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只是一个词(组诗)

2020-11-18 01:02
草堂 2020年3期
关键词:农活戏台写诗

◎ 黑 枣

[母亲只是一个词]

母亲死后。我坐在

小学六年级的课堂上

听同村的数学老师鼓励我

要化悲痛为力量

从此我对“悲痛”和“力量”

这两个词怀恨在心……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逃避,并且

努力使自己活得像笔画一样

纤细,卑微

我一直不敢听别人呼唤母亲

不敢写,也不敢读到

这个子弹一样呼啸的词

它们总是能够飞快地穿透我的胸膛

在我的心脏里面爆炸……

我始终活得小心翼翼

把单薄的身体包裹在

钢铁的防弹衣里

外面还加了一层华丽的外套

现在,我一次次返回东山村

在母亲的遗像前站得笔直

像一根檀香一样燃烧

缓缓散发出不绝如缕的追思

我终于可以启动嘴唇

轻轻地叫着:妈妈。妈妈

我贪婪地祈求母亲的佑护

我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

母亲她一定听到了,答应了……

时间把我变老

把一座村庄变成一个浮华的梦

母亲只剩下一个词

我再怎么使劲也画不出

从前的任何一段生活景致

可是我一定像所有的孩子那样

被宠爱过,被斥骂过

被堵在墙角狠狠地打过屁股

被搂在怀里掏过脏兮兮的耳朵

母亲只是一个词

我却有如一张纸

轻轻地飘过东山村的上空……

[父亲也学会了插花]

母亲早逝

年轻的父亲酗酒,打骂儿女

我跟他的隔阂由此开始

在对别人的描述中

父亲用了“父子如仇”这个词

我讨厌酒。尤其对醉酒深恶痛绝

我和父亲话少,有时一年说不上十句

直到自己当上了父亲

我跟儿子无话不说

有时我甚至会没话找话,几近讨好

直到父亲脑出血住院

出院后,我强迫自己每晚回来看他

问他:血压怎样?

交代他:动作要缓慢,不能急

父亲把烟酒都给戒了

我在空地上撒满了花籽

命令他:早晚记得扫落叶

对于早年干过太多体力活的父亲来说

扫地只是一种热身运动

当花朵开遍庭院的时候

我发现父亲竟也学会了插花

两只空酒瓶里错落有致地

插着不同颜色的鲜花

每次听见我的脚步声

他都马上来跟我汇报花草的长势

有时我把桌上的灰尘擦洗干净

院里的落叶我始终不扫

临走时才又没话找话地跟他说:

爸,记得扫地!

要多运动……

[上龟山]

龟山真的很小

我爬到山顶,看最近的几栋高楼

还要稍稍地仰头

但是,就是这样的海拔

已经够我爬得气喘吁吁……

我好像爬了很多年

终于再次站在这里,乡愁的高度

恰到好处地逼出体内的虚汗

我听见树叶撞响树叶的清脆之音

还听见许多不耐烦的虫鸣

它们在泥土里等得太久了

要有一片星光将它们钓上岸来

我最怕闻到荔枝腐烂在地里的酸辛气味

当年为了一颗尚未长熟的荔枝

我爬过学校的围墙

躲过护林员的吓唬和追赶

而现在它们熟透了

掉在地里烂了、臭了……

时间屡屡把一些好的变成坏的

把许多萎落的花瓣吹回璀璨的夜空

我必须仔细辨认下山的小路

我怕踩痛任何一株柔嫩的青草

更怕一脚踩空,坠下回忆的沟壑……

这么多年了,我总共爬过不到五次龟山

一次是太阳未升

一次是太阳未落

只有这次,我遇见一座盛夏的夜晚……

[我在等一颗碧玉一般的寒露]

记得小时候看戏就在这个季节

九月九,天公生

戏台上张灯结彩,戏台下人山人海

记得我穿着一件厚厚的夹袄

双手捧着一张热腾腾的蚵仔饼

咬一口,就吸溜一下鼻涕

咬一口,再狠狠地吸溜一下鼻涕……

气候一年比一年不成气候

社戏还在演着,看戏的人日渐稀少

我已经一句也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词

隔得远远地,连锣鼓的声音也分不清了

在这些不吹空调就无法入睡的夜里

掐指计算从秋分至寒露

再到霜降……还有几个闷燥的时日

我等过一缕盛夏的凉风

等过一场宋词一样婉约的秋雨

现在,我等一颗碧玉一般的寒露

像戏台上那个花旦头顶摇曳的珍珠

随着二胡的琴弦一刀一刀地

切割着我的心脏……我说的乡愁就是

在混沌的光阴里写一首四季分明的诗

生活已经面目全非

我可以无惧衰老,赤子一般地不谙世事

双手捧着一张热腾腾的蚵仔饼

穿行在这座嘈闹的戏台底下

却始终不能抵挡一身黏稠的汗水

渗透单薄的外套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不去远方,远方要降落在我怀抱

[那些年,我在村里干过的农活]

那时候,每个人都嫌弃我太过文弱

白白瘦瘦的,应该把书读好,鱼跃龙门

我也实在讨厌干农活,暗地里也努力过

在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里

遥远的城市像盛夏夜晚的萤火虫

始终在我眼前一闪一亮……

我最终没能考上大学

那年夏天,父亲失望地在每一只

用来装谷物的编织袋上写下我的名字

我知道,接下来的岁月里

它们将醒目地矗立在田野间和晒谷场上

与别的村民的名字有所区别

又挨得那么近

那些年,我先是学会了插秧、割稻

学会了除草、杀虫和一些简单的农谚

我开始骂很粗的粗话而不脸红

正大光明地抽烟,裸露着上身

农忙过后,我跟人赌博,游手好闲

吹牛吹到肚子饿了

就去偷邻居家的菜炒米粉吃……

那些年,我一件农活都没学好

种了几年稻子,改种芥菜、荷兰豆

蘑菇的产量始终没有别人高

唯一一件坚持下来的只有写诗了

在我离开村里好多年以后

我才真正发现自己是个农民

写诗是件多么吃力不讨好的农活

我已经不再那么斤斤计较收成好坏了

我也不会偷奸耍滑地懒散了

当一座村庄离我越来越远

我在一张比一张轻薄的农历上

种下字词,养育乡愁……

[创作谈]

我喜欢一种不被干扰的宁静的生活。凭一己之力,挣可安度生活的钱。有余力爱这俗世以及俗世里的亲人。我只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些年,我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看店,虽没有大富大贵,总算小有盈余。就算还欠着一些贷款,但总是资能抵债。我拼命地写诗,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每天所经历过的生活,所见所闻所想,几乎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个人的一生,充满了种种可能。有的高官晋爵,有的事业有成,有的潇洒豪迈,有的穷愁潦倒……我是天生的诗人。命中注定的写诗的人。诗歌这种分行,简短的文字表达方式,于我而言,就像上天特地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我看到什么, 听到什么, 想到什么,我就写下来。写每天面对的那些文具,写这个我蜗居的小镇:街道、房价、跳广场舞的妇女和去公园锻炼的老人、小官员和外省打工仔……写生我养我的村庄:农作物、昆虫、土地,以及婚丧嫁娶……写到忧伤和爱情,快乐和梦想……

我从不希望自己的哪首诗歌或者哪个句子能够流芳百世,说老实话,至今我也不认为自己写出了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代表作。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做一个旁观者或者记录者,仅此而已。如果再有其他,那就是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位俗世里的神。发神经的神。神经很大条的神。

俗世里的神,有别于尘沙掩埋的芸芸众生,也决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神大仙,但他能够听见蔬菜的歌唱,能够看见光线的伤痕。他寸步不离遍地鸡毛的生活,却已经把天空和大海都走了一遍……

猜你喜欢
农活戏台写诗
“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
雍和宫戏台及其献戏活动考略
驻足山塘古戏台,体验繁华新风尚
为你写诗
读诗十二法
4岁萌娃帮父母做农活
种秧
圆明园戏台考
西湾村采风
哪样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