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支传
天彻底黑了,消失的光
使得星空变得干净
父亲在灯光下独饮
劣质的“八毛冲”滑进他的喉管
一生都在练习抽离的父亲
试图用这种和平方式把自己
从贫苦中剥离出来
煤油灯火焰细小
灯光撑开夜的长度
我们姐弟在另一盏灯下读书
我们知道,突然熄灭的灯光
会让一家人一无所有
酒后的父亲
身影在昏暗中摇曳着
吹过村庄的风满心慈悲
从不会吹灭,任何一盏
穷人家的灯光
在鲁南平原,一个深冬清冷的傍晚
我路过一座
立着半截墓碑的孤坟
四周麦地的麦苗已过脚背
金色的霞光闪烁在苗尖上
如同举着一排排明亮的刀子
那一堆旧土,埋着一个人的前世
半截墓碑刻着残缺的名字
我猜想他该有怎样潦草的一生
才会为死后埋下这悲凉的伏笔
我站在断碑前许久了
冬季的天黑得快
当我抬头,看见更多的断碑
在等着它尚在人间的主人
一碰到跌落的露水我就会想起
秋天的夜晚
无缘由的生命来去都那么透亮
马堰河藏在衰败的秋草后面
每滴流水都梦想有浩荡的归处
一条多么年轻的河流
现在,是否还有勇气
向夜空捧出心底的水锈
星星耽于河底
月光在水浅处
主动让出一片阴影
那个在夏天投河的女人
趁没人的夜晚等着重新回到岸上
——若有若无的生命
同样值得尊重
当穷人的屋顶还在覆盖干草的时候
他已掌握了盖瓦的手艺
单凭这,他也算是村里的能人
乡里供销社的几间灰瓦房
当地的地标建筑
却总有一个地方漏雨
直到临终,他才说出他的秘密:
每次去修补,他只是把那一块烂瓦
挪到不同的位置
一块瓦片,无意间
修补了一个瓦匠漏雨的一生
大雾没有消散的意思
我们停在高速入口
妻子坐在副驾驶位子上
无聊地捧着手机
鲁南平原,白杨的影子
像一丛将融于雾霭中的
灰色的冰
封闭的高速路上,间或还有几辆车子
一晃而过,我的母亲
就在这条高速的那头
那时候,她还没有脑梗
没有头晕的顽疾
还没有想到,一场大雾
这么多年都没有散尽