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纪的牌友

2020-11-18 14:45凡一平
小说月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国富

◎ 凡一平

上世纪

我赌博输掉古敏华的第二天,韦春龙从监狱里出来。他像一头从磨坊里脱逃的公牛,在广阔的天底下奔跑。四年的囚禁或劳役使他迷失了方向。他站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找不着北。他望着公路的一头,心想前面如果是北的话,那么后面就是南。这样他将拦住从前方开来的车。但如果前面是南呢?甚至是西?晕头转向的韦春龙手脚盲动。他像一只笨重的陀螺缭乱地旋转。东西南北在他心目中像容貌相似的四胞胎难以分辨。最后他决定哪辆车先开过来,不管是往东还是往西、往北或者往南,他都要把它拦住。

韦春龙抵达南宁的时候,我输掉古敏华算起来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的时间里,一些事情的发生不可避免,它们就像厨房里的鸡鸭必然挨宰一样不出所料。

首先,我被迫把古敏华许给了陈国富。她就像某弱国的一个美丽宝岛在一次不平等的谈判后割让给了对之觊觎或侵占已久的强敌一样,从一种生活制度过上另一种生活制度——

陈国富,你狠。古敏华现在是你的了。你们爱怎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了。我对翻出三张A和一对Q的陈国富说。

五张红黑和数目分明的扑克牌像一份庄严缜密的文告摆放或出示在陈国富胸前的桌面上,相比之下我胸前桌面的五张牌逊色弱小,像一封轻浮松散的书信。我的牌势比不过陈国富的牌势,就是说我的运气不如陈国富运气好。他三张A带一对Q,而我是一对K、一对5和一张J。我斗不过陈国富,就是说我输了。愿赌服输,那么我就得把古敏华许给他,因为古敏华是我的赌注和筹码。我没有钱了。我口袋里的三万块钱全没有了,它们是我干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挣来的,却在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它们像一群血气方刚的战士,被我亲手送上前线,去和陈国富等的兵团作战。然后我眼睁睁看着它们一营一营、一团一团地被陈国富等俘虏和吃掉。它们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上全部叛变投敌。

天快亮的时候,我已身无分文,像一个光杆司令。这时候赌桌边只剩下三个人:陈国富、梁迪和我。其他的人都走了。吴宏一是凌晨左右走的,他老婆见他那时候还不回家,就猛呼他,况且那时候他赢着钱。赢着钱的吴宏一当然懂得怕老婆,他一副坐立不安和心烦意乱的样子,不再继续下注。田平见他谨慎保守的阵势,知道从他身上夺回损失已没有希望,就说你走吧,你走了说不定我运气会好起来。吴宏一一听,像小学生听到老师喊下课或放学似的,拔腿就走。他走后,田平真的时来运转,连连得手。半夜三更,他点了点回收到口袋里的钱,一边点一边喘气。点完,他说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的心脏受不了。梁迪说×,赢了钱都想走。田平说,我赢什么钱?他拍了拍装钱的袋子,我带了两万块钱来,现在也是两万块,打平。梁迪说打平你不会走的。田平说我就是打平,不信你可以点。梁迪说好好好,你打平,打平。田平说我主要是心脏受不了,再打下去我肯定会心肌梗死。梁迪说我输了那么多,早就心肌梗死了。田平说你和我不同,我有心脏病,而你没有。你就是有心脏病,输多少也不会有事,因为你有钱。梁迪说以后我赢钱,也说自己有心脏病。田平说骗你我不姓田。他掏出一个药瓶,说这是地奥心血康,你看!陈国富这时候说让他走吧。以后我们要规定时间,比如说三点,到三点谁想走就可以走。我说输的可以提前走,赢的到规定时间才能走。梁迪说,输了谁想走,你现在想走吗?陈国富说,别怄了,现在是我赢,我陪你们玩到天亮,行了吧?你们不就是想从我口袋里捞钱吗?我给你们机会。田平捂着胸口站起来,说那我告辞了。没人愿搭理他。他离开赌桌和陈国富的窝。

田平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的声音扰醒了伏在我肩膀后昏睡的古敏华。她撑着我的腰把头抬起,慵懒地说,还赌呀?都什么时候了?我说别吱声,睡你的。古敏华说,还要赌到什么时候?我说天亮。古敏华说,哎哟,那我不难受死了?我说谁叫你来?叫你别来,你偏要来。到沙发上去睡吧。陈国富立刻说这哪儿成,到床上去睡。古敏华说,你没听见让我睡床呀?我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你想上床上去睡就去吧。古敏华说那我去睡了。哥,你小心点,别输光了。我突然怒狠狠地说,你嘴巴怎么这么臭?古敏华顿悟她说赌徒忌讳说的话,吓得便跑了。

我妹妹古敏华去了陈国富的床上睡觉。我、陈国富和梁迪又继续赌。那时候我只剩下不到一万元钱,另外的两万元已像鲜肉被如狼似虎的吴宏一、陈国富、田平生吞活剥。他们不仅吞我的钱,还吞梁迪的。梁迪说他带了五万块钱来,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千块了,这群鳄鱼!他酸楚地说。陈国富说输了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怨自己倒霉。梁迪说我会要你吐出来的。陈国富说那么来吧。

我们三人用摸牌的方式重新选定座位。我摸到的牌最大,于是我指定坐陈国富原先的位置。陈国富居第二,坐到梁迪的位置上。我原先的位置,非梁迪莫属,但是他不乐意。他说,我申请坐刚才田平的位置行吗?陈国富说可以。我说随你便。我们像部队换防或士兵换岗一样在新位置上坐定。又一轮战斗打响。

不到一个小时,梁迪屡屡受挫,剩下的五千块钱,像国民党留在大陆企图颠覆新政权或幻想复辟的涣散兵匪,很快就被清剿殆尽。他再也没有力量或资本赌。而我所剩无几的资本也像负隅顽抗的小股武装一样苟延残喘,危在旦夕。满脸沮丧的梁迪像一个痛失金牌而含恨从竞技场退下来的运动员,无心观战。但是他叫我顶住。他又像一个难得糊涂的教练一样,明知道大势已去或败局已定,也要鼓励队员拼搏到底。古天明,他直呼我的名字,坚持住,天无绝人之路。陈国富说对。陈国富的话煽起我的欲火。我说陈国富,你下注吧。陈国富说我只能下两千块了,因为你只有两千块。他把两千块压在牌桌上,我把两千块扔出去。

这一扔扔尽了我的所有,像拿最后一个肉包子打狗一样。我垂头丧气地靠在椅子上,像一只自投罗网或在劫难逃的食肉动物,在食肉的捕食者的陷阱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陈国富掂了掂膨胀爆满的一口袋现钱,然后顾视我和梁迪,说,你们知道你们输在哪儿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说你们输就输在位置上。上半夜你们的位置不好,但下半夜运气转到你们的位置上,你们又换了。尤其古天明,你不该和我换位。我说我才不信这个邪。陈国富说,那还赌不赌?我说,没有钱了,拿什么赌?陈国富说你虽然没有钱了,但是你还有古敏华。我说去你妈的,你不是人我还是人。陈国富说有话好好说,骂人不解决问题。我说我宁可拿我的命做赌注,也不拿古敏华做赌注。陈国富说你的命值个屁钱,我才不要你的命。我只要古敏华。我说你做梦吧你。长期以来你勾引我妹妹我还没警告你。陈国富说我喜欢你妹妹,真心喜欢。你妹妹也喜欢我。我赢钱她比我还高兴,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希望你不反对古敏华嫁给我。我说不行。陈国富说我们再赌一把,我拿三万块钱,你拿古敏华。我输了,对古敏华死心,三万块钱还让你拿走。我赢了,你同意古敏华嫁给我。怎么样?我说不行。陈国富说,五万块?我摇头。七万块?陈国富涨价。我还是摇头。陈国富说十万块,行了吧?我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梁迪就说,干吧,十万块钱还不干?你赢了,没话说,天意。万一你不赢,也是天意,说明古敏华该嫁给陈国富。陈国富说,其实我除了离过婚这点缺憾外,有哪方面配不上你妹妹?我说,你就是有几个钱,还有什么?陈国富说这就够了。我心一横,说,×,你以为你准赢吗?你赢不了。陈国富说那来吧。他收拾起扑克牌,利索地整理。那唰啦啦翻动的扑克牌像钞票在点钞机上运转一样。然后他把扑克牌递给梁迪,说你来发牌吧。

梁迪即将发牌的时候,我说去把古敏华叫出来吧,万一怎么样,她要愿意才行。陈国富说这个你放心,如果她不愿意,就算我赢了,我绝不勉强她。现在的问题是你。我说那好,来吧。

我输了。

古敏华从陈国富的床上起来后,我对她说敏华,哥哥全输光了,连你也输进去了。古敏华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你把我输给谁了?我说陈国富。古敏华说,是吗?她的眼睛忽然清澈透亮,睡意一扫而光。我说从现在开始,你解放了,爱跟谁跟谁,我不管了。

古敏华说,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

古敏华喜出望外,像一个已被判处徒刑的人犯忽然被改判无罪释放一样。她扑进陈国富怀里。

韦春龙从监狱出来,一百多天才到达南宁。他像一只蜗牛或乌龟,慢慢地缩短和我们这座城市的距离。从他开始拦第一辆车到那辆满载山羊的汽车出现或经过,没有任何一种车肯为他停下来。他的招手像乞丐的跪拜毫无作用。事实上,乞丐的跪拜时不时还有人驻足停留,偶尔还有零碎的钱币投在浅薄的碗里。但是韦春龙的待遇不如乞丐。后来他终于觉悟是什么原因阻碍了他。他光秃秃的脑袋和灰溜溜的囚服像一堆硬屎和一团皱纸,使洁身自好或明哲保身的人们见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

那辆满载山羊的汽车开过来的时候,韦春龙已藏在树后。他像一只懂得人性的猴子一样对人隐避。他从树后盯着愈来愈近的汽车。当车头从树前一过,他蹿了出来,纵身一跃,抓住了车厢尾部的栏杆,然后蹬足。他的跳跃飞快轻巧,使车头的人无所察觉,像一只飞蚁落在腾动的马屁股上。

韦春龙脚跟未稳,他看见了山羊。密集或坚强的山羊,被围困在车厢里,像难民营里的难民。韦春龙钻进车厢,成为一只山羊。

山羊们为韦春龙让开或挤出了一块地方,它们就像公共汽车上为老弱病残让座的优秀乘客或市民一样,使韦春龙能够坐下来。他感动地看着默默为他奉献的羊群。

汽车像一名马拉松运动员,在公路上长跑。它从遥远的山区出发,说不定来自我的家乡上岭村,然后经过了无数的村庄和城镇,终于抵达它的目的地。它跑进一个杀气腾腾的地方,那是一个屠宰场。它的大门像虎口吃进汽车山羊后立即关闭。韦春龙看见长着利牙的铁门封锁了出路。他来不及跳车脱逃。

几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把韦春龙像拽猪一样拽下来。因为他不像山羊一样有角,他们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和肢体,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踢他的屁股。那些一路上与韦春龙唇齿相依的山羊已一只接一只被拽下车。它们的稀疏和减少使韦春龙无法藏匿,身体暴露。

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韦春龙才有解释说明的机会。一个一手插在裤袋一手拿着手机的男人来到他的跟前。韦春龙开始向这个男人解释。他说对不起,我错了,不该扒车。但是我扒车不是想干坏事。我只是想回家。他一说话,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就从他嘴巴里进去。我是个劳改犯,他继续坦白地说,但是已经被释放。是被提前释放的,因为我表现好。我在监狱里只待了四年,而判的是五年。我有证明。韦春龙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证明,还有一百元钱。钱是夹在证明里,连带着出来的。他索性都递过去:我补票,这是监狱发给我的路费,我补票。拿手机的男人抽出裤袋里的那只手接证明和钱。他看了后说,刚出狱就犯事,你胆子不小呀?韦春龙说我承认我错了,老板,我补票。老板说,补票?没这么简单!你弄死了我几只羊,知道吗?他的手机指着车厢:你看看!韦春龙没有转头去看车厢,因为他知道里面有几只死羊。它们不是我弄死的!他声辩道,我上车之前它们就死了。它们是被闷死的。老板说是被你闷死的。你要赔,不赔就别想从这里出去。韦春龙说我赔,一百块钱全给你。老板一听就笑,说,你在监狱里才待多久?一只羊现在值多少钱?装蒜还是怎的?韦春龙说可是它们真不是我弄死的呀。老板说你还抵赖!他的手机快点到韦春龙的额头上。我宰了你!他说。不,不,我不宰你,我把你送去当地派出所,说你劫车,让你再进监狱。韦春龙说我认了,等我回到家把钱寄给你。老板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呀?韦春龙说我把释放证押在你这儿。老板说不行。韦春龙说,那怎么办?老板说你留在这里给我干活儿。一只羊算五百块,四只羊就是两千块。你至少得干满四个月。韦春龙说好,我干。老板说你答应这么干脆,我知道你想跑。我警告你别跑,释放证在我这儿,我不怕你跑。韦春龙说我不跑。

做了一段副手后,韦春龙拿起屠刀。第一只死在他刀口下的是一只生病的山羊。韦春龙敢杀它是因为看中了这只羊的软弱。它被连拖带抬架在一长条凳上的时候居然不反抗不挣扎。一直劝韦春龙开杀戒的兰焕德说这只羊你再不杀,我就报告老板说你偷懒,让他叫你干五个月。他把屠刀交给韦春龙,像一名长官把武器发给新兵一样。韦春龙拿刀在手,像士兵被推上前线一样站到羊的前头。他扎好马步,单手抓住羊角,然后把刀尖抵在羊的咽喉。用身子在压制羊的兰焕德说对,就这样,用力捅下去,然后扭转一下刀柄,再拔出来。韦春龙在捅刀之前,看了一下羊的眼睛。他发现羊的眼睛阴冷哀伤,像无可救药的绝望病人,指望医生的帮助安乐地死去。韦春龙这才下了狠心,用力一捅。锐利的刀刺进羊的咽喉,只剩下刀柄在外。他依照兰焕德的指教,扭转刀柄,才把刀拔出来。鲜红的血迅速从豁口喷出来,像石油从井口喷射一样。一只塑料大盆在两步以外接受热乎乎的羊血,像酒店里的锅头,在为美食的人煮汤。

没有多久,韦春龙已和其他屠夫一样,手法熟练,技高胆大。他像是他们的高徒,很快学会和掌握了牲畜的屠宰技术。在这个私立的屠宰场,所有的宰杀,都是人工。刀便成为宰杀牲畜的主要工具。那些肥嫩的牛羊和猪狗,在韦春龙的刀下像农场的庄稼被收割得干净利落。

屠宰场的老板姓宋,叫宋桂生。但他的名字就像许多在职领导或顶头上司的一样,没人敢叫。韦春龙当然也不会叫他宋桂生。这天韦春龙见到宋桂生。他在心里骂×你妈的宋桂生!但是他嘴里却说,宋老板,我求你,能不能现在放我出去?我已经在你这儿干了三个月了,而且我是很卖力地干的。宋桂生说不行,我这里又不是监狱,表现好就可以减刑,提前出去。我是做生意的,说四个月就是四个月。韦春龙摆头,说你看,我的头发都像羊胡子一样长了,你让我去理个发吧。宋桂生说你又想跑。韦春龙说,要跑我早就跑了。再说我身上没有钱,释放证又在你手里扣着,南宁离这里还那么远。我怎么会跑呢?宋桂生说,那就干够四个月。我这里总比你关在监狱里强吧?餐餐有肉吃,而且你又学会了一门技术。

当韦春龙在与我们相距两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屠宰牲畜的时候,我妹妹古敏华做了新娘。她像一个生怕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迫不及待嫁给了陈国富。而事实上,我妹妹古敏华如花似玉,年龄只有二十三岁。如果不是年轻貌美,陈国富怎么会娶她呢?就像如果陈国富没有钱,我妹妹又怎么会嫁给他一样。陈国富是离过两次婚的男人。两次离婚分别在富了之前和富了之后,或者说一次是老婆抛弃他,另一次是他抛弃了老婆。他的婚姻像一部导不好拍不完的戏,扮演女一号的演员一再更换,不是演员觉得认错导演拂袖而去,就是导演觉得选错演员好生辞退,于是又选新的演员从头开始。那么我妹妹古敏华就像是被选定的女演员,怀着纯真而远大的梦想,进入导演的剧组,和导演上床。

婚后没几天,陈国富把那天我赌博输掉的钱如数退给我。他一手抓钱一手揽着蜜月里的妻子,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我说这是你劳动所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常言道赌桌上无父子,何况我们的关系比父子隔着远呢。愿赌服输,这点赌德我还是有。陈国富说不行,我必须退给你。古敏华说哥,拿去吧,本来这就是你的。我一边接钱一边说,这好像没道理?钱本来是我的,这么多,没错,但是我已经输掉了,怎么又是我的了呢?古敏华说,怎么没道理?这就好像我本来是你妹妹,现在我嫁给他做妻子了,但我还是你的妹妹呀。陈国富马上说好!他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像收藏家欣赏自己的一幅藏画。

几万元赌资回到手上,我当然高兴,就像失窃的财物回归原主肯定会让失主喜出望外一样。

我决定和朋友乐一乐。

在南宁我其实就几个朋友:陈国富、韦春龙、吴宏一、田平和梁迪。陈国富成为妹夫后不能算了,韦春龙在坐牢,那么就剩下吴宏一、田平和梁迪了。

我先给田平打电话,说今晚我请客。田平说,赢啦?我说,鸟,一定要赢才请?你什么时候见我赢过?田平说我以为我不在的时候,你又和他们干。我刚出差回来。我说算为你洗尘。田平说,还有谁?我说梁迪。田平说,吴宏一呢?我说算了,他那个老婆。要叫你叫。田平说我叫他。另外,我可能还带一个人去。我说带吧。他说,什么地方?我说富龙城,就是上次你请客的那个地方,六点。田平说六点。

接着,我找梁迪。先打他手机,竟然关机。而他平常是不关机的,除了赌博和做爱以外。我想梁迪肯定不在赌博,而是做爱。那么这个时候和他做爱的必定不是他老婆。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往他家打电话。我知道他老婆在家,因为他老婆是我们医院的护士,上的全是夜班。电话只“嘟——”响一下,我就听到了他老婆的声音。我说,小钟吗?我是古天明。今晚我请梁迪吃饭呀,他在吗?小钟说他不在,你打他手机吧。我说好的。然后我又把电话打到梁迪的公司。我知道他不在公司,因为他从不坐班,但我还是多此一举。接电话的是一位小姐。我说你好,请找梁副经理。小姐说梁副经理不在,请你打他手机吧。我说好的。

于是,只有呼他一条路了。我通过人工台呼他。我对呼台小姐说请呼8181508,我姓古。

打完呼机,我心里想我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总该完事了吧?

我等了半个小时,我的呼机响了。我的呼机显示出梁迪手机的号码。我打他的手机,一拨就通。古大夫吗?梁迪开口先说,我知道他这么称呼我,其实是说给身边的人听的。于是我模仿他的口吻,说,梁先生吗?梁迪说古大夫,你好呀。我说,你在哪儿呀?梁迪说外面啦。我说,你在外面干什么呀?梁迪说我跑业务啦。我说,跑什么业务呀?梁迪说当然是公司的业务啦。我说我知道是什么业务啦。梁迪说,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终止调侃的语气说,请你吃饭。梁迪说,你也想出国吗?我说,富龙城,你来不来?梁迪说新加坡,好呀,那里的医院最需要像你这样的大夫啦。我说六点。梁迪说好,这事我一定给你办。马上。

六点,我准时等来田平。他带着一个陌生的秀气女子。这女子就像一种我不知名的花朵,把像瘦木一样的田平衬出些许阳气。田平先向这名女子介绍我,他说我的朋友古天明,第一人民医院主治医师。竺竺,他说出花朵的名字,女诗人,文坛新秀。梁迪呢?他紧接着说。我说还没来。他说吴宏一说要晚一个小时到。

话音刚落,吴宏一到了。他匆匆忙忙、脚步生风,一到来就说,为了吃这顿饭,我把最后一节课给停了。学校离市区太TM远了。我说为了你重视友情而不讲师德的行为,我再点一个好菜。吴宏一说田平说今晚喝茅台,我是冲茅台来的。我说没问题。我招呼一旁的服务员说,你听见这位先生讲的酒了吗?

然后田平对面面相觑的竺竺和吴宏一说,等梁迪到了,我一并介绍。

十几分钟后,我们等来了梁迪。他只身一人,一脸惬意的神情。我说,出国手续给人办完了?梁迪一笑。田平说,这次去多少人?我说你看他那表情,一副吃饱饭的样子,少不了。吴宏一说,这里面有没有我的学生?梁迪说一般般,可有可无。

然后,田平对竺竺、吴宏一和梁迪相互介绍。他仿佛是根据先来后到的原则,先介绍竺竺:竺竺,女诗人,文坛新秀。然后他指吴宏一:吴宏一,桂邕大学青年才俊,中文系讲师。最后介绍梁迪:梁迪,国际劳务输出及人才交流公司副经理。

三个被介绍的人互相致意。竺竺说吴老师,你好,以后请多多关照。梁经理,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吴宏一说有田平关照你,我就放心了。梁迪说女作家长得漂亮的,还真少见。

服务员,上菜!我插嘴说道。

我们坐在富龙城酒店食客满堂的大厅里,像一个好逸恶劳的小团伙,接受侍者殷勤的服务。我们吃上我们叫来的酒菜,扯着滞留在肚子里的话。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谁都有话要说。田平说,天明,我出差去了,没能参加你妹妹的婚礼,不介意吧?我说,跟我无关,介什么意?她的婚礼,我都没有参加。田平说,可能吗?我说是不可能,但是……梁迪说古天明在婚宴上待了不久就走了。我看见他走的。吴宏一说我证明,他心绞痛。田平说,何必这样?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我说,吃饱喝足就走,这有什么?田平说你这种态度不好。梁迪说要有个过程,慢慢接受。吴宏一说强扭的瓜也有甜的,何况我看不像强扭。竺竺这时候看着田平,用会说话的眼睛问,为什么?田平说他妹妹嫁了个大款。我看见竺竺奇异的眼神像一道雨天的彩虹。我说不谈这个,喝酒!我端起装茅台酒的酒杯。田平端起酒杯。竺竺端起酒杯。吴宏一和梁迪端起酒杯。几只酒杯组合在一起,像一簇飘香的花。

四男一女共同干杯之后,四个男人又连干了几杯。田平的脑袋从耳朵红到脸,像一个成熟的苹果挂在树上。竺竺就对他说,还行不行?田平说没事。吴宏一说田平的红脸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和欺骗性,看起来不得,其实是得的。梁迪说,田平,这段干什么去了?田平说东奔西跑,组稿呗。出版社今年经济指标划到个人,重得像苛捐杂税,累得没个人样。我应该取个名字叫东西才对,可惜田代琳已经抢先一步叫东西了。梁迪说再重再累也压不倒你,你能耐大,著名作家的稿子你都能组到。田平抬手做了个赶的动作说,嗨,现在谁还组名作家的稿子?不组啦。梁迪说,名作家的稿你不组,组谁?田平说演员、节目主持人。梁迪一愣,说,演员、节目主持人,他们也……会写作?田平说哎,这些人一写起书来,一出版,不光作家,什么家的书通通都得往后靠,摆一边去,大折价!梁迪说,我×,如此说来,写作天才全埋藏在影视或娱乐圈里,只要笔头一冒,全惊天地、泣鬼神?

吴宏一就说,梁迪,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演员、节目主持人写书是为了当作家?你以为出版社出演员、节目主持人的书是以为他们是写作天才?你以为他们的书要有艺术性和思想性才能畅销?你以为读者读他们的书是为了欣赏文笔和接受教育?他瞪着梁迪说,就像你,你以为你千方百计把别人弄出国去,是为了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而不是为了牟利?

吴宏一连续的“你以为”或反问,把梁迪弄得莫名其妙和尴尬,说我问的是田平,又没有问你。

田平说吴宏一问得没错,我来回答。他顿了顿,夹起一块鸟肉咬后咽下,说,隐私。隐私懂吗?广大观众想了解他们熟悉或者喜欢、崇拜的演员、节目主持人的内心世界、幕后生活。当观众看到写明星的书尤其是亲自撰写或口述的书,你说能不买来看一看吗?懂了没有?

梁迪说我懂了。

田平又说,至于吴宏一反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自己来回答。

梁迪笑笑说我拒绝回答。

竺竺闪着清纯的眼睛说,我不太懂,一个人怎么能把隐私暴露给别人看呢?这多不好意思,谁愿呀?我们是普通人都不愿,明星们难道愿吗?

田平说,用钱买呀,你说他们愿不愿?十万不愿,二十万。二十万不愿,四十万五十万……

梁迪说,我×,值那么多吗?谁给我两千元我保证就把我的隐私卖了。

田平说,你?你的隐私除了你老婆想知道以外,谁都不想知道。这主要是看谁。名人不同呀,名气越大,隐私就越值钱。×××那本还没写呢,就先炒,抬到一百○八万,愿了吧?卖了吧?这人我想你们各位是知道的。

我们都表示知道。

另外一些大名鼎鼎的演员、节目主持人,要价也不低啊。田平又吃了一块鸟肉后说。或一次买断,或吃版税,都是狮子大开口。我数几个给你们听。田平说着举起一块巴掌,五根手指像树木竖在我们眼前。田平每说一个名字,就扳下一根手指,像伐倒一棵树木。我看见五棵树木全倒下了,田平的手掌变成拳头,像光秃秃的山峦。然后他举起另一只巴掌,我看见所有的树木,只剩下一棵不倒。它残留在山上,像一个坚守阵地的英雄。田平抬举他保留的一根拇指说,都是这个呀。他的这根拇指,像是表示夸奖,又像是表示数目。就是这样,我们搞出版的,还互相打抢,田平说,争先恐后,害怕抢不到。我这次出差,就是去打抢呀。抢到了吗?梁迪问。我的眼睛也在问。

抢到了,田平说,不过只是签了协议。稿子还没拿到,正在写。

吴宏一说,你信协议这东西呀?稿子没拿到,什么都是空的、假的,就像你不把女人明媒正娶抬进家里,你就不敢说她是你老婆。

田平说但是订金已经付了呀。订金已经付了。

多少?我和梁迪的问题。

三十万。这只是一半,田平说,交稿时付另一半。

你去哪儿弄这么多订金?

筹呀,田平说,出版社垫一部分,我借一部分。

说老半天,这人到底是谁呀?又是我和梁迪共同的问题。

×××,田平说,你们应该懂得的啦,他演过什么电影你们可能记不得,但他是谁的前情人,哪个不懂?×××,号称中国影后的前情人啊!我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这书有写头,出版后有看头,作者和出版者更有赚头了啦!

那这书将来出版了,你能拿多少呢?我说。

田平说反正以后我看见你妹夫陈国富,我不会再感到很自卑就是。

一百万、六十万,梁迪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竺竺扑哧一笑。

我举手,说我有个问题,问田平。

田平说你问。

我说,既然现在作家不吃香了,演员、节目主持人吃香,我看了看田平身边还在笑的竺竺,那么你为什么还和作家形影不离呢?

我看见竺竺的脸唰地变得绯红,我和田老师只是普通关系,她说。我说我知道,看出来了,目前是。竺竺的脸还是红的,说我有男朋友的。我说田平还有老婆呢。

竺竺说我见过师母,她很漂亮。

吴宏一说,你的意思是说家猫一旦养尊处优或锦衣玉食,就不会在外面偷腥了?

竺竺说田老师才不是那种人。

梁迪说我了解田老师,对田老师最有发言权,他一不偷二不抢,他守株待兔,等女人投怀送抱,愿者上钩。

竺竺的脸变黑了,被我们几个毒辣的话抹的。

田平敲了一下桌子说,你们几个能不能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个出版人,虽然逐利,但依然是有情怀的,对好作家的好作品,还是要出,赔本也要出。他转而对生气的竺竺说,等×××的书出版赚了钱,我就帮你把诗集给出了。

竺竺的脸又开朗起来。

我们又来了兴味。新鲜的欢快,是开始表演的模特掀起的。她们像一群下凡的天使,披挂着用森林的树枝、树叶编结的帽子和裙子,向着广大的食客走来。她们走过食客身边,在像石林一样的桌椅间绕来绕去。她们用性感的嘴唇、乳房、臀部和大腿吸引食客的目光,使食客放下筷子、杯子,停止进食,就像鸟用生动美丽的翅膀、羽毛和鸣啭,使猛兽目瞪口呆。她们越来越裸露地走着,像流水洗涤山丘和风卷残云,使食客轻浮的时间和金钱得到消耗和消遣。

我前妻把儿子从幼儿园骗走的那天,我遇见韦春龙。

我去派出所报案,而韦春龙去派出所报到。我们的重逢像戏剧中的巧合。

我从派出所的门走进,而他则从派出所的门走出。我们像两部进出关卡的车辆,迎面相撞。

韦春龙?

古天明?

我们彼此称呼对方,带着疑问,尽管我们明知既不会认错人,也不会叫错名字。尽管我们隔了四年多不见。我们的疑问是事情怎么会这么巧?

于是我认为,我儿子在这一天被前妻骗走,是上天或命运的有意安排,用意或目的是为了让我与韦春龙重逢,而不是为了使我失去儿子,就像我和陈国富的那场赌博,最终目的不是要我输钱,而是迫使我同意古敏华嫁给陈国富。

我来派出所报到,韦春龙说,我放出来了。

好,我说。我没有马上告诉韦春龙我为什么来派出所。你等一会儿,我说,我进去就出来。

在派出所值班室,我对值班的警察说我的儿子不见了。值班警察说,你的儿子为什么不见了?我说他被我的前妻骗走了。值班警察放下手中的报纸,说,既然你都知道你儿子被谁骗走了,为什么还来报案?我说我和前妻离婚的时候,儿子判给我。如今她擅自把儿子带走,就是侵犯了我的合法权益。所以我来派出所报案,请求帮助,把我儿子追回来。值班警察说,你前妻把你儿子带去哪里?我说深圳。她现在带着儿子正在去深圳的路上。值班警察说这事你应该上法院,不该来派出所。我说,为什么?值班警察说因为我们职责有限,或力不能及,就像人生病就应该上医院诊治而仅向单位报告是不起多大作用一样。我不明白值班警察所说的话,但是我说我明白了。我立马告辞,因为我知道韦春龙在派出所门外等我,他似乎比我儿子更牵动我的心。

我拉着韦春龙的手,像明目的人拉着盲人,在车水马龙的街市行走。他被动地跟着我,任由我的牵引。他先是跟着我进商店,从上至下,当即换上我为他购买的衣服和鞋袜。再跟我进发廊,洗发剪发。然后我们进酒楼。

春龙,你受苦了。我说。这时候我和韦春龙是在酒楼里。吃喝的过程中,我们彼此把分隔后的经历告诉对方。一千多个日子,像一百两粮酿成一斤烈酒,浓缩成一个小时,高度地概括和表达。我们彼此沉浸在对方的经历中。我感受着韦春龙的痛苦和磨难。感念他没有出卖我,使我免予牢狱之灾。吃药品供应商的回扣,我也是有份的,科室的其他人也有份,但最后都是韦春龙一个人扛了。他感受着我的放浪和迷乱。我们动荡肺腑地吸纳和倾吐,像酩酊烂醉的酒徒。

春龙,我又说,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好好生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你找份好工作。

谢谢,韦春龙说,工作我自己找好了。

什么工作?

我打算去屠宰场应聘,当一名屠夫。等条件成熟,我自己开一家屠宰场。

为什么?我诧异地看着这名前大夫说。哪怕你去私人诊所应聘也行呀?

我喜欢上了屠宰,韦春龙说,我觉得当一名屠夫,比当大夫强。

那……你现在直接开一家屠宰场,行不行?

我现在资金不够。

我给你筹,我们这帮朋友一起帮你筹。

谢谢,我以为时隔了这么些年,你们已经不再把我当朋友了。

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我说。

田平还好吗?韦春龙说。

好,我说,他像狐狸一样刁钻狡猾灵活精明。眼下正在策划出版明星的书,快发了。

梁迪呢?也好吧?

是的,我说,他现在是公司的副经理了,源源不断地送人出国旅游和务工,像野猫一样逍遥快活。

吴宏一怎么样?

他还是讲师,始终评不上副教授。

你离婚之后,又物色上新对象没有?

没有。其实独身挺好的。

川萍又嫁人了吗?韦春龙说。川萍是我的前妻。

嫁了。

嫁给谁?

一个港佬,但住在深圳。

真好,韦春龙说。他举起酒杯,邀请我和他干杯。

接下来,我想韦春龙该问及古敏华了。因为装在他心里的几个人,我知道还有古敏华没说出来。她埋在韦春龙的心底,像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

我等着韦春龙问及古敏华,像在劫难逃的人等着终结的子弹射向自己。但是韦春龙就是不问。

古敏华,她嫁人了。我忍不住说,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我没有拦住。

是吗?韦春龙说。他努力地举起酒杯。抖动的酒杯刚举到额眉却很快搁下来,像运动员抓举的杠铃没有举过头顶就从手里失落一样。

春龙,对不起。我说。

本世纪

韦春龙送我一辆奔驰的这天,陈国富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我这位刚满五十五岁、比我大一岁的妹夫,患了肝癌。他像一所破落的房子,又被巨大的滚石砸中,真是太不幸了。

中午一点左右,我将奔驰S400从4S店开出来,在城里兜风。崭新霸气的车辆开在路上,在涌动的车海里,出类拔萃,像一只傲娇的海豚。手挡上已套上的手串,发放着黄花梨的幽香和佛光。它是经过西山龙华寺的湛空法师开过光的,并且用已故虚云大师的舍利进行了加持,庇佑我五年了,现在我用它来庇佑车。我觉得车更重要,没有行驶的安全哪来生命的安全。何况,这是韦春龙送我的车,配上珍贵的手串,方显得我对友情的重视和珍惜。

车里的副座坐着我的儿子。这个我最终从前妻那里夺回来的儿子,此刻看着我这个有隔阂和代沟的父亲,眼睛里浮现着惊异和狐疑的神情。他问我,韦叔叔为什么要送你车?而且还是奔驰。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呀,好朋友。儿子说我也有好朋友,就从没送过我东西,吃饭都是AA。我说那就不是好朋友。儿子说,那是什么?我说不知道。

二十八岁仍游手好闲的儿子继续看着我,说,爸,我们能不能成为好朋友?

我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儿子打了个响指,看出来十分的激动,就好像埋藏或隐蔽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事实上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与儿子息息相通、亲密无间的愿望也已经好多年了。自从我通过法律,把儿子从他母亲那里夺回来,他极少喊我一声爸,只有跟我要钱或我主动给钱的时候才喊。我多么想他多喊我一声爸。

我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对儿子说,我们换个位置。儿子迟疑着,像是没听清,或等我更明确的表态。我说,这车从现在开始,是你的了。

儿子大呼一声耶,迅速打开门,然后迫不及待地和我换了位置。

奔驰的驾驶员变成了我儿子,准确地说,是奔驰车的车主变成了我儿子。我的好朋友韦春龙送给我的车,不到十分钟,我就把他转送给了我儿子。原因很简单,因为儿子是我儿子,儿子想和我做好朋友。

儿子一面开车一面和我说话,内容和语气十分亲切、融洽、温柔又大方。他不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真情和信任。于是我相信,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儿子把车开进一家酒楼,请我吃饭。因为我们还没吃饭。儿子点了很多菜,我随便他点,一切听从他的安排。我好享受和他在一起的亲密的时光,忘了下午还要上班。

但是儿子没忘,离上班还有二十分钟。儿子说爸,我送你去上班。

儿子的时间掐得很准,离上班还有五分钟,我就到了医院大门口。儿子边朝我挥手边说老爸,下班我来接你!拜拜。

我刚看完一个病人,陈国富的检查结果便到了我的手上。检查结果是综合内科的刘群主任带过来的,因为陈国富目前在他那儿住院。我事先交代过刘群主任,陈国富的检查结果,出来先告诉我。

刘群主任带来的检查结果,果然证实了我的预感,陈国富得的是肝癌。

姓名:陈国富 性别:男 年龄:55

方法:上腹部CT平扫及增强对比增强。表现:肝右叶前后两缘和左叶前后两缘见团块状高密度影,大小约12cm×10cm×9.5cm;边界欠清,增强后其内重度硬化;静脉期及延迟期低于肝实质密度;肝内见多发圆形高密度影,全部高度强化;胰腺及脾脏无肿大,其内未见异常密度影,双肾盂内见小点状高密度影,腹腔内未见明显肿大淋巴结及积液征象。诊断,肝癌。

检查的种类和方法还有好几样,结果都是一致:肝癌。

刘群主任说:古主任,这情况,我们综合内科是无能为力了。那么,就转到你肝脏外科来吧?

我说好的。

诊断的结果是我们来告诉呢?还是你来告诉?

好的。

你先做做思想工作吧,铺垫一下,我们再告诉他。

好的。

好吧。刘群主任见我态度和神情麻木,走了。

我把诊室外余下的病人打发给了其他医生,关闭了诊室。我对其他病人和医生说,我接到一个紧急的会议通知,要去开会。我是肝脏外科的主任,开会要多于看病。病人们表示理解,而医生们肯定是服从和相信。

我在工作中第二次撒谎,没有去开会。上一次撒谎是二十七年前,调查组问我有没有拿药品回扣,我说没有。

我去见妹妹古敏华。她还是陈国富的妻子,至于她还爱不爱陈国富,那是另一回事。

我在妹妹家里见到妹妹古敏华。古敏华穿着睡衣,揉着眼睛接待我,刚起床的样子。看来昨晚是她看护的陈国富。

妹妹住的是别墅,枫林南岸的别墅是南宁区位置最好的,在凤岭新区的中心,妹妹和妹夫就住在这里。除了别墅,他们还有很多套房子,但都已经卖了还债。别墅是他们最后的堡垒。尽管仍然欠着很多债,估计卖了这栋别墅都还不够。但宁可当老赖夫人,我妹妹坚决不卖这栋别墅。因为这栋别墅是陈国富和古敏华爱的物证,是陈国富对古敏华承诺的兑现,置于二○○○年新世纪来临之际,陈国富生意的顶峰时期。然而住进别墅没几年,陈国富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买卖计划指标和投机倒把的营生,已经萧条和退出了市场。他开始吃老本,然后把剩余的钱投进股市。开始是赚了一些钱,在六千点的时候据说赚了五千万元。但是后来跌到一千六百点的时候,五千万元没有了,还亏本五百万元。他借钱捞底,企图东山再起。的确慢慢有些起色,他融资做杠杆,眼看到二○一五年,他已资本过亿。在媒体四千点是起步、一万点是目标的鼓动下,他继续融资炒股。没想到股市在五千二百点的时候急遽狂泻,跌到两千点,他的融资盘被平仓,剩余的也割肉还债。债主还源源不断上门,他只好卖房。除了别墅,房子都卖完了,债依然还欠一千多万元。他之所以没有被法院视为老赖,是因为这一千多万元欠债,是欠韦春龙的。韦春龙没有告他。韦春龙为什么没有告他,是因为古敏华。尽管借据上借款人写着陈国富,但却是古敏华开口朝韦春龙借的。因为古敏华,陈国富的信誉还有人尊重。但是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乏力、消瘦、腹胀、纳差、伴有肝区疼痛,我劝他来我医院检查,他不来,而去了别的医院,说没事,是焦虑引起的虚弱症。这次终于来我医院,是因为医科大一附院没有病床了,进的还是综合内科。他拒绝与我及我的专业发生关系,因为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

我对妹妹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而且还是上班的时候来。

妹妹没有惊慌,像是已经知道或有所准备。是癌吗?她说。

是癌。

晚期?

晚期。

还有多长时间可活?不治疗的话。

三个月。

治疗呢?

那要看怎么治。他这种情况,化疗已经不起作用了,白花钱和活受罪。如果做肝移植,并且成功,可以活五到七年,甚至更久。

做肝移植。妹妹毫不犹豫地说。

你想好了?我对妹妹说。

这有什么好想的,什么方法能让他活着,就用什么方法。

肝移植的费用……

大不了卖别墅,妹妹打断我的话说。

而且供肝是个问题。

我可以把我的肝给他,要左叶或者右叶,都行。

左叶右叶都要,我说,那你就死了。他需要整体肝移植。

妹妹这才软下来,不再干脆和强硬。那怎么办?她说。

我说,既然你希望他活下去,那我们就共同努力吧。费用的问题,你多努力,供肝的问题,我多努力。

妹妹含泪望着我,她很少这么望着我。谢谢你,哥哥。

我说,我们一起去跟他说吧。

我给儿子打电话,叫他到姑姑家来接我和姑姑。

我妹妹看见我儿子开着崭新的奔驰来接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问我儿子,这是谁的车?我儿子说我的。古敏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再说一遍。我儿子说我的!古敏华看着我说,是你爸给你买的吧?我儿子说是我爸送我的。古敏华继续看着我,说你真舍得。我说不用我花钱,有什么舍不得的。古敏华说谁送的。我说韦春龙。

听到韦春龙的名字,古敏华便不吭声了。她沉默在车后座上,像一个心事重重或追悔莫及的寡妇。事实上她离当寡妇的日子已经不太远了。她的丈夫患了癌症,在患癌症之前又已经破产。她真是个不幸的女人,谁想到一个富有和刚强的丈夫最后是贫病交加的样子。而另一个本可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当初怎么就不看好他呢?这个即使丈夫死了也不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现在真是富得流油呀,拥有五家肉联厂和两家超市,年利润至少一千万元以上。他随手送给她哥哥的礼物就是一辆一百多万的奔驰,当然他借给她的一千多万元目前情况也相当于送了,因为无论如何她都还不起。她还要救她的丈夫。

我、儿子和妹妹在综合内科住院部见了陈国富。他穿着病号服,骨瘦如柴,像一个独手完全可以拎起来的包袱。见我们三个亲人同时到来,并且表情凝重,他的脸色更加煞白,像是一个死囚看见法官、牧师和行刑官出现在面前便知死到临头一样。

未等我开口,陈国富就说,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就来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说,你准备好了什么?

陈国富笑笑说,不就是死吗?死就死呗,反正我今天这个样子,还不如死。

我说如果给你换肝,你就可能活下去。

陈富国眼睛一亮,说,真的吗?

我说理论上是真的。

理论上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肝移植是终末期肝病患者肝功能得到良好恢复的一种外科治疗手段。

实际上呢?

比较难。难在哪里呢?第一,供肝稀缺。第二,费用昂贵。

陈国富眼睛里的亮点消失了不少,像是夜晚中萤火虫飞散的田野。

这时妹妹古敏华对她丈夫说,这些都不要你管,我和我哥想办法。

陈国富说,你们有什么办法?办法在哪里?

古敏华说,我说了,这些都不要你管。

第一,别墅不能卖。第二,你的肝不能给我。陈国富抓着他妻子的手说,要动这两样东西,我宁可死。

我竟然莫名地感动,对对妻子情深意切的妹夫说,我掘地三尺、海沽石烂,也要救你。

我召集田平、吴宏一、梁迪和韦春龙来商议。在韦春龙开的鼎丰茶庄,我们五位老男友,加上已成田平正室的诗人竺竺、我的妹妹古敏华,围在一根巨木制成的茶桌边,商议救治陈国富的事情。古木幽香,茶水芬芳,七颗人心或七张人脸却愁苦不堪。

我们不是为钱发愁,因为韦春龙已经表示,陈国富所有的治疗费用,都由他负责。

我们发愁的是供肝。

肝移植首先要找到供源肝,而且还要配型成功。供源肝本来就短缺,比稀土要稀缺很多倍,这很多人都知道。供肝不能买卖,只能捐助。这就难了。到哪里去找愿意把自己的整个肝捐给陈国富的人呢?他或她必须是不治之症或注定要死的人。虽然注定要死,但他或她的肝是健康的,这样的人倒是比比皆是。关键是,他或她愿意在死后,立即把自己的肝摘除,奉献给需要的人。这样的捐献者也是有的,就是太少了。医院有大量需要肝移植的患者,在排着队,等着捐助者配型成功的供肝。就算陈国富不需要排队,配型又是个问题。最容易配型成功的是近亲属的肝,就是说捐肝的人和接受肝脏的人之间有血缘关系,是最容易配型成功的,叫亲体肝移植。但亲体肝移植已经被我们否决了,或者说不适用于陈国富。他父母双亡,兄弟反目有仇。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正在国外留学,他父亲的病症还被我们刻意隐瞒,让他供肝就是要全家人的命。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古敏华,如果供肝就是死路一条,这也是不可能的。怎么办?

如果只要一叶,而不是全部,我倒是愿意把我的一叶肝捐给国富兄。田平说。这位现任出版社社长,喝着自己携带的保温杯里泡着红枣加枸杞的药水,在没有征求身边结婚没几年的妻子竺竺的同意下,最先表态。但是全部就难了,他继续说,我是一社之长,全社两百多号人靠我养活。我小儿子年幼,他看了看竺竺,竺竺身体欠佳。我得活下去呀!

竺竺说:我有乙肝。

我上个月组织部安排优秀专家例行体检,各项指标完好正常,健健康康。吴宏一说。这位长江学者和大学教授,两手抻了抻唐装的胸襟,也发话了。我如果有病,没治了,肝是好的,我是愿意把肝奉献给国富的,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和老朋友呢?可是……他把胸襟上的手摊开,像赌桌上摊开自己的底牌,我没病。

我们看着梁迪,似乎是该轮到他表态了。

梁迪在使用手机,业务很忙的样子。的确很忙,他已主政的公司业务已经不仅仅是劳务输出,而重点是输入了——如今遍布南方的几十万非裔大军,合法的少说有一万人是他引进的。发现我们都注视他,他关上手机的保护皮套,顿了顿,说:人种不一样的供肝行不行?

这其实是在问我,因为我是医生。

我说:只要配型成功,什么人种都行。

我们面面相觑,像是在一个艰难的抉择前,互相鼓气。

田平说:我看可以。签一个表面上是捐献的合同,私下照样交易。

吴宏一说:这跟某些大学里买卖文凭也一个样。

我反对。沉默许久的韦春龙说话了,他捋着长在右脸痣上的几根毛,像爱护荒漠中一丛草。非法的事情不能做,我是坐过牢的人。我不希望我们在座的人,做违法的事。

田平说:买肝的钱,我、宏一、梁迪和天明来凑,你负责手术费用就行。

韦春龙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是在乎钱的人。只要用途合法,我一分钱都不要你们出。何况我今天有钱,是当年你们几个朋友凑钱,支持我办的肉联厂。你们是体制内的人,现在生活非常好,既功成名就,又妻贤子孝。所以,我不希望因为违法买肝这件事情,把美好的生活给毁了。

吴宏一说:说到底,或准确地说,梁迪、天明、田平和我,才是你的朋友。但陈国富不是,他是你的情敌。

我们都愕然了,因为吴宏一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也合乎情理。

韦春龙说:所以,你以为我巴望他早点死,是吗?

吴宏一说:那你是希望他活着啰?

韦春龙说:是的。

为什么?

韦春龙看都不看古敏华,说:因为古敏华希望他活着,他是她的丈夫。

吴宏一说:那就应该全力以赴救治敏华的丈夫,哪怕不择手段。

韦春龙这才看着古敏华,他对病人陈国富的妻子说:你来决定。

一直坐在一边的古敏华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或重心,她忽然像海上的冰山一样突出,被人重视。只见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杯冷茶,冷冷地说:让他死吧。

陈国富没有死。

我们在努力让他活着。

那天在鼎丰茶庄的茶话会,虽然不欢而散,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放弃努力。寻找供肝的捐献者,成为我们每个人的当务之急。我们人人快马加鞭,仿佛与死神赛跑,一定要赶在死神夺走陈国富的生命之前,找到捐献者并且配型成功的活肝,给他换上。

不到半个月,竟然找到了七个捐献者。

田平找到一个。那是他远在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的亲戚,准确地说是他表弟。田平的表弟在两个月前被诊断患了肺癌,田平居然不知道,直到数天前他打电话给父亲询问家乡有没有患不治之症者时,才知道。父亲说你表弟就是呀。放下电话,田平立马就朝凤凰赶去,在表弟家见到了已放弃治疗回家等死的表弟。他先向表弟表示歉意,然后给表弟一笔钱,希望他重回医院继续治疗。表弟没有同意,表弟的家人也没有同意。他们认为绝不能在医院花那个冤枉钱了,之前已经在医院花掉了十三万元,这是自费的部分,加上国家支付的那部分,是将近五十万元。他们想给家庭减负,也给国家减负,一死了之。这是给家庭做贡献,也是给国家做贡献。表弟和表弟一家视死如归的态度和无我为公的精神,让田平感觉到了捐肝的可能。他在表弟家足足住了三天,不失时机地给表弟和表弟家人畅谈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甚至谈及了佛教的生死轮回。一天早晨,田平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表弟和表弟家人都同意了。我说先稳住,往后的关键是配型。

竺竺找到一个。这个我上世纪就认识的女诗人,我原以为只是貌美,本世纪发现还心灵美。田平抛弃前妻娶了她,看来是值得的。她找到的捐献者是她某女同学的丈夫,是患直肠癌。当她兴冲冲报告我的时候,我说患直肠癌的生存期比患肝癌要长很多,不过谢谢您。

吴宏一找到两个。这两个全部是他所在大学的大学生,一个是患淋巴癌,一个是患AIDS。患淋巴癌者已到了晚期,患AIDS者已引起并发症和药物的副反应。为这两位捐献者,吴宏一可没少费心和费神。淋巴癌患者是吴宏一的崇拜者,正在美国治疗。吴宏一通过加他微信,昼夜颠倒地和他聊,直聊到他同意并征得家长的同意,而吴宏一因为昼夜颠倒,患了失眠症,已十天睡不着觉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浮肿的黑眼圈,像是被捉奸的男人暴打了一顿。AIDS患者是吴宏一与学工处长吃饭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学工处长说现在AIDS防治很严峻呀,据传染病防疫中心通报,我们学校的AIDS患者就有不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宏一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情报人员一样,要求学工处长把AIDS患者的名单提供给他。学工处长摇头,说保密,保护AIDS患者的隐私和权益,这是规定。吴宏一不再问,只是一个劲地给学工处长敬酒。末了他还亲自把醉了的学工处长送回家。在家门口,学工处长张大嘴巴,问吴宏一:想要几个?吴宏一在学工处长泄露的AIDS患者名单中,选定了一个。他是吴宏一的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老乡后悔不迭的哭诉中,吴宏一把他的演讲天才发挥到了极致。两人从抱头痛哭到开怀大笑。最后,AIDS学生说,老师,需要肝移植者是什么人?坏人我是不捐的哟。吴宏一说,是我的好朋友、老朋友,我以长江学者的名誉发誓,是个好人,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大慈善家。当吴宏一把他找捐献者的经过告诉我之后,我说这个情况,你要亲自跟陈国富说,尤其你对他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大慈善家的评价,一定要说,不要漏了。

梁迪找到两个。一个非洲人一个亚洲人。这两个捐献者需要打双引号。对方表示,表面签捐献合同可以,但私下必须按价码付钱。他话音未落,就被我毙了。

韦春龙找到一个。其实不用找,捐献者是他的员工。他在签署员工重大疾病报销单的时候发现,有一名员工的报销单背面,写有一段话:敬爱的春龙老板,这是我最后一次报销医药费了。我知道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请您帮个忙,就是我打算在我死后,把我其他健康的器官,比如眼角膜、肝、心脏,捐献给需要的人,以报答社会对我和我家庭的恩情。我小孩小,老婆没文化,请您帮我办手续。李洪敬上。

真是瞌睡遇到送枕头的,走到断崖来了搭桥的人,这不是活该陈国富命不该死吗?韦春龙立刻去医院看望了打算捐献器官的李洪,他握着李洪的双手问寒问暖,当得知李洪还欠着银行七十万元的房贷时,立刻说:明天,我给你把房贷全部还清。

这七个其实是五个合法和意向的捐献者,没有一个是我找的。我也没有找。我忙着准备肝移植手术的前期工作,比如将配合我做手术的三名医生、六名护士,我要选好并进行集训。我们医院肝脏外科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做肝移植手术了,因为没有供肝的原因。而且本医院能做肝移植手术的主刀医师只有我一个人,肝移植对象又是我妹夫,说实话我有些小紧张。我曾经想从上海请一位专家来做主刀医师,陈国富知道后却不答应,非要我来做。他这么做不是信任我,而是考验我和锻炼我,因为他知道我爱我的妹妹,我给妹夫做手术要比别的人来做更保险。除了集训,我还得给陈国富做各种检查——测量身高、体重;备皮、清洁灌肠、消毒液洗澡;置胃管、导尿管;血液检查:血常规+血型鉴定、凝血机制、肝肾功能、血糖、电解质、血气分析、病毒全项、血氨和血乳酸等;肿瘤标志物检查;血、尿、痰等体液细菌,真菌培养+药物敏感实验;胸片、心电图和肝……我时刻准备着一旦有了配型成功的供肝,捐献者宣布死亡,随时手术。

经过对捐献者逐个进行检查,最后与受捐者陈国富配型成功的,只有一个。他是李洪。

我第一时间又去看望了李洪,和李洪的老板韦春龙一起。三十五岁的南宁琅东肉联厂职工李洪,得知五个捐献者中只有他一个人与受捐者配型成功,十分高兴,就像众多的彩民唯独他中奖一样。他当我和韦春龙的面在流泪,迫切地想知道什么时候把肝捐出去。我说你生命自然终止的那一刻。但是,你要顽强地活下去,我希望你活得越久越好。他说,为什么?早点让受捐者活命不好吗?我说不好。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人的生命是平等的。他更加不明白了,说,生命是平等的吗?韦春龙就说是的,你是人,不是猪牛羊。

然后我去看了陈国富,韦春龙没去。韦春龙不去的原因他没说,就说我不去。

陈国富这次看见我,可能看见了我脸上刻意掩藏但还是流露出来的喜色,知道生的希望来了,他的眼睛活泛,像是吹进了春风。成了吗?他说。

成了。我说。

什么时候手术?

捐献者去世那一刻。

他什么时候……去世呀?

不知道。

陈国富的眼睛又变呆了,像是刚出土的禾苗被霜打了一样。

快了,日子不多了。我说。

快是什么时候?一周?

不止一周。

两周?

也不止两周。

一个月?

不知道,难说。

陈国富彻底蔫了,说一个月我就死在他前面了。

我说所以你要挺住,祈祷奇迹发生。

陈国富摇摇头,说:这恐怕比摸到三张一样的牌都难。

为了稳定陈国富的情绪和化解他对死亡的恐惧,田平和竺竺、梁迪、吴宏一,周末或下班后,便来看望和安慰陈国富,总之每天都有人来到他身边。我是每天早晚都要看他的,因为他既是我的病人,又是我的妹夫。

周六这天,看望陈国富的人非常多,不仅田平和竺竺、梁迪、吴宏一来,连韦春龙都来了。陈国富一看这阵势,非常害怕,吓得浑身哆嗦,以为是临终关怀。我对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有空,所以人来得比较齐。陈国富还是不相信,说连春龙都来看我了,这不是什么好事。韦春龙说我应该早点来看你,对不起来晚了。陈国富歉意地看着向他表示歉意的人,悲伤地说我欠你的钱,只有下辈子才能还了。韦春龙从手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将纸展开。这是你写给我的借据,他说,现在我把它撕了。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韦春龙,当众把陈国富写给韦春龙的一千三百万元借据给撕了。撕碎的纸片,合拢在韦春龙的手上,像冰雪,他转身丢进了垃圾桶里。

为什么?陈国富说。

因为钱和命相比,我觉得还是命重要。韦春龙说。

陈国富笑笑说:我钱早没了,命也快没了。

一旁的古敏华便瞪着她无比悲观和沮丧的丈夫,说:那么多人为了你这条命,全力以赴,慷慨解囊,你应该感到三生有幸。

陈国富说:如果有来生……

古敏华打断说:你闭嘴!

吴宏一说:今天难得人凑这么齐,不如打牌吧?!

田平说:对呀,几十年的老牌友,一个不少。

梁迪说:大家年纪都大了,打一次就少一次。

韦春龙说:我加入。

我说:想打的话,我们医院有棋牌室。

那我观战吧。陈国富说,他坐了起来。

吴宏一说:你参战呀!什么观战?缺你哪成!

陈国富看着我,说:我行吗?

我说:你只能打一个小时,最多两小时。

我们前呼后拥去了医院的棋牌室。棋牌室有四个身穿病号服的老干部气质的人,在搓麻将,每人的前面都放着现钱,多少不同而已。见我们来了,急忙把钱收起来。干脆不打了,走掉。

棋牌室被我们专用或独享。我索性去把门锁死。我回头的时候,田平、梁迪、吴宏一、陈国富、韦春龙已经各就各位。古敏华和竺竺在烧水和备茶。

打什么?田平边拆解着扑克牌边说,梭哈还是三公?

梭哈是你的强项,你肯定想打梭哈。吴宏一说。

田平说:强中更有强中手,国富兄才是强中手,是梭哈王。

梁迪说:我少数服从多数。

韦春龙说:我随便,重在参与。

我说:听我妹夫的,他是病号,要迁就他。

陈国富说:梭哈充满了尔虞我诈,既伤神又伤感情。还是三公吧,三公比较公平、简单和放松,主要看运气。

三公。我们每人依次表态。

我们商定:轮流坐庄;押注封顶两百元;八点翻倍,九点翻三倍,小三公翻四倍,大三公翻五倍;统一微信支付。

最重要的决定是:输钱就是输了。赢的人赢的钱不能归己,而是当公益金或爱心款留给陈国富做抚慰金。陈国富输的钱不收,赢了要给他钱。

陈国富说:这输赢规则不公平。那我不打。

于是其他人做了部分妥协,陈国富如果输钱,赢的人还是照收。

我们开战。

摸牌、翻牌、比点数、支付、收款,周而复始,有输有赢,有说有笑,不亦乐乎。

想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打牌,国富兄是最大的赢家。赢了钱,还赢得了夫人。田平说,他的话既像调侃,也像是活跃气氛。

陈国富看了看倒水的古敏华,回过头来说:但最后的赢家却是你们。

吴宏一说:爱拼才会赢,你要拼。

陈国富说:我再怎么拼,也拼不过你们了。

梁迪说:现在你是庄家,你先翻牌,几点?

陈国富翻他的牌,六点。

梁迪偷偷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说比我大。他直接把牌塞进了桌上剩余的牌中。然后微信付款。

田平、吴宏一、韦春龙和我也相继表示比陈国富的牌小,不翻牌就微信付款。

陈国富通吃,赢了所有人的钱。

牌局结束,陈国富的微信账上,多了五万块钱。

其他人不服,表示下周再来。

陈国富说:我活到下周的话,来就来。

他果然又活到了下周,而且又赢了五万多元。

古敏华发现了问题或者说识破了陈国富赢钱的奥秘。在她家里,她问我:哥,当陈国富坐庄的时候,我发现了,其实很多时候你们的牌都比他大,但你们都说比他小,然后把牌扔了搅乱,谁也不许看。为什么?

我说:油腻的男人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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