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律赋用韵研究
——以楼钥律赋为例

2020-11-18 03:05
关键词:诗赋韵脚平仄

刘 伊 念

一、律赋在宋代的争议

诗、词、曲、赋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并称的四种文学体裁,但在这四种文体中以赋的研究相对薄弱。若将辞赋分为骚体赋、文体赋、骈体赋和律体赋四种体裁[1]159,则律体赋的研究又较弱。其实,律赋作为唐宋科举考试中的官定赋体,是赋体中的重要类型,流传至今的作品也数量众多。

以宋代为例,历来的研究者对宋代文赋津津乐道,也着力最多。尽管文赋出现了欧阳修的《秋声赋》和苏轼前、后《赤壁赋》这样的名作,但实际上文赋并不是宋代辞赋的主流。曾枣庄在主持编纂了《全宋文》之后认为:“欧、苏所开始的宋代新兴文赋,在宋代继之者已不多,而在元明清三代更为寥寥。”[2]29马积高《赋史》也持同样观点:“宋元以来流行的新文赋日趋衰落,隋唐以前的文赋、骈赋和骚体赋则得到复兴。”[3]519“唐开始的新文赋经过宋元两代已走到尽头了”[3]521。

与此同时,律赋创作却十分兴盛。作为科举文体,“宋代律赋并非尽为应试之作,既有试前习作,也有入仕后有感之作。因此,宋人文集中往往律赋甚多。田锡现存赋二十四篇,有九篇律赋。王禹偁现存赋二十七篇,十九篇为律赋。夏竦现存赋十四篇,十二篇是律赋。宋祁现存赋四十五篇,二十四篇为律赋。范仲淹现存赋三十八篇,三十五篇为律赋,堪称宋代律赋大家。文彦博现存赋二十篇,十八篇为律赋,占十分之九。刘敞现存赋三十篇,律赋达二十二篇”[2]29。其数量如此之大,理当引起学界注意。

从内容上讲,楼钥律赋共有十四篇,可分为恢复类、帝王类和经义类三种题材。恢复类律赋六篇,主要赋颂有关誓师渡河、收复故土的历史,借以隐喻现实。帝王类律赋突出了劝谏君王好谋能听的主题,既是赋作的原始功能,也是宋代士大夫愿与帝王“共治天下”的主体意识之体现。以赋作阐述经书义理、礼乐典章是宋代律赋区别于唐代的特点之一,楼钥律赋也不例外,其中有四篇以此为主题。

律赋作为科举考试的科目从唐代开始,统治者以此作为选拔人才的手段。楼钥也认为:“考之经以察其识,命之赋以观其材。”(《攻媿集卷六十一·谢试中教官除温州教授启》(1)本文所引用《攻媿集》以《全宋文》整理结果为依据,参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通过赋作,或许真能看出作者的才识、器度。绍熙年间,王正德就在《余师录》中记载道:

唐柳冕常言:“文章当以气为主”,而世以为赋者,古诗之流,亦足以观其志。如王沂公作状元,为《殿试有物混成赋》,其间曰:“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此有陶镕万物之度,后果为相。范文正赋《金在镕》曰:“若令区别妍蚩,愿为轩鉴;倘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人以谓有出将入相之器,果为名臣[4]395。

但也有人持相反态度,如司马光。他在《起请科场札子》中论道:

至于以赋、诗、论、策试进士,及其末流,专用律赋、格诗取舍过落,擿其落韵、失平侧、偏枯不对、蜂腰鹤膝,以进退天下士,不问其贤不肖……是致举人专尚辞华,不根道德,涉猎抄节,怀挟剿袭,以取科名(《全宋文·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五二)。

当然,也有持中间观点者,如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一》写道:

汉以经义造士,唐以词赋取人,方其假物喻理,声谐字协,巧者趋之;经义之朴,阁笔而不能措。王安石深恶之,以为市井小人皆可以得之也;然及其废赋而用经,流弊至今,断题析字,破碎大道,反甚于赋。故今日之经义,即昔日之赋,而今日之赋,皆迟钝拙涩,不能为经义者然后为之;盖不以德而以言,无向而能获也。诸律赋皆场屋之技,于理道材品,非有所关。惟王曾、范仲淹有以自见,故当时相传,有“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如令区别妍媸,愿为轩鉴;倘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之句。而欧、苏二赋,非举场所作;盖欲知昔时格律宽暇,人各以意为之,不拘碍也[4]274。

其实,类似的争论自唐代就有,其背后是进士科考中的诗赋经义之争。“从中唐以后,进士科即独重科场,宋代延续了这一传统。但此科主要用什么学科门类进行考试和录取,是诗赋还是经义,是否罢诗赋而易以经义,却一直在统治集团内部争论不休”[5]190。

唐代虽也有诗赋与策论之争,但中唐以后诗赋的地位逐渐提升,成为决定去留的主要标准,它在进士科中的地位不可撼动。宋初继承了唐代“以诗赋取士”的传统,虽也试策论,但诗赋合格再看策论,基本是“以诗赋进退,不考文论”。但从太宗时候起,对于这种传统的争论越来越多。“到英宗时代,一些论者如吕公著、司马光等把矛头转而对准诗赋,已不再要为策论争地位,而是向传统提出了挑战,欲用经义取代诗赋,从根本上改变‘以诗赋取士’的格局。于是诗赋、策论之争,发展为诗赋、经义之争”[5]193。神宗时,王安石变法即罢诗赋而专用经义,后经反复,最终实行两科分立,直到南宋灭亡。

诗赋与经义之争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这里只想对律赋本身进行分析。只有弄清律赋自身特点及其弊病,才能为这种争论提供理性依据。

二、楼钥律赋与宋代声韵

律赋作为唐宋科举考试文体,其最显著特点就是题目之下加以限韵。清代赋论家王芑孙在《读赋卮言》中说:“官韵之设,所以注题目之解,示程序之意,杜抄袭之门,非以困人而束缚之也。”即限韵有三方面目的:“一是解释题目,二是立下行文的格式规范,三是为了防止科场作弊和统一录取标准。”[1]11韵脚既然有“注题目之解,示程序之意”的功能,出题官就不能想当然设韵,否则会给律赋写作设置很大障碍。开禧年间,孙奕在《履斋示儿编》中记载道:

前辈作赋,须看韵脚,诚不易之论。然近年主司,亦有以韵脚误人者,如吉州出“明哲通天地之心”,韵脚云“此其实通而无间者”,而所取不主礼刑。“三代有道之长”,韵脚云“三代长久,其故可知”,而所取乃专主教太子。筠州出“明主谨养其和”,以“知本末源流之谓也”为韵,而所取不主财货。乃知作赋须就题熟认,不可参入外意,比若太学出“天子当阳”,韵脚云“天子当阳,照临万国”,则以阳字为太阳,却不可不从[4]442(《履斋示儿编·文说卷二》)。

楼钥现存十四篇律赋都非科场试文,乃作者私下所作,其韵脚应当由自己设定。它们是否适合题意呢?

《受降如受敌赋》以“受降之际,亦当严备”为韵,《击楫誓清中原赋》以“渡江击楫,誓清中原”为韵,《箪食壶浆迎王师赋》以“王师所至,食浆以迎”为韵,《济河焚舟赋》以“济河焚舟,志在立功”为韵,《岁星所在国有福赋》以“岁星所居,宜其有福”为韵,《天下可传檄而定赋》以“今天下可传檄而定”为韵,《光武乘时龙而御天赋》以“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为韵,《尊贤则士愿立朝赋》以“尊贤则士愿立于朝”为韵,《本强则精神折冲赋》以“本强则以精神折冲”为韵,《高祖好谋能听赋》以“天性明达,好谋能听”为韵,《修身以为弓赋》以“修身为弓,发必中矣”为韵,《仁孝二致同源赋》以“仁孝之道,二致同源”为韵,《子使漆雕开仕赋》以“开未从仕,圣人使之”为韵,《孟荀以道鸣赋》以“二子皆以其道而鸣”为韵。

不难看出,楼钥所设韵脚紧扣题意,有的甚至与题目重合。这对赋述题意有极大便利。从上文亦可看出,楼钥律赋全为八字韵脚。将律赋限为八字韵脚,至唐代就已开始。宋代吴曾在《能改斋漫录·试赋八字韵脚》中记载:

赋家者流,由汉晋历隋唐之初,专以取士,止命以题,初无定韵。至开元二年,王丘员外知贡举,试《旗赋》,始有八字韵脚,所谓“风日云浮军国肃清”[6](伪蜀冯鉴所记《文体指要》)。

邝健行认为:“早在律赋始创的初唐,从现存的13首作统计,八字韵脚的共11首,当中包括刘知几的试赋和可能模仿试赋的梁献《大阅赋》。这么看来,八字韵脚早就接近常态或者就是常态。”据詹杭伦教授考查,《全唐文》收录署名王勃的《释迦佛赋》以“随土图相,相灭闻迹”为韵,“这不仅是八字韵脚,而且符合四平四仄,相间而行的规定。而这种规定是晚唐五代才有的,到宋代科举考试中予以明确化”[1]12。楼钥律赋全为八字韵脚就反映了宋代科场的这种常态。

宋代科场用韵既非古韵,也非当时作诗赋所用的实用韵。“北宋真宗时编定并颁行的《礼部韵》,成为宋代诗赋考试必须执行的‘金科玉律’,科场以此考校,若落韵即入‘不考式’,十分惨烈”[5]217。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诗不拘韵》对此有印证:“杨诚斋云:‘今之《礼部韵》,乃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许出韵,因难以见其工耳。至于吟咏情性,当以《国风》《离骚》为法,又奚《礼部韵》之拘哉!’魏鹤山亦云:‘除科举之外,闲常之诗,不必一一以韵为较,况今所较者,特《礼部韵》耳。此只是魏、晋以来之韵,隋、唐以来之法,若据古音,则今麻、马等韵元无之,歌字韵与之字韵通,豪字韵与萧字韵通,言之及此,方是经雅。”[7]

《礼部韵》作为宋代科场用韵标准是经过一系列修改变化而最终确定的。早在魏晋时期,我国就有韵书出现。“所谓韵书,实际上就是按‘韵’分类的一种字音总集”[8]24。魏晋时期就已出现了李登的《声类》和吕静的《韵集》等;南北朝是“韵书蜂出”的时代,出现了刘宋李槩的《音谱》《声谱》和《音韵决疑》等书;隋朝仁寿元年(公元601年),陆法言编写了《切韵》这部划时代著作;唐代孙愐对《切韵》加以改编,写成《唐韵》,距此三四十年之后,又有李舟编写《切韵》;到了宋代,陈彭年、丘雍等人,奉诏修编《切韵》和《唐韵》,宋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书成,定名《大宋重修广韵》(下称《广韵》)。《广韵》在《切韵》一百九十三韵和《唐韵》一百九十五的基础上,增为二百零六韵,收字也增至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但在音韵系统上仍然表现了《切韵》的语音体系,仍然是六朝以来传统旧音的表现。《广韵》刊行以后,也定为官韵书,科举应试以它为标准,但它存在“繁略失当”的明显缺点。于是,当时的皇帝命令贾昌朝、王洙、丁度、李淑等人加以改定,于是出现丁度编撰的《集韵》。宋仁宗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集韵》修成,所收字和注解比《广韵》大为增加,全书共收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但它所划分的声类和韵类仍保持与《广韵》相接近,没有改变《广韵》反映六朝以来旧音的根本性质。

为了解决《切韵》以来一系列韵书收字繁杂、押韵不便的问题,在《广韵》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一种专用于科场押韵的《韵略》。《韵略》可以说是《广韵》的略本。“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韵略》颁布,一般称为《景德韵略》;第二年(大中祥符元年,即公元1008年),《广韵》颁布,成为配套的详略二书。景佑四年(公元1037年),也就是《集韵》编成的前两年,又把《景德韵略》略作修改而成《礼部韵略》……后者更着重于为科举应试服务,与前者既服务于押韵又偏重审音的作法有所不同”[8]41。《礼部韵略》只收字九千五百九十字,但韵部仍有二百零六韵,与《广韵》《集韵》一样,这反映了它的保守性。“事实上,在宋代中期,实际语音已距离《切韵》《广韵》音系颇远,但韵书的分韵仍保持原状不变,这就使文人们据以押韵的韵书,其分韵与口头上的读音差距很大”[8]41。所以,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礼部韵略》所分字有绝不近人情者。如东冬、清青至于隔韵而不通,后人为四声切韵之学者必强为立说,然终为非是。”[9]925从景祐四年( 1037) 至南宋灭亡,《礼部韵略》一直是宋代场屋必备的权威工具书,刊布流传甚广,增修、增订者众多[10]。

《礼部韵略》之后,宋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毛晃编了一部《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后代简称为《增韵》;淳熙年间,又有人修编为《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一般称为《淳熙礼部韵略》;淳佑十二年(公元1252年),江北平水人刘渊将《礼部韵略》进一步改编为《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史称《平水韵》或《新刊韵》。前两者仍秉用《礼部韵略》的二百零六韵,《平水韵》则大胆革新,将其合并为一百零七韵,基本成为南宋至清代五六百年作诗押韵通行的音韵系统。

从上文可得知,楼钥当时所用《礼部韵略》与《广韵》本质上并无区别,但对创作中依声选韵有一定干扰。若想声律上合辙押韵,必须按照韵书上来。所幸楼钥于音韵颇有研究,《攻媿集》中多处展示了他在这方面的根底,如《跋赵共甫古易补音》(卷三四)等。考察这十四篇律赋中八字韵脚的平仄情况,具体如表1。

表1 楼玥十四篇律赋的韵脚和平仄情况

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八字韵脚有些是平仄相间,有些则不是。宋人王楙在《燕翼诒谋录》中记道:“国初进士词赋押韵不拘平仄次第,太平兴国三年九月,始诏进士律赋平仄次第用韵;而考官所出,官韵必用四平四仄。词赋自此整齐,读之铿锵可听矣。”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亦记载道:“国朝太平兴国三年九月,始诏自今广文馆及诸州府、礼部试进士律赋,并以平侧次用韵,其后又有不依次者,至今循之。”[9]375元人盛如梓也说:“唐以赋取士,韵数、平仄,元无定式……至宋太平兴国三年方定。”[11]最后,关于宋代科举律赋的用韵问题,《四库全书〈大全赋会〉提要》做了总结:“宋礼部科举条例,凡赋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其官韵八字,一平一仄相间,即依次用;若官韵八字平仄不相间,即不依次用。”[11]

《四库全书·〈大全赋会〉提要》的说法大概是不会错的,因为考察宋代科场用韵,基本与此吻合。如北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年)进士范祖禹的两篇试赋皆依次用韵。锡庆院试《天子龙衮赋》以“天子龙衮,文以为贵”(平仄平仄,平仄平仄)为韵;御试《寅畏以飨福赋》以“祇畏天道,能飨隆福”(平仄平仄,平仄平仄)为韵,皆依次用韵。而绍兴八年(1138年),黄公度省试《天子以德为车赋》,以“天子临庶,以德为车”(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为韵,但实际押韵顺序是“车、子、天、以、为、德、临、庶”;解试《和戎国之福赋》韵脚缺失,经考查当以“夏和戎狄增国之福”(仄平平仄,平仄平仄)为韵,但实际顺序是“和、夏、戎、狄、增、国、之、福”;解试《贤人国家之利器赋》韵脚缺失,经考查当以“贤人信国家之利器”(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为韵,实际顺序是“人、器、贤、利、之、国、家、信”。开禧元年(1205年)进士方大琮,省试《太宗得至治之体赋》,以“唐治之盛,实由于此”(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为韵,但实际顺序是“之、治、由、此、唐、盛于、实”。

经考查发现:楼钥这些律赋,没有一篇是依次用韵,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楼玥十四篇律赋用韵情况

其中,《高祖好谋能听赋》和《子使漆雕开仕赋》的八字韵脚乃平仄相间,但实际行文并未遵此顺序。这大概因为私下习作不比科场严格,也不必绝对较真,随性用韵也在情理之中。考查今天所能看到的南宋律赋习作,几乎没有一篇是按照八字韵脚依次用韵的,原因大概与此类似。

从韵脚词性来看,楼钥所押之韵有实词也有虚词。虚词韵如《光武乘时龙而御天赋》的赋项(2)唐代的《赋谱》以人体为喻,认为律赋结构分为八部分,依次为赋头、赋项、赋腹(赋胸、上腹、中腹、下腹、赋腰)、赋尾。关于《赋谱》的发现、价值、研究状况及内容校正可参考詹杭伦《唐宋赋学研究》第二章、第三章和第137页。部分押“也”韵:

迹其奋宛邑而战昆阳,诛青犊而降铜马。念再造丕图也,虽本自于神圣;而独逢兴运也,故能安乎区夏。军摧九虎,成止戈之武焉;时乘六龙,显御天之造也。

韵脚分别是马、夏和也,属假摄麻韵。“马”字渲染了沙场奔腾、奋力厮杀的气氛,“夏”字彰显了承继正统、奉天而运的地位,与题意“乘时龙而御天”紧密相关,没有丝毫做作。

《修身以为弓赋》的上腹部分押“矣”韵:

兹盖有不言也,言则中伦;有弗行也,行皆审是。施于逺大则何止百步,时乎游息则为之一弛。茍出乎而发乎,信高矣而美矣。勉夫百行,折中矩而周中规;志在四方,义为的而思为矢。

韵脚分别是是、弛、矣和矢,同属止摄。“是”在这里是规则、法则的意思。《尔雅》:“是,则也。”这里“行皆审是”与“言则中伦”意思相通,对仗工整。“弛”字恰好与弓的特性密切相关;“矢”则是拉弓引箭的必需品。可以看出,楼钥在韵脚选择上极为考究:不仅声音浏亮,琅琅上口,而且句意贯通,自然流畅。诚如少游所言:“凡押官韵,须是稳熟浏亮,使人读之不觉牵强,如和人诗不似和诗也。”[12]18

适当的韵脚确实需要如此,不仅声韵合辙,字义还得跟题意有所关联。诚如孙奕所言“赋须韵脚意全”:

贺方回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云:“平淡不流于浅俗,奇古不流于怪癖。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隽;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此,守而不失,请借此以为八韵之法。苟妙达此旨,始可言赋。昔秦少游《郭子仪单骑见虏赋》,第四韵云:“岂非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遭彼虏之悍劲,属我师之困乏;校之力则理必败露,示以诚则意当亲狎。所以彻卫四环,去兵两夹。虽锋无镆邪之锐,而势有泰山之压。据鞍以出,若乘擒虎之骢;失仗而惊,如弃华元之甲。”押险韵而意全,若此乃为尽善。凡八韵皆即此,可反三隅矣。近岁效莆阳体者,虽贵意全,然叠字多而失之冗,句法长而失之强,此非善学柳下惠者也。若解试、省试,尤贵得体,切宜知之[4]442。

三、小学功底与时代潮流

宋代科场拘忌极多,声韵又是件麻烦事儿,但声韵合辙又是律赋得选的先决条件。正所谓“一招失策,满盘皆输”,无数士子因此而倒在科举门前。隆兴元年,楼钥“第二策中误犯泰陵旧讳”(《攻媿集卷五二·洪文安公小隐集序》),幸得知举洪遵请旨,得充末等首名。这已属幸运,考官于声律要求更严,稍有不慎就可能落韵,入“不考式”。《四库全书·〈大全赋会〉提要》记载宋代科场违试之例:“其违试不考之目,有诗赋重叠用韵,赋四句以前不见题,赋押官韵无来处,赋第一句末与第二句末用平声不协韵,赋侧韵第三句末用平声,赋初入韵用隔句对,第二句无韵。拘忌宏多,颇为烦碎。”[11]163

范镇《东斋记事》卷一记载:“景徳中,李迪、贾边皆举进士,有名当时。及就省试,主文咸欲取之,既而二人皆不与。取其卷视之,迪以赋落韵,边以《当仁不譲于师论》以‘师’为‘众’,与注疏异说。乃为奏具道所以,乞特收试。时王文正公为相,议曰:‘迪虽犯不考,然出于不意,其过可恕。如边特立异说,此渐不可启,将令后生务为穿凿,破坏科场旧格。’遂收迪而黜边。”[13]苏象先《丞相魏公谭训》卷一记载:“祖父(苏颂)年十六,省试《斗为天之喉舌赋》。盛文肃(度)主文,见曾祖曰:‘贤郎已高中,而点检试卷者谓以声闻(去)为闻(平),为不合格,遂黜。’祖父自是始切意字学,发明为多。”李迪落韵,幸遇特赦;贾边论说与注疏不合,苏颂只因平仄稍异,均遭黜落,都是科场的惨痛教训。

苏颂十六岁后“始切意字学”,楼钥则从小就接受这方面的严格教育。《三家诗押韵序》(卷五二)记道:

吾家自高祖正议先生以儒学师表乡曲,是生五子,曾祖金紫、曾叔祖承议俱蹑世科。助教最幼,家传擅名,而邃于小学。亦有五子,其次子则居士叔祖也,字符应,记问该合,书经览辄不忘,许叔重《说文解字》略皆记诵。其于六经句读点法悉有定规,如“不”字本方久切,凡书之“不”字皆点入声;“其”字皆点平声,惟“夜如何其”则不点,盖本是以“箕”字而借为“其”也。尝曰:“陆氏《释文》最为详密,集古人之全,后之作者如《孟子音》之类皆所不及。读书者多自苟简,口口相授,遇有难字,始为检阅,故谬误者多。我兄弟少时皆读之,自首至尾,殆无遗失。”钥侍坐最久,粗传绪余,又以授儿曹,使不至于甚陋者,皆叔祖之训也。

从《攻媿集》的记载来看,楼钥有相当深厚的小学功底,文字、音韵方面尤其如此。针对时人好空谈、轻实学的毛病,他在《复古编序》(卷一六)中写道:“文字之书,世谓之小学。或者因陋就简,指以为学之细事而忽之,非也。古者四民择其秀者为士而教之,所谓八岁入小学者教以礼、乐、射、御、书、数。……此为小年之学,非曰学者之小事。”《班马字类序》(卷五三)、《答杨敬仲论诗解书》(卷六七)、《答赵共甫书》(卷七九)等都展示了他在这方面的功底。《乐书正误序》(卷五三)、《燕乐本原辨证序》(卷五三)表明他在音乐方面也有所研究。《增释南阳活人书序》(卷五三)则表明他对医学动态也有所关注。

所以,袁桷的《延佑四明志》称其“于中原师友传授,悉穷渊奥,经训小学,精据可传信。”《四库全书》也总结道:“宋自南渡而后,士大夫多求胜于空言,而不甚究心于实学。钥独综贯今古,折衷考校,凡所论辨,悉能洞澈源流。可谓有本之文,不同浮议。”[14]这并非溢美之词。

或许,状元孙何(宋太宗淳化三年,即公元992年)论诗赋取士优越性的一席话最能概括楼钥的这种努力:

惟诗赋之词,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余地。驱驾典故,混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已有之。……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植之深浅;即其构思,可以见器业之小大。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艳,洞诗人之丽则。能从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赋家流也[15]34。

总之,选词炼句是一切文章的要求,律赋更是如此,要求也更高。秦观讲:“赋中作用,与杂文不同。杂文则事词在人意气变化,若作赋,则惟贵炼句之功,斗难、斗巧、斗新。借如一事,他人用之,不过如此,吾之所用,则虽与众同,其与之巧,迥与众别,然后为工也。”[12]20正是如此。

人们常说词曲是“曲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从上文分析不难看出,律赋在规则上的要求几乎与此相当。关于律赋评价问题,宋代至今一直存在较大争议。有人批它一无是处,有人认为古意犹存。祝尚书先生总结说:“场屋诗文的程序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揭示了诗文自身的结构特点和写作规律,有它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甚至在将文章写作置于理论指导之下方面,不无积极意义。但将程序变为固定模式,而且又用以取士,则不仅扼杀了文体自身的活跃因素,更扼杀了无数学子的思想和青春。”[16]这里不妨引用宋代时人的一段对话,看看当时名家如何看待:“少游言:‘赋之说,虽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观少游之说,作赋正如填歌曲尔。’少游曰:‘诚然。夫作曲,虽文章卓越,而不协于律,其声不和。作赋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若论为文,非可同日语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尔。’”[12]21

四、结语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与盛览论作赋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通过上文论述可以看出,楼钥具备这样的赋家功底。他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和广阔的交游视野:高祖楼郁,人称西湖先生,为“四明五先生”之一,培养了舒亶、袁毂和罗适等门生后学;楼钥本人与当时著名学者朱熹、吕祖谦、陈傅良等皆有或深或浅的交往,对文字、音韵和经义等有深厚功底,对医学和音乐等也有浓厚兴趣,学问渊博,为一时名儒;为官清正廉明,不党不依,更不依附权奸;他道德高洁,不图荣华富贵,追慕谦谦君子,乃至奇才怪杰,堪称封建士大夫中的典范。他能成为南宋为数不多律赋大家之一,与他的学识和为人密不可分。

律赋长期作为科举文体,在声韵和结构上形成了极为严格的规则。楼钥律赋遵循了律赋的写作要求,既反映了律赋的总体特点和当时历史风貌,也展示了他个人的为文特点和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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