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叶
那条鱼在水里拼命挣扎着
但我看不清它的身体
它在不停挣扎的同时
伸出水面的嘴巴
一张一合,非常吃力地
进行着深呼吸
水很深,它还在缓慢地
用露出水面一半的尾巴
搅起几个软弱无力的漩涡
它的整个动作
没有一点做作或者夸张的痕迹
与一个淹死之前的人
表现出来的情景和形状
惊人的相似
水面非常宽阔
覆盖在水面上的
是枯枝和落叶
流浪在水里的
是文明人用他们流行的方法
有意或无意投放进去的
已经麻木的良心的污垢
我一直没有发现
其他一条还在挣扎的鱼
在这片虽然宽阔
但显得越来越狭窄的水面上
它的挣扎成为最后的挣扎
它的寂寞,像野火肆虐之后
遗留下来的灰烬的阴影
飘散在迷蒙的时光里
终于,那条垂死挣扎的鱼
再次把头伸出水面
做了一个深呼吸
就不再动荡了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
水面变成一片乌黑
平静得令人窒息
那条鱼,仿佛斜躺在
无数柔软的刀刃上
用一个非常难看的姿势
告别了这个世界
我看见水面上又冒出几个
颜色更加乌黑的水泡
一粒粒金黄色的玉米种子
已经被父亲准时播种在地里
可是,因为喝不到一滴雨水
它们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
它们最后的渴望
从地下闷热的黑暗里
像苍白无力的烟雾,冒出来
笼罩在白花花的地面上
它们看不见天空里乌黑的云
但它们知道,雨水就在那里
它们准备好用腐烂的身躯
献身给一个美好的季节
可是现在,因为
得不到一滴雨水的滋润
它们准备腐烂的身躯
在闷热的地下日夜煎熬着
它们需要用雨水
洗干净身躯之后
孕育下一代
对它们来说
腐烂不是代价
对一滴雨水的渴望
才是生命最迫切的期待
雨水在哪里啊
为什么迟迟等不来
准备用腐烂献出生命的玉米
再也不愿在黑暗的地下
煎熬了,它们已经为
渴望一滴雨水,付出了
比腐烂自己生命更重要的耐心
父亲拖着佝偻的身影
像个巡查小偷的警察
来来回回转悠在
那些正在冒烟的田地边
父亲不时蹲下身来
伸出手摸一摸地面上的裂缝
然后,忧心忡忡地说:
“多像地图上的边界线呀
原本团团圆圆的一家人
被硬生生撕裂成了
四分五裂的孤儿”
没有人比父亲更了解自己的田地
它们在没有一滴眼泪的时候
忍受巨大的痛苦
撕开了被烈日烧焦的衣服
同时也撕开了父亲的心
但父亲没有诅咒老天爷
父亲只诅咒那些
整天诅咒老天爷的人
他说:“就是那些
整天诅咒老天爷的人
剥光了大地绿色的衣服
我们才遭受了如此厄运”
不知道父亲佝偻的身影
何时才能倒映在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知道父亲已经被撕裂的心
何时才能缝合如初
但我还是相信,总有一天
老天爷肯定会听见
父亲的那些被泪雨浸透的祈祷
夜,已经很深,沉寂的星空
在夜鸟的啼叫声中,充满梦幻
你端坐在油灯前,微闭着
那双,像磷火一样,深奥的眼睛
嘴唇在蠕动,声音低沉而苍凉
仿佛飘荡在峡谷里的秋风
似乎,真实的你,已经消失
肉体已经隐在一片灵光之中
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
接近你,我,也被你拒之千里之外
然而,你诵读的彝文经书
我还是听懂了,很多,我一生
从来不曾听说过的高山,峡谷
还有猛兽的名字,都出现在
你的经书里,它们都在那些
遥远的历史时空里,构成了
我们的祖先,在漫长的迁徙之路上
无数诉说不尽的神话,或风景
你在诵经过程中,始终提到
一只猛虎,我甚至感觉到,那只
猛虎,一直生活在你的生命中
那是一只曾经与我的民族
相依为命的猛兽,它的眼睛
照亮了黑暗,它的皮毛,成为
广袤的森林,它的长啸声
唤醒了我们沉睡的灵魂
它开辟出来的路,把我们引进了
一个个美好的家园,它的形象
最终成了,我的民族崇拜的
图腾,它甚至在永恒的时空里
为我的民族创造了无数飞扬的神话
因此呵,端坐在我面前的老贝玛
你在诵读到有关猛虎的经文时
神情变得异常兴奋,突然睁开的
眼睛,闪烁出,像闪电一样的光芒
而你诵读到我们的祖先,历尽
千辛万苦,回到自由的家园时
你流下了两行晶莹的眼泪
老贝玛呵,我知道,你已置身
另一个灵息吹拂的世界
你的声音,恍若来自遥远的世纪
而我,也已经被你的灵光所感染
仿佛处身于一个空茫虚无的世界
注:“贝玛”为彝族学问高深的知识分子,精神领袖。
没有忘记开始起飞的地方
没有忘记起飞之前的挣扎
一生之中,翅膀永远展开着
水面因它们的飞行而透明
它们的飞行,是这个世界上
最轻松,也最美妙的飞行
不计较天空的高度和广度
不计较风的冷暖,雨的酸甜
脱壳的痛苦,使它们懂得
应该如何珍惜今天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