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卫
人的一生,到底什么才是自己喜欢做的事,什么是不适合而勉强为之的事,什么是纯粹为了满足基本生存的事——这并不是每一个人能够马上回答的问题。“只有写下一首诗才能安魂”,这是海男对生命的领悟,她还有一个时间的标示——“每夜”。作为读者,我并没有跟海男交流这是否为每日必然,但是我不怀疑,或者说感同身受:当写作者感受到灵光的跃动时,她不得不写,写作等同于日常生活,为她的生命(灵魂)所系。
这不是海男的妄言,她是一个高产作家。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她的诗歌便获得各种奖励,2014年,她凭借诗集《忧伤的黑麋鹿》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她出版过的诗集有《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出版的长篇小说也不少,有《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即将出版的有《青云街四号》等;散文集有《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她还有跨文本尝试,如《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
海男长期生活在云南,是大自然的女儿,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呈现在她的作品中,是自在自由的表达。读海男的作品,仿佛感受到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那种自由、蓬勃的生命力。她喜欢用丰富的意象阐释她的所见所思,呈现她内心的隐秘、独到的发现,以及对自然和人性的深刻理解。
《跟随一只蜘蛛侠去编织时间》这组诗,有对社会问题的认识,也有从内部视角对生命进行的观察和体会。比如《所谓教养》,一个非常现实的题目。何谓“教养”?教育家常用“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这些自古流传的伦理观教育大众。诗人海男没有采用说教方式,也不在诗中讲故事,而是借助群组意象,对“教养”进行诗意的描述。她的假设前提是:“如果把世界缩小,就能心平气和地/穿衣说话。”诗中所指的“世界”,我以为,并非地球,而是人们心中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大小决定人的修养。例如,生活中,有些人不能摆正自己与外界的关系,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自己是最有教养的人,不顾一切地贬低他人而抬高自己,那么他的世界,跟他一样,是“无限大”的。诗人的“所谓教养,是当你/爱上了天上的某朵云,地上的尘土/在哀牢山天空移动的云穹下/早已忘却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魔咒/这道魔咒被千万人,供奉于身前身后”,这种教养,是出于对某种事物的高度热爱而相应发生的对其他事物的不在意或忘却。也就是当你热爱某种事物,不需要太执迷它的出现或消失,只要知道你爱它就够了。为了继续阐释这个道理,诗人灵光乍现,连用两个“就像”:1、“就像人类有供电术以来,房间被照亮/昼伏夜出的精灵们,围着光束唱歌跳舞/你可以在光亮下尽情地辨别真伪”;2、“就像一个人在火炉前度过寒冷/终于嘘了一口气,看见了蜡梅穿墙而过/点点滴滴的蜡梅香,沁入你/被人世艰辛所挫伤的身心。”这里所说的教养,是一个人解决或克服困难之后,产生喜悦之情,这种喜悦,犹如看到精灵在光之下的舞蹈,好像火炉前闻到蜡梅香。诗人谈的是做人,她并不把现实中不文明的事情全盘托出,她也没有站在道德家的角度去评判或强加教谕给读者。诗人的这种表述,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教养——她的诗,貌似不是与读者面对面地进行讨论,更像是与自然讨论,这种教养,不是居高的炫耀,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平等待人,便是一种教养。
教养,是个人的修行,自由,是个人的追求。海男的《穿过栅栏以外的山冈》展开的是对生命的求索。诗中有“栅栏”意象。在我们的读诗经验中,“栅栏”“门”“墙”“巷”这类意象,总是给我们带来自由与局限的联想。在海男的诗中,“栅栏”到底指代某种桎梏或法则,还是另有新意?“栅栏,是我亲手筑起的。它使我安心”,可见,诗中的“栅栏”是指某种规约,对人起着安全保护的作用。但是,诗人并没有接着写“栅栏”如何保护她,而是转向写它的质地,出现的原因,“铁器的发明,跟火有关。火,源于黑暗和寒冷/源于穴于黑洞的祖先”。它的存在,原是祖先为了摆脱黑暗和寒冷的需要。而祖先们的生命源头与“火”有关,与生命的燃烧,也与冰冷的铁器有关。诗人在不经意处,涉及生命的话题。生命如何永久延续呢?而对生命的破坏有战争,就像写《教养》一样,诗人不正面阐发“教养”事件,这首诗同样也忽略战争的表现,只说到当战争结束,“寻找家园时,便开始筑造充满铁锈味的栅栏/还有木桩,散发出松木香的木桩啊/总会让我们忍不住,去拥抱男人女人/去拥抱老人的暮年,去拥抱孩子们的牙语/而此刻,穿过栅栏以外的山冈”,人们筑造栅栏,因栅栏而感觉到安全,生命意识复苏,有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融合,各种“拥抱”,人们于是得以安度一生。按理诗歌至此可以结束,但海男思维不断延展,在“栅栏”以外呢?她的思路不仅跳跃,而且逆行,诗歌从安全的主题宕开:“我”为了谁?“燕子为了谁”“天空为了谁”?诗人的这一串提问,是问:“谁”在冒险,为什么冒险?。当一个人,不顾一切去做一件事,“栅栏”还有用吗?诗歌没有给我们答案,而是像无人飞机,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领空,在没有栅栏的世界中,我们是惶惑不安,还是更加自由自在呢?诗人在思考,也引发读者思考。
海男这些诗歌,为沉思独语型。她没有太强烈的意识,去启蒙或是号召世人,相对而言,她更愿意平静地揣思每日生活,时光长短,生命延续等问题。《速度》探讨的是生活方式,古老与现代有何不同?同样是过日子,老祖母在“遥远的古堡里”“没有疾风般的速度,却渡过了漫长的彼岸”,这首诗写了很多种“忽略”如果细读,很容易发现作者的这些“忽略”是在诉说生命应该如何取舍。诗人采用了倒装的表达方式,为了方便内容的理解,我试图倒过来叙述:如果我们看见的“一道影子/它可以随同日月共生辉”,那么,我们就可以忽略“自己投掷于栏杆外围的影子”;以此类推,我们如果听见“碎裂中响彻着风中消息”,就忽略“碎裂的墙痕”;如果“见过惊涛推波逐浪”,就忽略“洗衣坊中奔溅的泡沫”……这首诗中所写的看见,都是永恒的存在,无论诗后半部写到的“陆地”“海洋”“万顷春麦在荡漾”,还是“岩石上的露珠”,而诗人请读者忽略的,则是在生活中经常遇见,令人容易生发感伤的场景或瞬间。如果我们以偶然的看见当作生命中的必然,只信这些,缺少更深入地看见和发现,我们会轻易地被偶然现象拽入对现实的失望、绝望乃至迷失中。而诗歌前面写到的老祖母的生活态度,则是给现代人的生活信念和参考。
一位优秀诗人,既是自然的观察者,也是自然的领悟者。海男写作时间长,她的诗歌已经过了少女书写朦胧爱情,恋爱中的女性书写男女情感困惑交织的时期,她的诗歌尽管意象繁复,但是情思通达,抵达了独立寒秋,冷静反观人世的阶段。《跟随一只蜘蛛侠去编织时间》是一首描写生命与时间的诗歌。这首诗形式上效仿了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荡》。鲍勃问的是:“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称得上男子汉?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片海,才能安歇在沙滩上?”民谣敞开地唱出了对世界和平、个体存在、生命成长的认识与质疑,歌曲的特点在于采用反问句,向自己和听众索要答案,然而,回答是很难的,因此这首歌曲让听过的人都牢牢记住。海男的《跟随一只蜘蛛侠去编织时间》也使用反问形式,不过,内容有所变化。
“跟随一只蜘蛛侠去编织时间/我还有多少良心,可以用来取悦黑暗中/来自燕雀的呢喃?我还有多少衣帽/可以陪伴赤裸祼的生?我还有多少夹缝/可以躲避闪电风暴?我还有多少容颜/可以面对你?我还有多少秘密/可以恳请微澜献给海洋?我还有多少口粮/存于仓库以备饥饿之用?我还有多少罪孽/未被因果超度于彼岸?我还有多少歌吟/没有被清风妙语带走?我还有多少苍茫/未抵达陆地?我还有多少发丝皮毛/用来抵御战火硝烟?跟随一只蜘蛛侠去旅行/我还有多少爱?让我遇到迷途,天堂的模样”(《跟随一只蜘蛛侠去编织时间》)。
“我还有多少”在这个句子的完型中,我们看到的是诗人对于良心、勇气、奉献、责任、和平、生存、爱、青春、存在等观念的形象反思。虽然不是思想家那种层层递进式的思维,但是在一环套一环的自问中,诗人展现的是人和自然、宇宙之间的种种关联。
万物相联,从此物观照彼物,从此生看见彼生,这种关联式的组接,对比式的思考,逆反式的探求,是海男诗歌中常有的表现。因此,在海男的诗歌中,即使写到黑暗,她已不会像小女孩那样轻易陷入悲观绝望,更表现出经历困难后的精神旺健和达观态度。如《黑暗,正带着永不流逝的爱》中,诗人写到疾病与死亡,“地球正遭遇着病毒疫情/所有人须戴上口罩,隔离瘟神”,诗句中很容易看见当前病毒的影子。但是诗人不像大众那样关注医生、护士、病床、疫情数据、专家言论等等,她回到自身,表达自己感受到的生命意识。这首诗的理念是“黑暗,正带着永不流逝的爱去见你/为了留下来年的种子,拥抱滑过了枯枝间的/松涛”。诗人不因黑暗而绝望,她认为黑暗中存在永不流逝的爱,它是酝酿生命的处所。诗歌中虽然写了疾病带来的忧虑,但是,她思考的是“生者,犹如星宿下树上的鸟巢/我看得见的揺晃,是风托起了众生的躯体/亲爱的身体,倘若此刻,我们面对一座瀚海/你是否已经将自由、孤寂、独立和勇敢/重新还给了我?你是否让我/再一次地陷入了爱的旅程”。因为生命无常,在最令人焦虑的黑暗时刻,它会带来新的生机,是另一种更为壮阔的境界,这时,死即新生。海男的诗歌,尽管写到命运的无常,还是给人以盼望。
《宇宙宽旷,仿佛眼前升起的荒原》,是对环境的思考,也是对生命的想象。当今的人,一提到环境问题,十有八九会争吵不休。这类容易引发批判和争论的话题,海男处理得比较小心。她无意利用诗歌挑起人们的争议,她只说到她在西部所见,看见人们采矿,“他们要挖空人类的幻想”,这一切“就像青春时代,目光忧郁的年轻人/从地平线上消失了”。类比的场面,容易让读者发生痛心的感受。诗人说,如果要忘记这些,“你必须忘却银行中的钞票、房产抵押书/你必须忘却公证、教育、伪道徳、遗传术/当整个身体空无一人,空无一食,空无一念”。诗人强调“空”,其实是想告诉人们,只有放弃贪欲,才可能有让宇宙宽旷。这个“宇宙”,是心灵的宇宙,没有过多的人事纷争与欲望纠结。她所说的荒原,是一块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园地,并非死亡的幽谷。
海男写过不少有关两性的诗篇,如《男人》《女人》等诗,这类诗,有性别的对峙。这一组诗中,少于凸显性别,即使有女性形象存在,也是为了表现个人在生命原野上的感受。《等待我们的是谢幕》由看见羽毛而展开对生命的猜想与窥探。鸟的羽毛脱落,意味着衰老来临,而人也会像鸟那样:“我深信,某一天早晨,故事中的鸟/将从窗外飞到书房,一双手翻开了书/白色的羽毛将怎样与一只鸟重逢/在时间的流逝中,我将怎样成为那只鸟的/亲密伴侣?这个故事,如此古老/鸟巢中的羽毛,腾飞或下陷/就像人,其身姿曾妖娆后衰亡/世间无永恒舞台,等待我们的是谢幕/白色的羽翼声掠过了长满锈铁色的栏杆”。人观察鸟,人却不是鸟,鸟可以与被人记载的故事见面,而人无法完成自身,“等待我们的是谢幕”,诗人借助鸟羽,完成对人的生命所向的描述。在《当青草在生长》中,诗人借青草写人的经历,以“青草生长”和“出门的人”两条线索的延续,交织组成诗歌。读这首诗的时候,不需要过分强调逻辑的连贯。它的特点恰恰在于想象跳跃。青草生长,是对一个季节的肯定。另一条线索,一个出门的人,面对弯弯曲曲的路,她的故事,“由一个人写”,这个故事,是喜是悲呢?“一个人,相信了谎言之美/就会遇见风暴和闪电/当一个人开始享受孤独/她的面容,忽而明亮/忽而暗淡,青草在脚下生长”。这些诗句,没有具体可陈的内容,但感受都是来自生活中的提炼。谎言和风暴、闪电,并无直接联系,但是,当一个人知道,她得到的是谎言,她还要去相信它,以它为美,内心的感受,就同风暴和闪电带来的感受一样。再写她的孤独,面容的“明亮”或“暗淡”的外在变化,都是内心情绪的高低起伏。青草在脚下生长,可视为人物的内心投射意象。情绪,像青草一样,任其蔓延,这里有言无不尽的象征意味。诗人表达的仍旧是对生命的体悟。
海男的诗歌语言,非常爽快,没有纠结性的斟酌、推敲,好像在海洋上漂荡,也像在天空,随着风云进行的思想旅行。即使在深夜,在读《枕边书》,在道《晚安》时,她的思维,也很活跃。比如《枕边书》,“亡灵人留下的时间线索/会使我们预测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命运”,在读他人的书中,体验他人以及自我的命运,感受生与死的相遇,“当我靠近它,感受到内陆到/海洋的距离/不过是弹指间,生与死的亲密/当我靠近它,每本书都是一个潜伏的咒语/正像每本书都充斥着一场战役/等待着我们去征伐永恒的黑暗”。在海男看来,枕边书,是黑暗中的呼吸。因为它,才会感受到天亮时宇宙的明亮,“远处的农人正在耕地,征伐者们开始筑造/荒野深处的农庄和图书馆/我们是如此相爱,知晓了/世间万物不过是一本书的原貌”。海男总是从一个很小的事物上,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一层层打开,直到看见大宇宙的万千。再如《晚安》,诗歌的前半部,写到天晚了,要入睡了,“人世永不妥协的寂寞,会造就你的/梦境”,这是“帝国的秘密”。对于海男而言,她的诗歌中并没有太多的政治意识,这个帝国,指向人的世界。接下去,她写了投射历史背景的爱情的一些零星的场面,“在遗失者的城垒下面/我成为我自已,而你理所当然的/有了你的归宿。溺爱的语词/就像缔结了藤蔓,手伸开时遇到你的触摸/这一夜,我们多么恬静/仿佛躺在麦田里,耳鬂厮守”,这是人间生命延续的场景,只有这样的恬静和互相爱慕,才有了明天,然而诗人还在思考,立于更高的角度,因此有了最后一句,“晚安,我们总是在黑暗中嬉戏忘却了苦役”——这才是我们生活的本相。
在光明中看见阴影,又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日常生命中品味独有的孤独,在死寂中敏锐地觉察生命的复苏,这是海男诗歌不断书写的主题。因为有盼望,因为要安魂,我想,这或许就是海男每天写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