但是年过半百的他为自己的幡然醒悟而悔恨不已。他并不激励我奋发向上,只是不停地致电给我,进行反省:“田田,如果我做了第一代移民,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安慰他:“你的同学以前可没你优秀呢。”
老程答:“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继续安慰:“哎呀!爸爸,时代不一样了,您那时候考上大学已经不容易了。”
老程叹气:“哎,但是我固步自封,不思进取。”
我尝试做最后努力:“你还是校排球队主力呢!”
老程答:“哎,可是我二十多年没碰过排球了。”
我拿着手机,哑然。
“移民”这个词儿,也不知道老程是哪里学来的。三百多公里的空间跨越根本算不上“移民”,如果我横跨太平洋,那我还有资格像几百年前刚刚到达美洲的印第安人,或者建设美国唐人街的华人,大拜于这片异乡土地,摸着胸口,抚慰孤独的心灵,“啊!从今以后我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活了!我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靠双手打拼!我真的可怜、孤独而无助!”可是——上海距宛城,开车三个多小时即可到达,我算什么移民呢?我和老程解释:“我离家很近,不算移民。”每次到了这会儿,他要反驳:“移民不只是距离啊,上海是座大城市,不一样的。”
从生理角度来说,年过半百的老程雄性激素分泌不足,神经稳定性大大下降,情绪波动大。从心理角度而言,老程大概到了从不惑之年跨向知天命的转型阵痛期。一位曾经怒目圆睁的关西大汉丢了铜琵琶、铁绰板,拿着十七八女郎的红牙板,天天关心我的衣食住行、活动交往、琐碎日常,长吁短叹,不时进行心灵鸡汤的教育与呵护,偶尔来两句物是人非、悔不当初的感怀诗词。我似乎只能沉默。
9
谁能想到,胡言乱语竟然一语成谶。那天清晨,无法起床的我生平第一次体验了120急救服务。半小时后,我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嗷嗷大叫,推拿的中年男医生正为我侧掰,憋着劲怒斥,“放松放松!”一系列检查后,医生端详着CT片,告知我已身患腰突的噩耗,叮嘱少坐少站多躺,吃点消炎药,换张硬板床。我躺在床上,抬起头,CT片发出幽幽蓝光。二十几个腰椎横扫图排列成五排,中间都嵌着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看形状,像是水母的进化过程。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患上中老年的疑难杂症。我似乎看见了老程和母亲焦急的脸庞,哎呀!小小年纪就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以后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我遵照医嘱,双手举过头顶,在腰部下方垫上小枕头,盯着天花板。临近中午,老程竟然来了。他穿着墨绿色Polo衫,腹部空空荡荡,脸颊略瘪,国字脸重现棱角。我几乎要怀疑他去做了抽脂手术。他让我对医生五分钟的诊断做一个详细汇报,并反复追问病因、症状、疗法、注意事项等等,我恨不得打开百度百科,读给他听。
老程环视房间,眉头越来越紧。他端来脸盆放在门外,拿着抹布开始收拾。在丁零咣啷的交响乐中,我支着床沿坐起身。老程正半蹲在窗前,噘着嘴擦书柜。他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找到了我丢失已久的蝴蝶发夹,拿来别住前额头发。湖蓝色的蝴蝶挂在右鬓,可惜缺少一套女仆装作为搭配。老程跪在地上,绕床三匝,地板锃亮。我居高临下,害怕老程抬起头,就会唤我声主人。半小时后,他站起身,一只胳膊搭在刚被撤下的席梦思上,再次打量房间。漫天灰尘中,老程仿佛一位刚刚结束战斗的老兵,倚着一把残剑,环视战场。悬浮的灰尘颗粒缓慢降落,沉在他光光的头顶中央。鬓边的蝴蝶翅膀微颤,似乎下一秒将飞向空中。它和一张沧桑的大脸摆在一起,滑稽极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餐桌上放着两份黄焖鸡米饭,是我刚叫的外卖。老程掀开包装盖,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他来回穿梭在客厅、厨房与洗手间,不时拿着过期陈醋、漏气变色的红肠以及各种落满灰尘的陈年旧物问我,这个还要么?那个还要么?不一会儿,四包黑色垃圾袋装得满满当当,堆在门口。半小时后,老程准备开车返程,让我回去躺着。他拎着四袋垃圾下楼,头顶仅存的几根白发随着急速的脚步而颤抖。他的歩速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如风一般,只不过失去了跺楼梯的怒气。突然,楼下传来吼声:“田田,膏药放桌上了,记得贴!还有记得换床!”我站在门旁,朝着楼道大声喊道:“知道了!”大概叫得太用力了,鼻子酸酸的,喘不过气儿。
关上门,屋内敞亮多了。我扶着腰,挪到卧室,走到书桌前,拿起老程带来的膏药。撕开淡蓝色的包装,一张白色的棉布,中央是圆形的黑色糊状物。凑近闻,隐约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香气。我撩起衣服,对着全身镜贴在腰部,温温热热。镜面上沾着抹布的几缕纤维,还有一片水渍印记。如果母亲看见,又要骂老程了——家务活总是马马虎虎,工作倒是尽心尽力!我拿着面纸轻轻拭去水渍,镜中的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就像是近视眼重新戴上眼镜。
10
老程走后的第二天,快递师傅送来三个大纸箱。一张床大卸八块,七七八八的零件分散在三个箱子里。我刷着通讯录,思来想去谁能帮忙。男同事没那么熟,也不住附近;好朋友都是女生,根本干不来。在上海生活了五年,竟然连一个帮忙安装床的朋友都找不到,不知道是自己混得太差,还是面子太浅。斟酌再三,我打开了王小浩的聊天窗口,我俩好歹也算两顿饭的青梅竹马之情,饭局上不是说好要相互关照吗?我怀着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紧张心情与王小浩聊得火热,他对我的悲惨经历扼腕叹息并表示了热切关心。我的脑袋高速运转,紧锣密鼓地思考如何趁热打铁引入换床事件,好不容易组织文字,发送完毕。我攥着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音响起——可是我今天要加班。妈的!相亲男果然靠不住!像他这样又胖又懒又馋又加班以后绝对找不到对象!我坐在箱子上,万念俱灰欲号啕大哭之时,王小浩说让室友小耿来帮我。哎呀,像王小浩这样又健硕又憨厚又善良又能吃的以后一定能找到貌美如花的贤妻良母!
回家后,老程坚持询问和叮嘱我的衣食住行,频率只增不减。
女儿:腰还疼么?记得膏药两天一换。
女儿:我建议你不要再穿低腰牛仔裤,不保暖。
女儿:不要再吃外卖了,有空自己做做饭。
女儿:床换了么?怎么换的?
我哪敢告诉他这么迂回曲折的换床过程!
每隔一小时,老程就在微信群里提醒,别坐了,走一走!我有时回他,有时不回,有时听他的,有时不听。但是老程仿佛设了闹钟一般,群里天天被他刷屏。
急性发作期之后,我请小耿和王小浩吃饭。没想到小耿也是腰突患者,之后我们经常交流病情,哪里的推拿师傅好,哪种坐垫有效果,哪种热敷产品性价比高……一来二去,革命友谊竟然成功变质为革命爱情。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段时间,坠入革命爱情中的我对老程也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但时刻警惕在日常汇报中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一天,老程给我来电,左拉右扯聊了些有的没的。习惯于迂回战术的他话锋一转,试探性抛出话题,“田田啊,戴伯伯想给你介绍一个男生,也在上海工作。”我思考了十秒戴伯伯是谁,未果,转而思考了十秒是否坦白,就在这沉默的二十秒里,老程醍醐灌顶,“田田,你是不是有对象了!我觉得你有问题。”恋情暴露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也具备明星潜力,拥有一支狗仔队伍,成员两名。程氏夫妇在家里欢欣鼓舞,两人当机立断,决定进行深度报道。母亲提出趁此中秋佳节,前往上海,一家团圆,其乐融融。老程跃跃欲试,报名做司机。我还没回话,夫妇两人已经在群里开启了热烈讨论和采访环节。他们没有“白菜让猪拱了”的焦虑与担心,更多的是“铁树终于开花了”的激动与兴奋。我回答最多的是——不知道。最后,老程实在问不出什么,狗仔记者反客为主,责备我年少无知,决定亲自出马,一探究竟。我答:“不好。”这俩字又被两人铺天盖地的讨论淹没了。
11
我再次见到老程时,他比两个月前又胖了。肥肉再次磨圆了国字脸的棱角,极长的前额头发淋上啫喱水,使劲往后梳,遮住头顶。薄薄的一层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显得脸更大了。肚皮微凸,皮带勒着深红色的灯芯绒长袖衬衫,绷紧在腹部。整体看来,老程的体型虽不复往昔盛况,但大有卷土重来之势。老程拎着黑色帆布袋,看见我,嘴边笑容荡漾开来,脸部肌肉展开,面似满月。他作势想搭上我的肩,一阵茉莉花的淡淡清香袭来,估计在酒店好好收拾了一番才前来赴宴。我错开老程伸过来的胳膊,站在母亲一侧。她涂了几百年没用的粉底,虽然遮不住深藏眼角的皱纹,但可见用心之深。我低头赶忙给小耿发了信息:“一级战备。”抬起头来,一身白色连衣长裙的母亲踩着高跟鞋,挽着老程粗壮的胳膊,容光焕发的两人肩并肩行走在两排法国梧桐树下,似乎要去参加我的婚礼。
饭局定在单位附近的一家上海菜餐厅。我负责点菜,小耿以去洗手间为名干脆利落地完成了结账任务。菜还未上齐,老程从布袋里抽出茅台,颇为神秘地介绍了这瓶二十年陈酿的来龙去脉。说完,他期待地看着小耿。小耿摇头,神色怯怯,叔叔,我喝不了。老程流光溢彩的脸庞顿时黯然,他没有强求,邀母亲共饮一杯陈酿。母亲卷起袖子,抛下淑女风度,豪气万丈。几杯酒下肚,母亲不断为小耿布菜。碗里的菜层层叠叠摞起一座小山,小耿抓着木筷挖山不止,连连道谢。在若干次山体崩塌后,母亲盈盈欲笑,望着小耿。
酒过三巡,老程意犹未尽,加点了铁板牛肉。他娓娓道来年轻时醉酒睡在宿舍门口的往事,构建年少不胜酒力的形象,试图拉近与小耿的距离,还不时围绕一些他的陈年往事问小耿知不知道。小耿含笑,不知要点头还是摇头。我可从没听过老程的酒醉往事,只记得酒桌上扭曲凶狠的那张国字脸。母亲轻拍老程的肚皮,细眉一挑,娇嗔他喝大了肚子。暖黄色的灯光下,母亲和老程碰杯,眼波流转。小耿在桌底偷偷向我竖了大拇指。
老程喝完最后一杯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他省略了“你扫我还是我扫你”的客套环节,二维码从我眼前越过,直接递到小耿面前。小耿接过,还没放下,母亲不甘人后,迅速递上。我低头吃饭,瞥见三只手机如击鼓传花一样传来传去,心里有点烦躁。
回到酒店,老程躺在沙发椅上,脸色潮红,肚皮微凸,像一座小山丘。在室内已经待了十多分钟,新潮的变色眼镜还没缓过劲儿,镜片依然是棕色。他解开皮带,撩起灯芯绒衬衫,摸着肚皮,中气十足地喊道,“田田啊!我觉得小耿还不错。十一放假,带他回来,我们聊聊结婚!”
才谈一个月,这就要结婚了?我想到了老程的种种套路,赤脚冲进房间,“这才哪到哪,结什么婚!你那么想让我结婚么!”
老程掰着手指盘算我的年纪,再三强调“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惜时真理,母亲站在沙发椅旁,也对老程的计划表示满意。两人一卧一立,颇为无奈地看着少不更事的女儿。
面对这对迫不及待送出女儿让猪拱的中年夫妇,我突然产生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懑之情。我大口喘气,双肩耸动,几步跨进了洗手间。洗完澡后,本打算和我睡的母亲和老程躺在一起,用身体距离表现了坚定的精神立场。我蜷在半张床内,也不叫她。窗外夜色深蓝,月亮只有一道白牙,薄得像缺钙的指甲。
小耿发来信息:“叔叔阿姨很热情啊。”
我想,可不热情吗,都他妈想到结婚了呢!
接着又发来:“叔叔没逼我喝酒,逃过一劫啊!感谢叔叔。”
我突然想起:“我爸从没和我说过醉酒的事情。”
小耿回复:“这种事告诉女儿做啥。”
那什么事情应该告诉女儿呢?我转过身,越过母亲娇小的身躯,看见老程凸起的肚皮,起伏间伴随着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马桶上刷着手机,思考在这微妙气氛中如何安排行程,殚精竭虑的冥思苦想稍许削弱了早已习惯的清晨便意。我的臀部发麻,便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集中心神做最后一搏。母亲敲门道,“田田,你爸明天还得开会,我们下午回去。”略一分神,刚刚加载至百分之九十九的进度条瞬间一退千里,跌回原点。他妈的周末开什么会,比我清理生理垃圾,保持身心轻盈更重要么?我沉着脸走出洗手间,看见老程靠在沙发上,眼镜架在额头,大脸凑近手机屏幕,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后一天,我问母亲,老程去开会了么?母亲反问,你得去问他啊!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你爸上周又做了体检,甲状腺有点问题,他没让我告诉你。”
我努力地搜刮自己的生物知识,思考甲状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器官,承担什么功能,对人体有何作用。我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12
据母亲说,老程回家后重整旗鼓,重返战场,流连于各种饭局,鸡鸭鱼肉,大吃二喝。吃得好,睡得好,没烦恼,很快老程又穿上了原来尺码的裤子。回家一躺床就睡觉,一睡着就打呼。酒后的老程躺在床上,偶尔会给我来电。第一个问题常常是:今天有没有和小耿约会?约会这个词真是老土啊,流露着九十年代初迪斯科舞厅的俗气。我仿佛看见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的男青年和吹个大弯的摩登女孩随着邓丽君的歌曲翩翩起舞。
小耿给老程和母亲的备注分别是局长大人和局长夫人。自从他们在上海加了微信,小耿告诉我,局长大人和局长夫人天天给他微信运动的步数点赞。他的稳定点赞选手突然多出两位,之前一位是他的大姨。过了两天,老程说,小耿今天给我的微信运动点赞了。我答,那是我点的。老程不相信,不是双休,你怎么会和小耿在一起?又过了两天,老程说,“小耿今天给我的微信运动点赞了,是你点的么?”我说:“不是。”过了很久,老程发来:“好的!”接着又发来一个表情,一只大鹅手舞足蹈,开心得都要站不稳了。我拿着手机,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