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 非
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越来越不想对诗歌说什么,甚至已经不愿去思考和深究,好像诗歌已经是一种手边的东西,不是要去拿起,只是曾经把它放在了那里。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把诗歌作为文学或艺术来看待,而仅是把它作为了一种与自身有关的时间造物的声响来聆听。诗像另一个自我,它在那里,它在低语,它有时候被人的手以文字的形式,来轻轻地触摸。
是的,诗歌对我来说早已是一种回声。一种很远但是又刚刚发生的回声。我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一种时间作为过去但重新归来的声响,这种声响和我有关,让我想起了很多我的过往,想起了我在时间之中历经的空间,以及空间被人经历之后向时间转化后的那个实在。那是一种声调很低的窃窃私语,是嘟囔和咕哝,需要其他声音都离去了,才能听得见。需要人在心里生起一种更低的回应之声,才能在耳鼓的深处听得见。有时,它让我重新看见了我曾在夏天沉入的河流,我曾攀爬的树木,我曾和父母、外婆一起打理过的麦田、菜地,还有那片长满了各种果树需要小心伺候的小小的果园。有时,则是更多的人和我一起,在不同的世纪里、不同的土地和生活中,重复着同样的劳作,那些人低着头,有时候抬头看我一眼,有时候则什么也不看。作为一种通过被共同的心灵凝聚过的回声,它们指向过去,指向现在,也指向未来。那些回声简朴,但因为是人的而充满了疑问、尊严和神圣。由于被厚厚的时光遮住,那些声响很低,几乎无法直接听见, 却时刻以鲜活的细节存在。它们几乎构成了一个思想着和有着情感的中年人的全部。它们让我回望个人的自身,并探望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的集体存在。
我想这就是我的现实。里尔克曾说诗歌就是经验。紧跟着他又强调经验就是回忆。我想里尔克之所以这样说,应该是出于回忆让现实和经验具有了反思性和历史性的缘故。他要说的或许是:人只有面对这种历史性的经验或是把经验置于历史的范畴中,才会去思考普遍性和同一性,才能让自己的现实有别于那些时代共同性之下的直接经验,而把简单的“目击”“看见”和事实转变为事件和启示,把日神通过漫长的夜晚而转化成酒神。反思与回声,让经验成为人真正的现实。人必须是在历史与反思中存在的人。而这样的人,面对诗歌的“写什么,怎么写,为什么写”这三个问题时,他首先要看重的应该是后者。因为“为什么写”,乃是对历史之人而非美学之人的提问。是这个提问在作为现实性的基底,而为诗歌的内容、诗人的注意力和诗学的形式与审美奠基。“为什么写”决定了“写什么和怎么写”,也是检验一位诗人和他的作品的最终标准。作为一个诗人,对一首具体的诗发声的原因和归宿,是诗人之心,更是诗人作品里那个“我”和“人”的精神形象。“写什么和怎么写”只向部分的写作现实敞开,“为什么写”却向全部的言语实体和诗人自身敞开。
那么,我为什么写?我想我只是在那种夜晚的回声里,渴望听见一种能纯洁地参与集体记忆创造的纯粹的人。我渴望这种人能被一个反思性的回声伴随终生,并置身于感同身受的历史性他者之中。他有友爱与团结的本性和能力,因此而具有自身的生命现实。他被一种被劳作与实践改变过的空间和时间的个人经验和现实所充盈,因此和人类全体共度一生。他略有遗憾和骄傲,但对生之为人而心存人的淡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